此时最想跟着乔晋朴一起笑的恐怕正是芳萱。
安琳感到浑身僵硬,多少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或同情她,或等着看她笑话。
“从此就‘敬畏’起您来了。”既然没人阻止,少女的戏也就继续唱下去了。“而现在不仅敬畏,而且喜欢您,爱您了。‘痴情’的人原本会很极端,人一但极端就会做出很可怕的事情,我们刚开始听说这位同行姐妹……”她轻轻拍了拍蕙仙的肩,“要嫁进乔家,真是替她捏一把冷汗,就算不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也难保不是‘跪着生存’。你知道吗……”她这句话是同蕙仙说的,“我们天天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留心着,唯恐你惨遭毒手。现在一看,不但平平安安的,而且漂漂亮亮的,我才知道大少奶奶不是个醋娘子。这多值得高兴啊。”
少女巧笑嫣然,将柳条般柔软身躯伏到乔晋朴背上,跟他脸贴着脸。在场人的反应可想而知,但这位乔大少爷却似乎乐于接受美人恩。
“大少爷……”她那声音柔得能把人心肝都缠起来。“她唱的那段‘痴情女’的戏,断了我们多少姐妹的非分之想,现如今看来,这只母老虎也不过是只装腔作势的纸老虎,半点治不了您。噢,对了,似乎她连这个家都治不好,她怎么还有脸留在这里呢,读书人的脸皮应该挺薄的才对呀。”
乔晋朴现在的表情十足一个惬意的看官,让人忍不住要踢上一脚、抡上一拳。
蕙仙真想甩那女人两个耳刮子。那女人的话虽然明刀对付的不是她,但她感到同样屈辱。她不明白乔晋朴怎能放纵她说下去,他刚才还教训了芳萱,这里的四太太,而对一个妓女,他却如此纵容。她不明白,真不明白。而对于安琳现时的窘境,她却多少感应到,现在轮到自己同情她了。
安琳觉得自己正在重新经历在凤临阁的体验,摆在面前的同样是企图令她受辱的不怀好意。但她知道,只要忍受不住大骂一句,或者动一下手,她就等于输掉这场战争。那个女人也许已经看中她的死穴。如果乔晋朴能为她说一句话,那女人也不会像现在那么肆无忌惮了。她真正要还击的,是乔晋朴。
安琳也笑了,她知道,面对这种场面,这个选择永远是对的。“大少爷,你的女性朋友怎么净是些妓女,难道你所谓的‘立业’是打算建立一个妓女王国?”
乔晋朴看了她一眼,今天的第一眼,也仅此一眼。
那少女惊道:“大少爷!她居然这么羞辱你,这种人怎么做你的妻子呢?”
乔晋朴抬头笑问她:“你想做我的妻子吗?想就跟我走。”
17
宴席没有中止,吃喝谈笑依然。
你如果认为宾客们会因为刚刚那件事情而有所顾忌,噤若寒蝉,那就错了。他们反而更“认真专注”于吃喝谈笑之中。明天,或者更早,乔家肯定再添一则轶闻趣事。是谁散布的,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所以他们要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是有些人伪装的本事就不是很高明了。
对面的一个女人似乎正兴奋地谈论着,在夹菜的间隙,她瞥见了安琳的一双眼正注视着她这边,她本不应该立即低下头的,也不应该面露尴尬之色,但她这样做了,下意识的,她马上就后悔了。
安琳漫不经心的看着席中宾客,没有一个人敢于接触她的目光。
二太太偏过头来看着她,乔晋朴的位置空开了,仿佛在提醒着人们什么。
“怎么不吃了,不舒服吗?”二太太向安琳这边移了移。“要不回去休息吧,我看你继续留在下怪难受的。”
安琳故作轻松地笑笑,摇头道:“哦不,为什么要回去呢,我还没吃饱呢。”她还特意夹了一箸肉丝以示证明。
“二少爷呀!”芳萱举杯走过来。“什么时候能喝到你的喜酒啊?你看你大哥,不声不响的就娶了三房了,你要是有合适的对象,可不要收收掩掩啊。”
“又来了。”安琳暗自皱眉。
“你大哥呀,每次都不预先知会一声,搞得我们措手不及。二姨太进门就是这样了,连喜服都要用你大嫂的——你当时不在没看见——多仓促啊。是不是啊,大少奶奶。”
安琳似笑非笑地环手望着她,任她唱独角戏。
“这次恐怕还得动用你的喜服了。唉,没想到当初喜服做出来没有一套是自己穿的,上次是二姨太,这次是三姨太,说不定还有四姨太、五姨太……真应了那句话‘为他人作嫁衣裳’。”
安琳笑问:“那四太太当年穿的喜服是老爷给你新做的呢还是穿几位太太用过的?”
