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贤连连反问了许多句,只是,他不仅没得到半字答覆,最後还得眼睁睁地,看著亲人一个接著一个转身远去。
彷佛是对他失望透顶。
俞贤面色惨白地坐倒在地面上,浑身发冷,冷得连地面的冰寒都感觉不出来。
他阖上眼,企望能从梦中醒转。可他坐了好久、好久……久到他以为他再也离不开梦境时,才终於能睁开眼睛。
是他的房间。
藏锋 二十六
俞贤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时候回到盛宅的,不过,在经历那梦之後,他庆幸他在这里。在这宅院里,受他重视的人,不会责难他、不会离开他;而他所要承担的,只有自己对自己的谴责罢了……
想著,俞贤黯然地低下了头。
「碰!」
巨响吓了俞贤一大跳,他立马站起,正巧看见身著戎装的明远,浑身染血地瘫倒在房门边的刹那。
明远!
俞贤张口叫唤,并慌忙上前。
「走……」当俞贤扶起明远轻飘飘的身体时,他听见明远虚弱的嗓音。
怎麽回事?
俞贤又问,可怪的是……他认为他已经问出口了,但他自己却始终没有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
「功败垂成……子齐,你快走……离开这儿……」明远无力地推著俞贤:「走啊……别被牵连了……」
功败垂成……那麽往後,应是再难向皇家贵胄寻仇了吧?
俞贤心里升起几许惋惜,但那惋惜之中,并没有他原先拥有的愤与怨──反而是松了口气。
他不怕被牵连。
牵连又如何?正好让他随明远一同去了,如此一来,他便不再两头为难,既不愧对已亡的亲族中人,亦不愧对明远待他之重。
所以,他不会走。
俞贤揽著明远的身躯,正待与明远呢喃时,明远的身子毫无预警地滑落。
骤然间,他和明远便让宽了千万倍的门槛给分隔两端,彼此越离越远……
「不!」俞贤惊喊。
这回,尽管他喊得虚弱且乾涩,但他终於得以听见他自个儿的声音。
只是……
「大人,您终於醒了!」离然凑近俞贤,面上虽然尽是疲惫之色,却丝毫无碍他的惊喜之情。「您昏迷了好些日子,实在是担心死我了。」
「……」
现在,才是真正离开梦中了麽?俞贤眼神仍有些茫茫然。
他究竟睡了多久?明远……有没有事?
「大人?大人您还好麽?喝点水润润,好麽?」
俞贤轻摇了摇头,硬撑著不舒服的嗓子,问:「什麽……日子了?还有,这是哪?」他看这房里的陈设稍显名贵,应不是盛宅里的物事。
「今日已是八月十三,这儿是洛府客房,您吩咐我查过的那个洛子敬带您来这儿的。」离然回答。
「洛子敬……」
俞贤下意识地重复念了一次,正巧,碰上洛子敬踏进房里。
「叫我名字做什麽?」洛子敬绷著脸问到。
「我家大人刚醒,问是谁心善、伸出援手。」离然抢答。「能否请您再看看我家大人的状况?需要多久才能够稍微走动?」
「……行。」洛子敬走到床判,看了眼俞贤,突然转头对离然道:「我想他今日应会醒,所以一早让人先煎好了药温著,劳烦你去把药热了、取过来。」
离然愣了一愣,才道:「好,在哪?」
「小灶,出房门左转走至最底就是。」
见离然走开之後,洛子敬才伸手搭上俞贤的脉门。
「有话就说。」俞贤缩手,直接道。
若只是想看他的病,压根不需要支开离然,所以,他相信洛子敬有其他目的。
「……你知道你中毒了麽?」洛子敬不自在地缩回手,僵著脸问。
「知道。」俞贤回得淡然,彷佛毫不在意这件事,就连接下来的询问,都问得随兴:「你能解麽?」
洛子敬摇头。
「我知道你中的是什麽毒,这毒要化解有一番难度,得给我多一点时间,我才有办法帮你解毒。」
俞贤愕然:「你愿意帮我解毒?」
他以为洛子敬对他没好感,在城郊救他一回已是难得,绝不可能再次对他伸出援手。
「……嗯。」
「为何?」俞贤问。「冀公子宴上,阁下从未给过岳某好脸色,何故今日另眼相看?」
洛子敬沉默不语。
俞贤等了会儿,看洛子敬似乎不打算回答,也就打算放弃追问;偏偏,凡事总在以为不可行时,急转而就。
「因为……你是俞四将军。」洛子敬垂眸,低声:「那日你醉酒呓语说的话,都给我听到了。」
「……」
俞贤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离然端著药碗踏入房中,尽管心中波澜起伏,却也是无法再将话题继续。
喝完了药,俞贤再次陷入沉睡,直至日暮夜升,才又醒转。
