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著实没料到俞贤会挑这麽个时候问他,更没料到未等他分说,俞贤又再问了一句:「不……不对,我应该这麽问……『你』和那些人,在谋画什麽?」
「大人何有此说?」明远不否认,却也没有坦明。
「若非有所计谋,就算我将养方毕,又有谁敢冒险用我这应死之人?」俞贤自嘲到。
「明远的意思是……大人为何认定明远非从人议令办事,而属共谋?」
「……若非如此,你岂会那般胸有成竹地认为,以我这不经事的年纪、和这已成废物的身躯,能过众议得一个说得上话的位置?想必……你是有些话语权,才会那般说道。」
事实上,俞贤的猜测并非只因这几句话,否则以他过往不惯著墨细节的秉性,怎可能刹时间习惯谋算、且算不离实?但这里头的门道,他不打算毫不保留地与明远说明白。
「您就不担心知道太多,会再惹来一椿杀身之祸麽?」
「那你去取剑刺死我吧。」俞贤扶桌起身,别开明远的搀扶虚步上炕。「我不过是个该死未死的废人,对你来说没有什麽用处,你不愿告诉我也是应当的。」
「……」
明远见俞贤晃晃悠悠地躺上床,脸色冷凝地拉过被子、阖上眼的样子,本觉得俞贤有些任性,因而感到好笑;可当他听到俞贤最後补的那一句,再多的笑意都成了针,狠狠地扎入他的心上头。
他不乐意见到俞贤前些个月来,顺境而走的模样,更别说是如今这副被拔了爪子般的,自厌自弃的姿态。
「今日的事已经发生得够多了。」明远走到床榻边,躬身边替俞贤整著被褥,边道:「明儿个,您气色好些时,我再和您说。」
俞贤虚应一声,彷佛没仔细听清明远的话。
明远也不介意,吩咐人把桌上收拾乾净後,伸手拉过矮凳、肩披厚氅,便像前几日那般地坐在床边趴著睡下。
俞贤没有睁开眼睛,却也没有马上入眠。
他静静地躺著、静静地想著,趁著僻静的时候,独自理清思绪。
叛国,他确实是能这麽做,可是这是无计可施的下下之策。
该死的是背叛、栽赃他俞氏的从属或堂官,还有那坐居朝堂之上,默许、甚或是欣然这一切发生的东煌之主──越振武,而非那些随官府、随大人物起舞,可恨却也可怜的市井百姓以及不入品的小差。
若他直去西疆,先不说他能不能取信於布幌官家、谋一有利作为的职司,他能不能迈过心里的坎,抛开犹豫,为达成最终目的去伤害东煌万千黎民、倾圮他俞家先辈一心护著的东煌皇室,才是最要紧的事。
所以……他才会将想法动到了明远那头。
他不清楚明远那方究竟打算谋划什麽,但只要那谋划之中,能有把握拉下他的众多血仇入黄泉,他就愿意为之尽力,无论付出什麽代价都甘之如饴。
毕竟,投向在那方隐有地位的明远,总比投靠布幌来得实际些──至少他能从处处表现上察觉到,明远待他……别有用心。
只要明远於他有所求,他的命就还有成为筹码的价值。
在他重新筹出他的班底、不用再仰人鼻息之前,这就是他唯一的……筹码。
藏锋 六
想著,俞贤不知不觉地沉入梦乡。
在梦中,他见到寡言的父亲,见到慈爱的母亲,也见到向来宠他的三位兄长。
他听见他们向他说:从今之後行事要自己多加小心,因为再也没有人能给他依靠,再也没有人能帮他铺垫好一切、替他看顾周全……
「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三哥……」
睡梦中,俞贤喃喃唤著,眼尾盈出泪光,顺著颊、流淌而过。
那是俞贤醒时,绝难流露出的脆弱。
被俞贤的呢喃惊醒的明远蹙眉望著,终究是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抹去那残馀的剔透。
翌日午後,明远见请来的大夫说俞贤恢复得不错,便在遣走閒杂人等後落坐床沿,实践了承诺。
「昔宁亲王越安,您是知道的。」
振武帝即位後没几年,先祖和父兄襄助振武帝平息的亲王动乱,俞贤自是知晓。
「盛乐非我本名。」明远紧瞧著俞贤的神色,沉声道:「我名越慎,为宁亲王庶出之……长子。就凭这身分,大人应该就能明白我所谋为何。」
俞贤意外地瞪大了眼,却没有贸然出声打断明远。
「至於与我共谋的人是谁……大人现在兴许料想不到,可只要我说了,您慢慢地也能回想到一些事情。」明远顿了一顿,道:「那人,是率领殿前禁卫军、掌理京城布防的荣国公,冀靖匡。」
这回,俞贤面上不只有意外,更多了惊异。
「荣国公不是拥护振武帝的麽?」俞贤质疑。
他就算不是生在振武帝即位前的那个时候,也曾听闻荣国公贫寒起家,同他父亲共历数大战役取得战果步步封赏,更数度救振武帝於危难之间,最终因振武帝即位而受封荣国公。
後来,更在宁亲王之变中,占了和他父亲不相上下的大功……
若无这些事迹,荣国公怎可能坐稳在皇帝最为亲信的禁卫军统领位置上头?
