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朗,我终于体会到和你一样的感觉了?
陆臻有些释然地想着。
“现在人齐了,能把我放了吧?”陆臻慢悠悠地说道。
旁边一个穿着大花衬衫的年轻人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凭什么?”
“放我走,我有能力把缉毒警骗开。”那些目光太过刺眼,陆臻终于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他们现在人在你手上。”陆臻忽然恼怒,他有一肚子火,正愁找不到发泄,他偏过头,视线冷冰冰居高临下地罩过去,锋利的目光简直能戳死人:“我现在跟你们一条船,不放你们走,我自己也不安生,还需要我再解释一下吗!”
身后一个中年人用当地土语吆喝了一声,花衬衫拿匕首挑断了绳索,看着他的眼神极为鄙视,陆臻心中刚刚腾起一阵疑惑,眼前已是白光闪过,花衬衫横握着匕首切了过来。陆臻直觉往后闪,刀锋擦过胸口一点点,入肉一两分,渗出一线血痕。
“你干嘛?”陆臻怒喝,把那柄刀从他手上夺过。
“老子瞧不上你这种人!”花衬衫唾了一口,身后的中年人着急地走过来把他拉了回去。
陆臻顿时有些了然,夏明朗一向有急才,可能他临时又改了剧本,让一切看来更真实,这样也好,陆臻讥讽地笑一下,冷冷的:“那又怎么样?”
他把身上的灰扑了一下,转身就走。
作恶,会给人一种奇妙的快感,而同时更有一种如坠无底深渊的恐惧感,此时此刻,这两种激烈的刺激在陆臻的心底拉锯,像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折磨。经过刘云飞身边的时候,那个人忽然不要命地挣脱了出来,疯狂挥过来的拳头几乎没有章法,陆臻仰面躲过这一击,脚下已经直觉地踢了回去。刘云飞被踢倒,旋即又被按住,陆臻看着他的脸倔强抬起,一双眼睛里血线交错,殷红的,好像会滴下血。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陆臻却觉得他什么都听到了。
在那个瞬间,他被这束目光所穿透,像一只枯叶做的蝶,被人钉死在灰墙上。
陆臻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道:“麻烦,把这些人尽快处理掉,要不然我会很难做。”
你会绝望吗?
陆臻用一种探究的目光与他对视,当你相信我真的已经背叛了你,你最信任的组长,最亲密的战友……
你会怎样?
没有回答,只有愤怒。
陆臻僵硬地转过头,冯启泰已经把脸哭花,曹亮眼中茫然得好像什么都看不清,宋立亚拒绝看他,视线始终落在地面上。
陆臻心中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拿出身体里最后一点力量走出门,当确定他的背影已经在他们的视野中消失之后,陆臻像是忽然间脱了力,跌坐到路边的一堵矮墙下,尘烟扬起,迷花了眼睛。朦胧中看到有人走过来,像是从青天绿水间行来,因为气息太熟,陆臻闭上了眼睛没有动,感觉着一只温暖的大手按在发间揉了揉,滑下去,把他的脸抬起来。
“哎,怎么哭了?”夏明朗笑道。
陆臻闭着眼睛。
“方进,过来看看,这里有个比你还没用的了。”夏明朗的笑声温和平正。
陆臻终于睁开眼睛瞪着他。
“怎么?”夏明朗笑眯眯地逗他。
方进抓抓头发走过来:“臻儿,别怕,第一次都这样,哈哈,我当年硌得我晚上都不想睡觉,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个坏人。”
陆臻胡乱抹着脸上的水迹,一边抬脚踹过去。
夏明朗看到他胸口的伤,指尖凑上去沾了点血:“怎么搞的?”
“何队手下的人嫉恶如仇。”陆臻笑道,眼神意味深长。
“以后专心点。”夏明朗顾左右而言他,招呼着陈默:“跟里面联系好了吗?”
陈默点点头,夏明朗手臂一张,勾着陆臻的脖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院里,花衬衫正爬在架子上面解绳结,冷不丁打眼看到陆臻吓得差点从架子上掉下来。
“他、他他他……”花衬衫指着夏明朗,又指着陆臻,最后又指回到夏明朗。
夏明朗笑眯眯的:“介绍一下,奥斯卡最佳男主角。”
“啊!”花衬衫跳了起来。
陆臻捻了捻指尖上的血,苦笑:“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看来我是体验派的。”
“可老大和我说的不是那么回事啊!!”花衬衫惊慌失措地看着陆臻。
“没事没事,演得很好,很逼真。”陆臻上前一步安慰半抓狂的小刑警。
相似的场境,四台电脑,四个画面,刑求。
陆臻抱着肩站在夏明朗身后,胸口的一线血口已经用敷料处理好,专用的胶条很好地止住了血。
“去年你整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吧。”陆臻忽然道。
夏明朗作猥琐奸诈状笑:“有没有一种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的兴奋感。”
“小生人品纯良,对这种为非作歹的事没有快感。”陆臻严肃的。
“你得了吧你,”夏明朗转过脸来:“我算是看透你了,书生翻脸狠上加三分,咱以后可再也不敢得罪你了,是吧,侯爷?”
