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看到老渔夫的对头是哪一个路人甲,但是她却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不远处那个唇畔含笑,步履闲适的俊雅公子,不是钟展是谁?
第十章 非礼勿视
看见钟展的脸,苏闲花有一瞬间呆滞,然后迅速转过身,像吕老头一样把自己蹭到人群中,顺便捞起袖子遮在脸上,心里直嘀咕: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这么畏首畏尾其实不是她平常所为,但她就是不由自主的怕,毕竟是她喝醉了把人家给轻薄了……一想到这个事,她的脸就开始发烫,她虽然彪悍些,到底也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出了这种纰漏,叫她怎么和当事人见面?
随着人流渐渐离开了主要的街道,苏闲花朝四周望了望,终于看不见钟展的身影,这才长长的吁了口气。哪怕是将来被秦韶取笑没胆量没担当,她也认了。
走了几步,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吕老头临走的时候的话:“三天之后在镇外飞花小筑……”
飞花小筑这个名字,她知道。
以黑风寨所在的落羽山为中心,山下共有两个城镇,一是南山的宛城,白家的玉麟山庄就在那里,出了宛城一路往东就能到达西京羽之都;另一个则是西北方向的落羽县,背靠落羽山的万亩竹林,以盛产落羽翠竹闻名天下,是个富有的商城。
而清河镇,就在宛城和落羽县之间,前往玉麟山庄的武林人士和前往落羽县的商贩,都要在此歇脚。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交通要道。
但清河镇这个名字,在江湖人的眼中还有另一种含义。
镇外十里,有楼悬于玳瑁河谷崖壁之上,名曰飞花小筑。
飞花小筑的主人是个女子,姓姬,大家都唤她一声姬夫人。“姬”姓是本朝国姓,因此也有传闻她是皇室子嗣的,但终未得证实。听说姬夫人年纪不大,但她不太露面,就算出现脸上也蒙着面纱,以至于至今没有人见过她真正的容貌。
这位神秘的飞花小筑主人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她手上经营着一门和江湖人物有莫大关系的生意——铸剑。
或者锻冶,或者旧剑重塑,又或者断剑再续……原则却只有一个——只能是剑。
由飞花小筑铸造的剑器,无一不是剑之上品,尤其是一年仅铸造三把的“飞花剑”,一经入市,立刻成为江湖少年争相求之而不可得的上佳武器。
每到冬季玳瑁河水冰封,便是飞花小筑开炉的时候。河谷内一十六处洞窟燃起熊熊大火,扶摇直上的青烟连百里之外的宛城和落羽镇都能看见。
铸剑,初听起来和“飞花小筑”这个风雅的名字颇有些格格不入,但是当一件事情过于深入人心之后,任何不合理的地方都会变得合理了。
苏闲花会知道飞花小筑和姬夫人,是因为同样使剑的白念尘和黑风寨六当家,年方十六的梅下生。白念尘是玉麟山庄独子,自小练剑,对姬夫人一向推崇有加;至于梅小六,虽然以暗器见长却偏偏喜欢随身配剑充作英伟少年。去年年初,他费尽心思从白念尘手里得了一把三年前铸造的“飞花剑”,笑得一张嘴三天都没合上。
至于苏闲花自己,对这位神秘的邻居却不太感兴趣,因为她是用刀的。既然姬夫人不铸造别的兵器,那她的盛名也只有在使剑的人心中才有价值。偌大的江湖,使剑的人不过十之一二,这便注定姬夫人成不了让人趋之若鹜的大人物。
×××××
玳瑁河谷高大陡峭的红岩山已近在眼前。十里地并不算很远,苏闲花本就漫无目的,不知不觉中竟走到飞花小筑附近来。
那个古怪的老渔夫究竟为什么会叫她来这里见面呢?
她站在崖边朝河谷中望去,时值春暖花开时分,玳瑁河初初解冻,一带蜿蜒碧水静静的趟过谷底,河边绿树成荫,野樱盛开,看上去一片云蒸霞蔚。
这景色固然美丽,更叫她吃惊的,却是向来寂静的河谷中竟然三三两两的站着许多人,虽然不算人头济济,但粗粗一数竟也有百十人之多。这些人在河边或坐或站,聊天看景,不像是来找姬夫人求剑,倒像是来郊游的。
她起了疑心,便决定要下去看个究竟。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选了一条稍微远些的山道,绕到飞花小筑的悬楼之后,再从侧面慢慢走过去。走了不久便觉得热了,想到玳瑁河边掬水洗脸,然而才走了几步,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像针一样钻进了她的耳中。
带着清冷,却又温柔含情的声音:“此处风景绝佳,歇息一会好不好?”