举国上下都认为荣国公对振武帝忠心耿耿,可如今……明远居然说荣国公意图谋反?他怎麽可能相信。
「不管您信与不信,这都是实情。若非他的帮忙给了方便,我怎有机会把您带出那暗无天日的地方?」明远微微笑道:「我也不想管他,是否真心实意要助我完成大事,光他帮我救出您,这合作就已经值得了。」
「……」
「若事成,自然能替老爷和三位少爷洗刷污名。若您愿意助这件事一臂之力,等您痊愈,我就和他说声,让他替您安排一二;若您不愿……此事关系甚大,也就只能委屈您待在我这儿,由我照拂您,直至事态定论为止。」明远忧虑地望著俞贤,问到:「您……意下如何?」
他自是希望俞贤真心实意选择助他,否则,他只能将俞贤看管起来,并承受俞贤的怨怼。
俞贤没有马上回覆明远,只是出言问到:「这麽帮我,值得麽?就我这景况,还有什麽够让你如此用心?」
他并不是需要再多些信息,好忖度明远等人的谋策是否能成。
俞贤思量的仅有一点,那就是,他必须确定他在明远这头,确实是个到最後都能有价值可谈的棋子。「你……想在我这儿得到什麽?」
「大人怎会这……」明远神色微窘,来不及说完便让俞贤再次打断。
「以前我是不爱想,但我毕竟不是傻子,对某些事情也没那麽驽钝。」俞贤平静地道:「还有,别再叫什麽大人,早已不是了。」
「大……呃。」明远张口欲言,却尴尬地因称谓卡了词。「您──」
「也甭用什麽敬语。」
「……」
俞贤见明远瞧著自己,蹙眉抿唇的困扰模样,还以为明远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於是又道:「你是知道我表字的,就直接唤吧。」
闻言,明远状似松了口气,可俞贤却感觉那对幽深的眸中,有著一丝可惜。
可惜什麽?
「子……齐。」
「嗯?」
「子齐。」
「……我在听。」
明远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叹出口气,道:「我对……你……有意,已经好些年了,不管能得到什麽,只要能帮上你,我就觉得值得,当然,有一朝若能得到你的欣赏……自是更好。」
「欣赏……我向来欣赏你。」俞贤挑眉,故意扫视明远全身上下:「虽然我父兄对此事甚为介怀,但我可不忌这个。你或许还不知道,少时我也曾觊觎过你,只可惜心有馀而不敢行事,如果你不介意做下……今日我就能满足你的念想。」
明远脸色刹时僵了一阵。
「不。」明远绷著脸色强调到:「非常介意。」
「……你倒是直接。」这回,换俞贤被噎了一记。
他以前可从没看出明远是这麽敢说的性子,如今明远这般显露,应是因为……他现在已没了必须让人顾忌的身分或名头了吧?
俞贤心情稍郁,吐出口的话也跟著刺了许多:「那麽,你要怎麽得到我的『欣赏』?用你的帮助来索求交换?还是打算以势迫我接纳?」
「……我确实是这麽想过。」明远瞅著俞贤幽沉的双目,道:「但如果能行,我更希望在拥有你前,得到你的首肯。我终究是在乎你的,强占,那不过是……无计可施後的下下之策。」
「子齐……」明远低唤。
俞贤状似平静地回望明远,等待著。
然而,心里头却已如酣战的征途般,各式念头缠斗、各种心绪凌乱。
「你可愿意,试著──」
「轰──隆隆隆隆……」
突地,窗外起了响雷;雷声过後,更是下起滂沱大雨。
现时已近冬末,却还未到春雷应至之际,这突兀的雷鸣断了明远的话,让屋内变得静默、便得极其压抑,可同时,却也醒了俞贤的神。
他如今还有什麽好觉得难堪的?
