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任苒从福利院出来,刚上车插入钥匙,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哪位?”
“小苒,你好,我是家钰。”
打电话过来的是祁家骏的姐姐祁家钰,任苒的手一下停在空调启动键上。
“我到北京来出差,找任叔叔要到了你的号码,方便跟我见面吃饭吗?”
她拿着手机,呆呆坐着良久无法回答,祁家钰在叫着她:“小苒,小苒,你没事吧。”
她艰涩地说:“家钰姐,我……对不起。”
她无法继续下去,猛然掐断了通话,随即关掉了手机,将头抵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坐着。
酷暑的北京,太阳早就将车内烤得灼热,她很快大汗淋漓。福利院一个司机正要开车出去采购,见状过来敲她的车窗,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她勉力抬头一笑:“没事,我这就走。”
她机械地开启空调,系上安全带,将车开出了福利院,驶向白瑞礼工作的医院。
第七章(下)
“她是你讨厌的人吗?” 白瑞礼问任苒
他的办公室宽大舒适,炽烈的阳光被百叶窗遮挡在外,室内设定着22度的恒温,任苒却仍然在流着冷汗。
“不,我喜欢她,一向拿她当自己的姐姐看待,她对我很好。”
“可是你回避见她。”
而且是那么无礼地、不加解释地挂断电话。任苒脸色苍白,迟疑了一下,“车祸以后,我没有跟祁家人有任何联系。”
“其实你想说的是,祁家骏去世以后,对吗?”
祁家骏是任苒真正的禁忌,在近一年的治疗中,她绝口不提他的名字,然而今天,她没法回避了。
“是的,我没法面对他们。”
“祁家骏的死是一个意外,据我所知,凶手已经被抓获,审判的结果是他服用毒品过量,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任苒头次听到这些情况,然而这给不了她任何安慰,她一言不发地呆呆看着前方。
“你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去世吗?”
“我16岁失去母亲。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每个人都会死,那是我们共同的归宿,我接受这个现实,没有阴影。”
“可是你明显在延长你的悲痛期,同时又不表露出来。”
“有人比我更不幸,他的父母失去的是儿子,他的宝宝失去的是父亲,他的妻子失去的是丈夫,他的姐姐失去的是弟弟。他们之间的关系全都亲过他和我。我没资格说自己悲痛到了什么程度。”
“痛苦是无须用来比较才有资格流露出来的。你回避祁家人,并不是因为你觉得他们比你更痛苦。”
“当然不是,我只是没法面对他们。阿骏的死,我……有责任。”
白瑞礼敏锐地指出,“我了解到的情况不是这样,他和他太太准备离婚,他当时去墨尔本,是因为他太太的家人提出条件,希望将他名下的房子过户给她。而且,开枪的凶手也是他太太过去的婚外情人,后来被逮捕审判了。”
“不,你并不知道全部。阿骏是因为不想让我为难,才去澳大利亚工作。他太太警告过我,他如果去墨尔本会有生命危险。她建议我把他留下来,可我……怯懦了,我没那么做。”
“于是你一直因为这个在责怪自己。”
“我知道只要我开口,阿骏肯定会留下来。他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一直爱我、关心我。可是我……有意无意忽略他,我爱上了……另外一个人,陷进爱情时,我完全没考虑过他的感受。他始终对我很好,我却始终不能确定,我对他的感情算不算爱。说到底,我很自私,在乎自己的感受超过了在乎他。如果不是我,他大概不会那么早陷进一段让他和太太两个人都痛苦的婚姻,他更不会……死。”
“Renee,你陷入了过度自责的情绪中。”
“我怎么可能不自责,假装发生的一切我完全无辜?”
“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讲,每个人都是无辜的,包括他太太和你在内。没人能预知后果,生活也并不是在每一个转变的时刻都给了你选择的机会。”
“可是我是有选择的,我只是没选择他,”停了一会儿,她哑声补充,“一直没有。”
“你认为从一开始,你就可以选择去爱他,而不是爱另一个人吗?”
这个假设让任苒无法回答。
“你看,我们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为规避某个你已经预先知道,但是不愿意面对的结果,也许会做不一样的选择,你们的生活可能会有不同的走向,这并不代表拒生老病死和种种意外不会发生,你仍然可能会因你的选择而后悔。”
任苒默然,隔了一会儿,她说:“白医生,我最近在看圣经。”
“你不是第一个想向宗教找解决问题办法的人,Renee。”
“我曾祖父是传教士,到了祖父那一辈,开始信奉科学救国,我父亲干脆是个无神论者,他信的大概是法理。我从小没接触过任何宗教方面的东西,在澳洲留学的时候,碰到传教的人,我会找个理由走开。可是现在居然想向圣经找答案,这个想法本身就很功利吧。”
“寻找内心的平衡是人的精神需求,永远说不上功利。圣经能帮到你吗?”