她的心剧烈的一震,几乎停止了跳动。
“好呀,外头的人太多,这里倒是要清静些。”另一个甜美的嗓音接道,那声音带着琴音的清寒,却偏又有些毫不矫饰的娇嗔之意,听着就叫人舒服无比。
“若是觉得好,小睡一下也无妨。有我在……”
女子轻轻一笑,带着软软的鼻音打断他:“就是有你在我才不要呢,若是……若是像上回一样……”
清冷的声音突然低哑下来,带着几分叫人耳热的暧昧意味:“上回怎么了?……涤音,莫非你不愿意……”
一阵轻微的唏嗦之声,伴着女子一声轻笑,便没了声音。
树丛中的苏闲花终于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那声音越来越快,几乎就要蹦出胸腔来。是他……是他!那声音她听了十多年,绝不会弄错!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是和谁?清流溪边,隅隅私语。这是她想了多少年都不可得的画面……
她强自平复心绪,悄悄隐在一棵大树之后,慢慢探出头去。
河对岸的野樱下,一对男女正紧紧相拥,白衣如雪,粉衣如花,缤纷的落英回旋飞散,片片落在他们的衣上,发上,贴合胶着的嘴唇,辗转间便将细小的花瓣吞噬,揉进口中……
她明知道不能看,不该看,不忍心看……却偏偏像是着了魔一般,死死的盯着对岸紧拥的身影,连分毫细节都收进眼底。
念尘,念尘,你就是为了她才不要我的么?
胸口就像被人捅了一刀,感觉不到痛,只有血液流尽的冷。这么猝不及防的考验,来的可真是狠哪!
她咬着唇,牙齿深深的嵌进血肉,绝不能发出声音!若在这里被人发现,算是什么呢……她这样子算是什么呢……
突然间,一双温暖的手掌覆上了她睁的大大的眼睛,有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在她身后轻轻道:“非礼勿视啊苏姑娘。”
第十一章 不想遇到的人
“非礼勿视啊苏姑娘。”
她一惊,急忙转过身来,看清眼前人的容貌,张了张嘴,几乎叫出声来:“钟……钟……”
声音卡在喉咙里,她的嘴被他收回的手掌捂住了。钟展一只手虚掩在她嘴上,另一手轻轻的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眼神微微一飘,落在她身后的玳瑁河上。
她即刻明白了。其实不用他提醒她也已经想到,仅一河之隔正有两人在亲密缠绵,那女子虽然陌生,但是以白念尘的功力,这么近的距离之内只要发出一点声音,立刻就会被他听到。
她还没有做好心里准备和他再次见面。虽然她也不愿意见到钟展,但和白念尘比起来,遇到他反倒还好一些。眼珠转了转,示意她知道了。
不远处传来轻轻的咳嗽声,白念尘果然听到了树丛里轻微的声响,在迷离的情思中骤然警醒,可是率先开口却是那女子:“念尘,这附近似乎有人?”
“嗯,听声音像是在对岸。”
苏闲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没想到那个紫衣女子的耳力也这么好。如果他们这时候涉水来找,看到她竟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在此偷窥,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恐怕依着白念尘自负自傲的个性,这一辈子都不会理她了……
这时候还在计较他会不会理她,她的愿望居然已经卑微到这样的地步了么?苏闲花无声的咧了咧嘴,眼中闪过一丝哀伤。这轻微的情绪变化尽数看在了钟展眼中,他朝她靠了靠,低下头似乎要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仔细的看了看她的眉眼,随后轻轻一笑,转头又去注意河对岸的情景。
周围顿时有一瞬间的寂静。苏闲花的背抵在树上,钟展挡在她身前,形成了一个颇为狭窄的包围,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木樨清香,顿时让她从白念尘带来的尴尬和惊惶中回过神,却又立刻陷入了另一种尴尬和惊惶,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个万恶的夜晚——
更加可悲的是,比起醒来那天清晨,她此刻能记起来的细节更多,也更清晰。
一样的木樨清香,勾起了脑海深处的旖旎记忆。她记得唇齿相依间的每一分纠缠和温软……那个时侯他为什么不推开她啊……捂脸……
但她现在没有办法捂脸,她的脸正被钟展捂着,只有两颊上越来越灼热的温度传递着她的心思,眼神飘忽,盯着钟展看又不是,听着白念尘和紫衣女子的情话也不是,左右为难备受煎熬。
不远处的低语,依旧在断断续续的传来。
“……已经听不到了,想必是山鸡林鸟之类,就算是人,也应该会避开的。玳瑁河谷向来以静取胜,但这两天因为那件事赶来的人不少,倒是破坏了这份安宁……”
“既然知道这里会有人,那你还……你还……”嗔怪的声音尚带着微微喘息和浓浓的娇软,听起来十分销魂。
“涤音。”他唤了她一声,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指慢慢顺着她一头乌黑亮滑的长发。
过了半晌,女子微微叹了口气:“看这样子,今天也不会有消息了。难道姬夫人真要大家等足三天才肯开口?既然已经有人解出了第一道题,那便应该算是过关了呀……只可惜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白念尘微微一怔,接道:“三天时间一过,谜底自然会揭晓。”
“你不想早些知道么?”