窗外淅沥声绵延不断,连连打在俞贤心头,恍若想点醒他什麽。
可俞贤听不见。
他正思索著那他昨日便已明白,却仍想挣扎著不要接受的、明远未说透的事实。
面子、尊严,这等因名利地位才配自持的东西,早在他失了一切时便该被重重剥下。若他看不清这点、若他拒绝这点,最终……不过也只能落个如明远曾想的,那更为狼狈、更为不堪的下场。
不是麽?
俞贤想著,双眸中的幽惨渐渐生出决绝之意。
「明远……」他低道,声音轻的彷佛只是随口呢喃。「这是你的真名麽?」
「当然,我表字确为明远。」明远速回到。
「那麽,今後我还能再这麽叫你麽?」俞贤又问。
「有何不可?」
「……明远。」
「怎麽?」
「你……先离远点。」
俞贤虽是下了决定,却也没能那麽不介怀地立马说出口──尤其明远正坐在他身侧,这让他觉得十足地压迫。
「……嗯。」
明远一愣,见俞贤苍白的面色中似难言之隐,终是选择顺从,没有多问地离了榻、退了数步,伫立於桌前凝视俞贤。
「你若愿意应承,在我点头前不用任何事迫我;我便承诺,会尽力地、让我自己在往後能心甘情愿地……接纳你。」
「这般……行麽?」语落,俞贤静候明远的答覆。
明远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沉吟好一阵子,才炯然开口:「往後,是到何时?这只是个盼头,你应晓得,用盼头换个承诺於我并不合算。」
「我明白。」俞贤点头。「所以,待到我俞家血仇尽报之时,便是我诺言兑现之刻。如此,可否?」
「……可。」
俞贤注视著明远,补道:「如今,我也不过是仰你鼻息,此後只要你认为我能帮上什麽就尽管吩咐,我会竭所能地去做。这也表示……我俞家之仇是否能报,都操之你手。」
「所以?」
「所以……」俞贤缓且深地吸了口气。
刚才,他其实毋须再多说那段话。
可他偏偏说了。
接下来,他其实也能随口说几句无关要紧的话,搪塞过去;可他却依旧瞧著明远,逼著自个儿冷面冷声地道:「若你能为我俞家洗刷冤屈,以主谋从犯之血慰祭我俞家无辜之灵。」
「一切……由你。」
语罢,俞贤垂眸闭目,拉过盖於膝上的被褥,侧身而卧。
他不过是想藉此坚定己心,但就算是那样,吐出那麽一句,也已是俞贤的极限──更别说要勉强著去看明远的神情、看明远是以什麽样的目光来听进他等同自贱的话语。
「踏、踏、踏……嘎──吱。」
俞贤听见明远远离的脚步声,亦听见明远离开时关上房门的动静。他因明远的离开而松了口气,却也因明远未如前几日他睡下时般,继续照应他而黯然。
兴许,是受不了他那鄙贱的言词吧?
俞贤如此想著,坐起身来,怔怔地望著紧闭的房门口,勾起一抹讽刺的微弧。
他会记得,他已经不是个……家门显赫的将军了。
藏锋 七
【第三章】
初春,风仍微冷,翠绿却先行点上枝头,褪去旧年寒意,送出新生。
算算时节,距遭变那日,也已过了一个半月。
在那日摊明後,明远便不再寝於俞贤床畔,而是派凌杉守在俞贤门前,一方面随时候俞贤差遣,一方面也替著看顾俞贤。自个儿,则搬回隔壁房,重新经手陪伴俞贤那段时日,无法过目之书记。
至於俞贤,累日调养之後身子渐渐地好全了。好了之後,俞贤向凌杉讨了许多书册、史卷,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房里阅览诗书文录,彷佛窗外事已和他毫无干系。
「不无聊麽?」明远曾这麽问俞贤。
那时,俞贤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只是状似平静地说出「还行」二字。
然而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他不过是不想表现得太过急切,反让人看轻罢了──俞氏未倾前的武智将军俞子齐,不能是寻常得志人家所出那般,亟欲表现自个儿能耐,因而毛躁、冲动行事的後生小子。
当然,除此之外,也有些心情烦闷的因素在里头。
心伤未竟,却逢家家户户庆团圆的年节……这怎能不令他加倍痛苦?又怎能怪他只愿意闷在房里,埋头书册?
「子齐,别再看这些閒书。」
元宵过後,明远踏入俞贤房里,顺手抽走俞贤正捧著的薄簿子。
「……怎麽?」俞贤抬头,眉头微挑。
「诺。」
明远使了个眼色,让凌杉将抱著的一落纸张、册子放到俞贤的书案上头,而後笑道:「若要看,就看这些东西。」
俞贤伸手略翻几页,发现上头有几页写著不少个名字、司职。
难道是涉谋反的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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