她摇摇头:“有些句子我印象很深刻,可是我还是没办法就此有一个信仰。”
“有宗教信仰,仍然需要自己主导生活,不管是上帝,还是心理医生,都没法代替你宽恕自己。”
“其实我不需要宽恕,救赎哪那么容易?”任苒惨淡地笑。
“不少宗教人士认为,心理咨询不过是给无神论者的安慰剂。的确,如果不以神示的姿态出现,不大可能让人感到得到了救赎。不过,你看科幻电影,那些有机会回到过去的人,全都不能干涉时间的进程,因为他们来自于未来,结果对他们来说已经发生,一切是没法改变的。我更相信命运源于每个人因为各自的性格而做出的选择。祁家骏的命运并不由你的选择决定,Renee。”
“也许吧。我只是……没办法说服自己放下。”
“西方有句话,如果你一直挂念逝者,他就走不了。只有慢慢停止想念,他才会无牵无挂去往极乐世界。”
任苒久久地思索着这句话。
从白瑞礼办公室回家以后,任苒还是拿出手机,给祁家钰打了电话。
“对不起,家钰姐,中午……我很抱歉。”
“没什么,小苒。我能理解你。”
可是我不理解我自己。虽然每个人都在强调,没有人因为祁家骏的去世责怪她,任苒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心头的重担压抑太久,不可能因此就卸下来。她绝望地看着前方,喉头哽住,无法说出话来。
“你没事吧,小苒。”
任苒努力调整呼吸:“我很好。”
“这次我来北京,除了办公事,也跟陈华谈了还款计划。祁氏目前的经营情况不错,我父母情绪已经平静了很多,小宝也很好。小苒,没人因为阿骏的事怪你。”
任苒无法做好准备去面对祁家钰与她弟弟那张酷似的面孔,祁家钰也似乎知道了她的感受,没有再提这个话题。一阵沉默后,她轻声说:“家钰姐,再见。”便挂了电话。
到了慈善演出这天,任苒提前到剧院,与其他几个义工一起负责后台的后勤工作。她正搬着小件道具服装,一个人突然叫她名字:“任小姐,你好。”
她回头一看,面前站的是一个清秀的女士,正微笑看着她,她一怔之下,认出了对方,“你好,吕博士。”
站在她对面的吕唯微,是留美归来的学者,国际贸易专家,也是国内反倾销研究的权威人士。一年多以前,祁氏的皮革制品出口公司突然遭遇反倾销调查,祁家钰打来电话,委托她帮忙找吕博士寻求帮助,她正苦于联络不上时,陈华突然出面,把她带到了吕唯微面前,而吕唯微一口答应全力帮忙,看上去与陈华交情非浅,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重遇。
“上次谢谢吕教授出手帮忙。”
“别客气,我跟祁家钰一直保持着联系,预备将祁氏的外贸出口变化做为长期案例追踪。上周她来北京,我们还一起吃饭了。”
吕唯微伸手要接她手里的服装包和一道具架子,她连忙说:“小心勾到你的衣服,还是我来。”
她做好准备整晚留在后台帮忙,穿的T恤加牛仔裤球鞋,吕唯微则是一身别致的酒红色丝质小礼服裙,踩着高跟鞋,衬得身形苗条,面孔白皙,十分漂亮醒目。
放好道具后,任苒回头,看到吕唯微仍站在原处,明显准备与她交谈,她避无可避,只得笑道:“演出时间在两个小时以后,吕博士来得稍早了一些。”
“我今天负责联络接待来宾,所以提前过来。任小姐,上个月听说你也加入了义工组织,到今天才碰到你。”
任苒不解她怎么会留意到自己,“吕博士一直在做义工吗?”
“对,我从成立时就加入了,不过最近两年太忙,经常出差,服务的时间有限。”
“吕博士请坐一下,我去排道具顺序。”
“我来帮你。”
任苒推辞不得,只能拿出预先排好的顺序,对照着整理道具。吕唯微在一边帮忙,两个人很快便整理好了。
这时给工作人员和演员预先订好的盒饭送来,吕唯微端来了两盒,“抓紧时间吃饭,任小姐,我马上就得出去接待来宾,你也得继续忙了。”
“谢谢。”
两人在后台一角坐下,吕唯微尽管衣着精致,且化了妆,但吃起盒饭来大口大口,毫无矜持之态,同时还说:“这边的盒饭比我单位附近外卖要好吃。咦,任小姐,你吃得这么慢,不合胃口吗?你已经太瘦了,千万别减肥。”
因为服用抗抑郁药的缘故,任苒有大半年时间胃口都很差,自然消瘦了很多,最近经医生批准减了药的剂量,她才恢复了一点饭量。但她不打算解释,只笑一笑:“我吃饭一向慢。”
“我一向是大胃王,吃得既快又多,以前读大学时更厉害,试过一餐吃两份盒饭,家骢笑我是猪,说我可以参加暴食比赛。”
她突然提到陈华以前的名字,任苒不动声色,仍保持着微笑:“吃得多不长胖是难得的天赋,会有很多人羡慕你的。”
吕唯微已经吃完了盒饭,却并没走开,而是坐在一边拿出手机打着电话,一个个联络重要来宾,再次确定时间。同时抽时间对任苒说:“真要命,我始终适应不了这样反复check。”
任苒还来不及回答,只听她再拨一个号码,对着手机说:“不,家骢,让阿邦送支票过来太没诚意了。慈善只有亲自参与才有意义。”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她满意地笑:“好,说定了,不可以迟到太久。”
她放下手机,叹了一口气,“这算不算是一种道德讹诈?”