芳萱的眼神恶毒起来,阴笑道:“大少奶奶,我可要提醒你一句,这回大少爷娶回来的兴许不是填房,而是正室。”
宴席气氛再次凝固。容安琳这个少奶奶做到这份上可以说几乎名誉扫地了,这世上能找到比她更倒霉的少奶奶吗?
安琳再一次笑了,她永远坚信,遇到困难,“笑”是最佳的选择。
“没关系啊,大不了就变成四太太那样子咯,四太太整天笑得跟弥勒佛似的,想必做个姨太太也自有其开心的地方。”
她自己首先贬低自己,只想让那些耻笑她的人或想要耻笑她的人自讨没趣,她没心思在嘴皮子上作无聊的争斗。
窗外,没有阳光,暗哑的天空点缀着几缕如心绪般飘忽的浮云,“乔晋朴……”恍惚间,掌心传来锥心的痛。
黄沙漫盖,马车疾驰如风,一直向郊外驶去。最后,马车穿过一片树林,在一片院落前停了下来。
这片院落深藏于林中,浅灰色的外墙,和枯黄的自然融为一体,犹如变色龙凭借变幻无常的身体颜色保护自己,倘若在树木茂盛的夏天,这个地方更是难于被人发现。
房屋的外墙虽并无特色,里面却颇为讲究。雕花椅织锦垫、珍器古玩香案,与普通富贵人家摆设无异。但屋子的布局却奇怪的很,既不是四合院的包围式分布,也不是前后启承的层进式建筑,仿佛修建之前并无用心设计过,像小孩子堆泥沙,喜欢哪里就在哪里砌一座,全然不顾什么布局,连主次都懒得去分。因此当你走进去见到的第一间屋子竟是间卧室时,不要感到出奇。
“我们是不是走错门啦?”少女看到角落里的华缎大床,呆了一下。
“没有,很正确,我自己的屋子自己怎么会走错?”
“哪有一进门就是卧室的?”
“赶了大半天路,一进门就可以倒下睡觉,岂不妙极?”
“客人怎么办呢,难道呆在门外等你起床么?”
“我从来不请什么客人回来,也不会有人不请自来。”
“我呢?”
“你不算客人,你是主人。以后你就留在这里吧。这里属于你了。”
少女双目闪动着感动的亮光,柔声道:“真的吗?我,我真的可以……”
“嗯,真的。”
“啊,不过我要先回去拿些东西。”
“你需要什么东西,我这里什么都有。”
“我知道,可是有些东西还是得拿一下的。”
“好不容易来到了,过几天再回去吧。”乔晋朴伸了个懒腰,竟要倒在床上了。
“不行啊!最迟也要明天回去。”她扯着他的衣服,竟像个小孩子一样。
“为什么?给个理由我,我可以考虑考虑。”
“我要回去交待一声,说走就走的,他们会担心我的。”
“我找个人帮你通传不就行了。”他用个不知名的硬物对住墙敲了三下,很快就有个五十几岁年纪的大叔进来了。
“原来这地方还有仆人。”少女暗自称奇。
乔晋朴道:“你好歹告诉我,你住哪里,姓甚名谁,我才好帮你通传啊。”
那少女巴不得他说这句话:“我亲自去说一声就好了!”
“他骑的是驴。”
“让他驾马车去就行了。”
“马车我自己要用。”
“你这几天不是不出去的了吗?”
“那可说不准。”
“总之我最迟得明天回去一趟。”
“不行。”他没再理她,闭眼就睡。
少女欲擅自闯出,却遭大叔拦截。
夜幕降临,山林里更显幽静,静得让人发悚。
乔晋朴睡得很香,因为他很放心。那少女是走不掉的。
他睡醒的时候,走到少女所在的房间,只见她可怜地缩在床角,被子被她绞得、咬得变了形。鬓发凌乱,娇媚的脸蛋爬满眼泪鼻涕。
“放我回去。”一把颤巍巍,可怜巴巴的声音。
看见她的狼狈相,乔晋朴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你吃的是哪一种?”他问。
少女猛然抬头,激动得结结巴巴的。“你,你的意思是……你有?”
“我说过,这里什么都有。”
少女咬咬唇,挤出一丝细小的声音:“黄砒。”
乔晋朴摊开手掌,打开小木盒,木盒里垫着一层银白色的锡纸,上面盛着棕褐色的粉末。
少女两眼射出两道光,伸手就抢。
乔晋朴合上木盒,收到身后:“别人的东西是不能白要的,这个道理你应该懂得。”
少女抽搐了一下,吸着鼻子,“你有什么条件?”
“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我叫影影,我是锦云里的人。”
“撒谎,锦云里的人我都认识,但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没骗你,我是新来的,你没见过我也不出奇。”少女的额头不断渗出汗珠,脸上的妆早花掉了。
“那么,是谁派你到我家来的,想受少点苦就老实点。”
“是,一个客人。”
“什么样的客人?”