方小进用力点头,支着下巴问:“我说臻儿,反正最后都要玩这一出,你前面搞这么煽情干吗?”
“不一样。”陆臻道:“一个被认为是归属的地方,是应该给人希望的。我们可以制造10倍的磨难,但不要打压做人的尊严。”
“那现在呢?还不都一样?”方进不以为然。
“不一样,现在让他们失望的是我,不是麒麟。”陆臻的眼睛牢牢盯着画面,目光灼热。
夏明朗不动声色地站起来按住陆臻的肩,笑道:“你有福啊,正赶上升级,看这画面多清晰。”
“你们以前摄像头的像素太低了。”陆臻沉吟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开口问了:“还要多久?”
随行的心理医生还是唐起,闻言笑道:“是不是看别人被打比自己挨揍还难受?”
陆臻一笑:“有点儿。”
夏明朗捏在陆臻肩头的手指紧了紧,陆臻抬手在他手背上拍一下,凝眸看着画面:“你觉得情况怎么样?”
“基本上都还可以,除了一个……”夏明朗迟疑。
“曹亮。”
画面上被定格的脸上眼神空茫。
陆臻轻道:“没想到是他,我本来以为会是阿泰,或者刘云飞。”
“通常单纯的人,都会比较无畏。”
本来以为阿泰会第一个挨不过,可没想到他一直哭,哭到天昏地暗时,什么都问不出。本以为刘云飞过刚易折,可是没想到他就是可以硬到底,似乎折断了也无所谓的豁出去似的豪迈。或许吧,陆臻疲惫地闭上眼睛,他觉得很累,好在,还有夏明朗,让他可以暂时闭目。
因为单纯所以能执着,不会用太多花哨的想法与理论去编织这个世界,所以才最贴近自然,所以勇敢无畏。然而,那注定是他所无法拥有的天分,可是夏明朗呢?
夏明朗极聪明,夏明朗是复杂的,然而,他也是单纯的,近乎天然。
自然之子的感觉。
第一阶段的刑求结束之后就是逃跑,测试学员们随时随地寻找逃生机会的能力,阿泰又一次打碎了所有人的眼镜,他第一个逃了出来,夏明朗站在楼下的院子里招手,笑容很欠扁,拽得二五八万似的不露痕迹地挡在陆臻身前。
冯启泰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手指着陆臻,张口结舌:“你,你你你……”
陆臻打点起精神,寻思着要怎么向泪包解释这个事,冯启泰忽然跳起来抱住了他:“组长,你骗我的是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骗我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陆臻与夏明朗面面相觑,有时候盲目的信任也是一种能力与虔诚的信仰很相近。
不过接下来两位却没让陆臻这样顺利地过关。虽然有方进和夏明朗的双重保护,陆臻还是被刘云飞打到一下,那个愤怒的青年像一头狮子那样火爆而疯狂,至于宋立亚,他的愤怒则显得更为平静而深刻。
亚热带潮湿的阳光明亮而粘重,陆臻看着那一双双火光灼灼的眼睛,轻轻咳了一声。
“我知道你们需要一个解释。”陆臻道。
宋立亚的声音冷硬:“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解释,我需要知道理由,这场荒唐闹剧的理由,你们想怎么样?让我们学会不再相信任何人吗?”
“为了让你们害怕、愤怒、绝望、痛苦,感觉最崩溃的瞬间,然后告诉自己那不过如此,知道自己怕什么,然后才能克服。对,当我们站在一起,穿着同样的军装,为彼此生死,我们是战友,我们彼此信任彼此依赖生死与共,但是我想请大家永远不要忘记我们为什么会站在一起。”陆臻忽然觉得四周极安静,连风吹过林梢的声音都丝丝入耳,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说的每一个字,掷地有声,清亮通明。
“我希望你们的将来不会后悔,而我的未来也不会有悔恨,我希望你们能在我这里尽可能地受到磨练,体会什么叫绝境,什么是濒临崩溃,才能够对未来发生的一切意外都有心理上的准备。我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让你们失望到放弃自我的地步。我希望你们是坚定不移的战士,你们的忠诚与信仰向着祖国与人民,于是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你们的根本,我希望,假如有那么一天,我真的背叛了曾经的誓言,你们会踏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进……”
陆臻猛然停了下来,那个句子是如此的熟悉,仿佛来自于他灵魂的最深处,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而直接被宣告在了阳光下。
“我想要的士兵是会在我叛变之后,踏着我的尸体继续前进的人。”
陆臻忽然偏过头,视线掠过人群落到夏明朗的眼底,那双眼睛漆黑明亮,隔着遥远的距离清晰地映出他的脸,像是一面镜子!
从什么时候起?
从什么时候开始?