任苒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她。
“我是说,我这样凭老交情逼着人家到场,似乎多少有点站在道德制高点逼人行善的意味。”吕唯微耸耸肩,“毕竟每个人表达善意的方式不一样。”
任苒老老实实地回答,“如果那些人接受你的说服过来,也算是认同这种表达方式了,没有讹诈这么严重吧。”
而且,像陈华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接受所谓道德讹诈?剩下的半句话,只在她脑中一闪,便已经吓了她一跳,她连忙低下头去扒了一口饭。
“说得也是。”吕唯微笑了取出化妆镜端详自己,用吸油纸印着面孔,再拿出口红补涂着。“我突然觉得这个口红的颜色似乎不大配我的衣服,你看呢?”
任苒只得咽下嘴里的菜,打量一下她,“我看还好,应该是这边灯光的缘故。你可以去化妆间看看。”
吕唯微笑着摇摇头,站起了身,“一口气念到博士以后,我才开始学习化妆、穿衣搭配的常识,总觉得这门学问比国际贸易规则要复杂难搞得多。慢慢吃,任小姐,我先失陪了。”
任苒早就没了胃口,目送吕唯微走远,放下筷子,将饭盒收好扔掉,跟其他工作人员一起,投入后台紧张的准备工作当中。
直到演出正式开始,她才松了一口气,连日劳累,她体力不够,未免有些支撑不住,她留了钱给一个比较熟悉的义工,托她代捐出去,便告假先走。
她的车停在前面,便顺着侧边走道向外走,只须穿过贵宾休息室的门,便能到达前面大厅,她却迎面看见吕唯微正站在那里,仰头与人讲话,站在她面前那个男人穿着白色衬衫,深色长裤,身形高大而熟悉,正是陈华。
吕唯微的目光飘向她,她抢在对方要打招呼之前转身离开,疾步折返,从侧门出去,再绕一大圈走到前面停车场,开车回家。
她当然听得出来,今天晚上吕唯微一直话里有话,可是她实在没有好奇去揣测她的用意,更不想在这里跟陈华碰面。
然而,任苒清楚知道,如果她努力寻求的是让生活恢复正常,那她根本无法一直将整个世界关在门外。她的理智提醒她,只要做着让生活恢复正常的打算,她就必须正视那些她一直回避多想的事情了。
她再次有了离开北京的念头,并且开始动手整理银行帐户,重新上网查询信息,计划以后的去向。
这天任苒去做例行的心理咨询时,快结束时,白瑞礼告诉她,义工组织目前发展很快,主事的几个人打算成立专门的慈善基金会,并聘请专职工作人员,问她是否有兴趣尝试。
她摇摇头,“我可能准备重新开始念书。”
“那也不错。”
“白医生,”她踌躇一下,还是说了,“如果我暂停一段时间心理治疗,尝试自我调适,你不会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或者过河拆桥吧?”
白瑞礼笑了:“不会,我始终认为,心理医生的责任是协助治疗对象自己找到解决心理困扰的方法。你有依靠自我的认识和信心,我很高兴。”
任苒舒了一口气,“其实我并不确定,不知道能不能真正做到不依赖你的判断和治疗。”
“这样吧,我们可以先试着调整一下治疗频率,将每周一次改为每月一次。医生的谈话跟药物依赖一样,能最终将影响缩减到最小,依靠自己的力量建立起心理的平衡,才是真正的成功。”
任苒同意这个安排,“我怎么才能判断自己最终能够做到自我调节?”
“自我调节是一种情绪的平衡,人不能总处于欣快之中,但也不能总沉溺于不快乐的情绪,调节的关键是重获一种自我控制,如果有一天,你能在自由选择的前提下,体验到自主的快乐、满足与轻松。那么你就完成了成功的自我调节。”
“我记住了。”
任苒起身正要告辞,白瑞礼叫住了她,将他刚出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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