“三十多岁,普通人一个。他要我去中伤乔家大少奶奶,事成之后会给我一笔钱。”
“没说别的了吗?”
影影摇着头。
他看了她一阵,影影低着头不敢再看他。
“我给时间你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叫我。”
影影忙爬起叫道:“不,你不要走呀!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而已,相信我。我只是个小卒,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人家是不可能告诉我的……”
乔晋朴头也不回,门已关上。
天快亮的时候,乔晋朴房内的墙被敲响。
“你想清楚了?”
影影虚弱地点点头。
“锦云里的老板,是我的姨妈,不是很亲的那种。上个月我娘死了,她就把我接过来了。我真的是锦云里的人,只是一直没有出来接客。昨天,昨天她把我带到一个男人面前,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我没骗你……他说,乔家要摆接风宴,接下来的跟我刚才说的一样,他怎么教,我怎么说,我真的不了解里头的状况的,真的,不骗你。”
“还记得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吗?”
“很不好看,满脸都是麻子。”
“麻子……”安琳说过当日绑架琨叔的人中也有一个麻子脸的。他直觉他们是同一伙人。
“他叫什么名字,你姨妈是怎么叫他的。”
“没有,姨妈没叫过他什么,对他也不算很客气,甚至有点瞧不起他的样子。我就知道这么多了,你快给我吧,我受不了了。求你了……”
“我只给你这一次,以后要戒掉。”
影影抢过木盒,疯狂地吸食起来。乔晋朴下面说了什么,她一概听不见了。
续17章
“安琳,还没睡吗?”
“嗯,还没有呢,二太太找我有事?”
“我睡不着,昨天的事让我很难过,你一定比我更不好受的,所以我来看看你。你怎么样呢?”
“我没事,我……”安琳看见二太太那双慈爱的眼睛里面露出质疑的眼神,只好改口说:“有一点点吧。”
“安琳,你结婚的时候我没在场,后来听说你过得不好,是不是?”
这个话题让她很尴尬,她真想把那段历史像粉笔一样刷掉,尤其是凤临阁的事情,她牺牲自尊换回来的结果比过去更加让她难堪,她恨不得所有人都失去记忆。
安琳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现在也是啊。”
“你很不快乐是吗?”
二太太温柔的询问让安琳产生一种抱住她哭诉的冲动,她忍住了,她不是个喜欢在人前落泪的人,但鼻子还是不争气地酸了。
“有没有想过你的将来?或许这里不是你的好归宿。”
“是的,我迟早是要走的。我不会留在这里很久的。”
“原来你早有这个想法,但是为什么……晋朴挽留你吗?”
她摇摇头,轻笑着:“我现在还不能走,这里还有事情等着我完成。待到事情解决了,我才能放心离开。”
“什么事情,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你帮不了我的。”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能呢?我好歹在这个家呆了几十年了,多少还是知道点事情的。”
“你认识看守货仓的琨叔吗?”
“琨叔?是乔佑琨吗?认识啊,我们家的老伙计,蛮老实的一个人,可惜,听说他死了。”
“他真的是死了吗,是谁说的?你们不是怀疑他捲货潜逃的吗?”
“我不相信他是这种人。”
安琳感激地握住二太太的手:“谢谢你,就只有你相信他了。”
“他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是我间接害死他的。几个月前,琨叔被绑,我去救他,被他们发现,他们于是要杀掉我们,后来我逃脱了,琨叔却不知所踪……”忆及此事,她的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二太太愕然:“是什么人竟敢如此猖狂!那些人你还认得吗?”
“化成灰我都认得。”安琳双眼通红,这几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恨不得把字咬碎。
“我明白了,你留下是要找出那几个人。”
“嗯。”她的头重重地点下去。
“那么,事情有什么进展么?”
她叹息,神情沮丧:“我就是被这件事折磨得日夜不得安睡。”
“单凭你的力量的确是不易做到。不要勉强自己了,琨叔是我们乔家的人,我们一定不会让他枉死的。”
“我不相信乔家。”
二太太感到难以置信。
安琳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你难道怀疑是我们乔家的人做的?为什么,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安琳忘记了眼前这位令她产生倾诉欲望的人正是乔家二太太,她不该开这个头,现在该如何收场呢。
“我是乔家的二太太,我或许能说上话。”
“二太太,我不想令你为难,你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
“你是怀疑晋朴吗?”
安琳惊异于她的判断力,她没有否认。
18
这天凌晨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风,门窗快要被它震得松脱下来,安琳按紧帽子,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要被风卷起来。耳朵被风声包围,在风中备受摧残的物事发出了可怜的哀鸣,愈加衬托出狂风的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