“司徒庄主都查不到的事,我又怎么能查到?”
女子有些不满的“哼”了一声:“为何我爹爹查不到的事你就一定也查不到?尚未努力就说自己做不来,你若只有这点本事,明年还怎么留在名人榜上?”
这话说的颇为严厉,白念尘却没有生气,只淡淡道:“解题和找人的事,我自然有下了功夫去做。若只是我一个人做不到也就罢了,可现在……“他没有再说下去,顿了顿又柔声道,“涤音你知道的……就算我找到了,也必定第一个告诉司徒庄主。四庄之名在五公子之上,我的行事又怎能越过你爹爹去?”
这番话明明是奉承之言,却偏偏说的平静柔和,语调不带一丝谄媚,仿佛天经地义。那位司徒涤音姑娘自然咯咯的笑个不停,苏闲花却傻了——这是白念尘吗?这是她认识了十几年,矜贵又倨傲的白念尘?
那一刻,河对岸柔声低语的男子竟然如此陌生。她变得迷惘,认不出哪一个模样才是真正的他。
至于那女子……那女子,她已经知道是谁了!
一圣二贤三美四庄——“龙牙榜”上的三美之一,司徒山庄的大小姐司徒涤音!
“江东司徒,天外逐云”。司徒家的逐云山庄亦是名人榜“四庄”之一,庄主司徒闻一手凌厉的“逐云刀”闻名江湖,大女儿司徒涤音的更是芳名远播。据说当她十六岁信马由缰独自游走江陵道的时候,江湖少年纷纷闻风而至,争睹芳容,竟将一条数丈宽的大道堵得水泄不通。
这样的家族,这样的女子,是她苏闲花永远也比不上的!
她深深的吸了口气,浑然不觉钟展已经松开了掩在她嘴上的手,只是独自沉浸在一波波的震惊、无奈和心痛中,不自觉的侧过头去,凝神静听河对岸的对话。
对于白念尘那番“不能越过你爹爹”的说辞,司徒涤音深以为然,也就不再纠缠于之前的争论。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道:“这次的机会真是百年难遇,江湖上的青年才俊几乎都出动了,除了新晋的五公子,我还听说……”
她故意不说话,白念尘轻轻一哂:“还有谁能和五公子齐名?年轻一辈中也不过是那几个人而已。”
司徒涤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我听说……黑风寨的‘朱衣’,就要从西域回来了呢。”
白念尘的声音一滞,带着鼻音慢慢道:“秦韶?”
她的语气依旧带着点戏谑,有着不会让人讨厌的恶作剧意味:“白少爷,你说他回来是和你有一样的目的,还是为了你那位青梅竹马呢?”
白念尘沉默了片刻,轻轻一笑:“与我何干?”
“真的与你无关?”司徒涤音收起嬉笑的神情,沉吟道,“无关就最好了。你也知道我爹爹的身份,他不想与黑风寨这种地方势力扯上任何关系。若被他知道了你有朋友是绿林黑道的匪首,你我之间……”
一阵轻微的响动,是白念尘紧紧拥住了她,低声道:“你不要想的太多。我和苏闲花只不过是儿时相识,不是你想的那样。”
“可是我听说……”
“涤音,你要我怎么证明?”白念尘的语气有些无奈,扶着她的肩膀,郑重的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真相就是,她的确对我有意,但我对她却没有感觉。不光是没有男女之情,连朋友之谊都极淡。我在家中是独子,从小一个人长大,只能找她陪我玩。她是黑风寨的人,在我眼里从来就不是女人,她做的很多事也只会让我觉得好笑。对我来说,她不过是一件聊慰童年寂寞的玩具,童年过了就没有价值了——涤音,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他的这番解释,终于让司徒涤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娇声道:“你这话说也太过分了,竟然把堂堂黑风寨寨主说成是你的玩具,被她知道了,怕是要吐血。哎真是……你太坏了,害的我现在一想到‘青蝶’的模样就想笑……”
那边厢的心结已结,自然又是一番情意绵绵。可河对岸的苏闲花将这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却是浑身发抖,两眼血红——绝不是因为伤心,相反,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提着大刀冲出去,狠狠的把白念尘大卸八块!
原来十多年的情谊,在他眼中只有这么点价值!那她长久以来的低声下气又算什么!仿佛心中的圣殿轰然倒塌,烟尘四起的碎裂声中,她的惊慌,茫然,痛苦,委屈,自伤,统统在一瞬间化成燎原的怒火,尽数倾泻到了那个罪魁祸首的身上!
第十二章 忘记其实很容易
苏闲花此刻最想做的事,就是用百辟龙鳞刀砍人。
她想砍很多人,最想砍的是此刻正在河对岸,怀抱美人尽享温柔的青梅竹马白念尘。
当心中视若珍宝的东西被毫不留情的践踏在脚下的时候,别人都会有什么反应?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