当他立志要做一个正确的人,当他开始宽容这个世界,宽容所有人,宽容残缺的命运,当他学会站在任何人的角度看待事物,当他不自觉地超脱,变得居高临下,他于是也就失掉了自己的参照物。
一个点的位置是由另外一个点来标记的,一个人的面目是由另外一个人来映现的。
他的镜子。
夏明朗。
5。
小陆少校的花园大赏终于收官,曹亮走的时候很低调,不过陆臻还是在门口堵上了他。
“我还是让你失望了。”曹亮要比陆臻大几岁,于是黯然的神色看来几乎苍老。
陆臻尴尬地看着他:“曾经成为你的队友,我仍然觉得骄傲。”
“谢谢。”曹亮笑了笑。
“你,你对自己很失望吗?”陆臻问道。
“有一点,我原来觉得自己啥都能干,现在不这么想了。”
“其实没有人可以十全十美……”
“我知道,”曹亮打断了他,“我自己都知道。”他忽然拔直了身体:“可以吗?”
陆臻愣了一下,看到曹亮微微抬起手。
“哦,当然。”
陆臻立正靠步,极为郑重而标准地抢先敬礼。
曹亮把手指抬到眉边,嘴唇紧抿,腮上绷起一根线,正午的阳光映到他的眼底,另一种挺拔升腾起来,冲淡了那一抹疲惫的苍老。
陆臻看着他上车,看着大路尽头的烟尘吞没最后的一点影子,他慢慢吐出一口气,转过头却发现刘云飞正站在不远处观望。
“要送人就站近一点嘛。”陆臻笑着走过去。
刘云飞勉强笑了下:“老曹想一个人走。”
陆臻收起了笑意:“说真的,我觉得他一点也不丢人。”
刘云飞飞快地抬头看了陆臻一眼,笑一笑,没有答话,陆臻于是主动勾上了他的肩膀:“兄弟,眼睛要往前看,马上就要演习了,你们这些金刚钻,得帮我去揽瓷器活。”
“没问题!”刘云飞点了点头,走快了一步,从陆臻身边离开。
刘云飞是个火爆的家伙,甚至偶尔会有一点愤青式的激烈,陆臻敏锐地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头,可是如果对方不想说,他相信自己也问不出什么来,像他们这些人都受过专门的训练来隐藏自己真实的想法。陆臻于是苦笑,或者在刘云飞眼中,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人,他花尽心思来打碎自己完美的形象,即使事后证明那只是一场骗局,但已经开裂的美好不能再还原。
不过,没关系,陆臻很乐观地想着,他们是战士,他们可以在战斗中粘合裂缝,在伤口上生长出新的更亲密无间的好交情。
入秋之后的第一场大型演习,麒麟一队风光大振,陆臻与宋立亚兵分两路牵制敌人,配合默契,杀伤力翻了一倍有余,而且这一回连老天都帮忙。
夏明朗耍诈缴获了一辆连级的指挥车,本来他们只是打算着让阿泰侵入系统看能不能抄到点有用的资料,可没想到那辆车居然还和红方的总指挥部联着网,陆臻脑子里灵光一闪,一个无比大胆的想法马上冒了出来,入侵,直接去闯红方的中枢主机。
冯启泰一听这主意眼睛都亮了,两个人抱着两台军用笔记本疯狂测试,阿泰摇着圆圆的脑袋后悔不迭,他新编的心水软件没带出来否则那就是个事半功倍啊!陆臻与阿泰联手,一路冲破了几道防火墙终于还是被对方发现,可是陆臻到底机灵,抢在红军主机切断联系之前植入了病毒软件。
冯启泰看着蓝屏呆了一下,忽然间跳起来:“组长,你用了哪个病毒?”
“你上次给我的那个啊……反正对方都发现了,装木马也没用了,直接灭硬盘。”陆臻抹了一把汗,打开耳机频道向夏明朗报告战况:红方的电脑主机已经被病毒入侵,硬盘数据直接被格空,估计一个半小时之内没有办法恢复……
冯启泰像一个干了坏事儿的小孩那样在陆臻面前站着,紧张得直发抖,陆臻莫名其妙地瞧了他一眼,转过头一下子笑喷了出来,被自己的口水呛得直咳嗽。
“怎么了?”夏明朗在频道的另一边抱怨。
陆臻手指着指挥车上的电脑显示屏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显示屏粉色的背景上跳跃着一只硕大的黑猩猩,双臂捶胸,上蹿下跳。一行金光闪亮的黑体字在屏上缓缓流过:大家好,我是泰星宝宝!!
陆臻其实还算是比较运气的,因为指挥车上的电脑插着耳机,他什么都没听到,据说红方总指挥大人当时正对着投影圈划分析,忽然耳中传来一声猩猩的怒吼:啊哦,啊哦啊哦哦!
定睛一看,他的地图没了,他的数据也没了,一个光着屁股的大猩猩对着他嚣张地扭动,一排金字闪得他眼前金星直冒。
这,这……可怜的指挥官一口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