这回,他的精神比之上午,好了许多。
「通天台那,有结果了麽?」俞贤方醒,便急忙向离然探问。
「大捷。」离然朝外看了看,见外头没人,才压低声音在俞贤耳畔继续道:「三皇子拥兵谋反,荣国公麾下暗害二皇子和振武帝後,将之嫁祸於三皇子,使荣国公得以藉机起兵讨伐。激战後三皇子伏诛,荣国公不知从哪儿生出振武帝的密诏,上头不仅复了已故宁亲王的封号,还承认冀明礼为宁亲王遗子的身分,赐名越知。荣国公正用这身分大作文章,拥冀明礼即位之事已成板上钉钉。」
「……成了啊。」
俞贤心情有些复杂。
「恭喜大人。」离然躬身贺到:「俞大帅和诸位将军定然能为此含笑九泉。」
「……」
俞贤眼望窗外,见外头一片幽暗,只觉心情同样惨然。
「大人?」离然见俞贤面色微郁,以为俞贤为了已故之人神伤,不由得劝谏:「逝者已矣,还请您保重自己,别太过伤神了。」
别伤神……
俞贤涩然一笑。
他真想不伤神,可是若他什麽也不做……他过不了心里那关。
那日他想要一醉方休,大多是因为信了那沐先生的说词,认为明远亦同意以毒掌控他,故一时心冷情乱、难以自持。
然而冷静下来之後,他反而认为这事应是沐先生的误导,他断断不相信明远会那般对他。至於沐先生为何要误导他这麽想……或许,是要让他和明远间生出嫌隙吧?俞贤不确定沐先生实际上是作何打算,也不想再理会──他满脑子都是另一件事。
他相信明远不会毒害他,却也相信当年他俞家之事,定有明远插足,这麽一来……
「先回府吧。」俞贤让离然扶著他下床。
他想要回去……好好地想一想。
他要想想,他究竟是该装作不知道明远曾做过什麽,当家仇已报,从此和明远安稳度日才好?还是该追究到底,不管明远待他的好,竭力……杀了明远,才好?
「要和洛子敬打声招呼麽?」
俞贤犹豫了会儿,终是摇头。
「不用了,过後再寻机会登门道谢。」
藏锋 二十七(完结
【终章】
薄暮,霞光纷染,俞贤站在沁华峰顶,俯览山下翠绿。
只见暖风悄然拂身,带起一袭白衣飘扬,风间,隐然夹带数声轻语喃喃:「……紫陌如故,乱石依旧,岂知缘处竟就覆亡路,繁华一朝无?倾心欲消家门恨,到头却是怨难弥全、情难收,左右……难定夺……」
俞贤侧眸,遥望半山处突出的悬台,神色,尽显黯然。
自通天台之变算起,已过了近一个月,当初出行的官员和将领早已还京,不仅办了国丧,还紧锣密鼓地筹谋新帝即位事宜──盛明远自然也在劳心劳力之列。
俞贤藉明远忙碌之机,成功躲了明远一个月,暗里,还让离然做了今日的布置。
他慢步离开峰顶,走向悬壁,坐在崖边大石上,等著。
崖底石穴,便是他和明远初遇之处,坐在这儿,俞贤便觉得像是回到初见之地,心里不免波澜起伏。
「明远……快到了吧。」在峰顶时,俞贤便瞧见远处有一黑点朝山而来,他想那兴许是明远,所以才走下山峰,来到此地──他给明远的留书上,正是让明远到这断崖来。
崖下,他让人凿了洞、做了手脚,并让离然守在山道,策应谋算施行
「想来,也是有些对不起离然。」俞贤叹到。
今日的计划,离然初时万分反对,若非他再三保证会即时离开,不会枉送性命,离然压根不肯替他张罗。
只是……
他其实早就决定,将他迟迟无法做出的决定,交由明远,交由天意。
「子齐!」
俞贤抬眸,只见明远气喘吁吁的,从山道上大步迈至他面前。
「你来了。」俞贤平静地道。
「我以为你入夜之後才会来,你这新晋的慎辅大将军逃了国宴,不怕新帝怪罪麽?」
明远重吐出口气,责怪般地说:「你特地让人在大典进行间递书於我,我又怎能安心赴宴,放你一个人在这远处苦等?」
「来这儿,不过是一时兴起。」说著,俞贤转开头,眺望崖外:「大仇得以尽报,怎麽说也是多亏了你,当初若非在此碰上你、救了你,恐怕昔日困局,我也难逃一死,更别说替亲族雪恨。」
「如今,你已替我结果了所有主谋从犯,我……也该实现承诺才是。」
俞贤垂眸,低道:「我觉得,在这儿将自己给你挺好,你看呢?」
「……不急。」明远沉默了半晌,却是摇头:「当初,我还答应你要洗刷大帅和众位将军的冤屈,等我完成这点,你再实现你的应诺。」
俞贤这段时间已尽力掩饰自个儿的情绪,却依旧让明远察觉到不妥。
明远说不上问题出在哪儿,但已认定这感觉并非是他的错判,所以,他宁愿按捺下心里对俞贤的渴求,多等上一段时日。
不过……俞贤不愿等。
「冤屈什麽的……我不在乎了。」俞贤淡然道,转瞬,却涩然苦笑:「明远,你拒绝,莫非是真想要我如回京前那日所说般的,求你麽?」
明远一愣,立刻否认。
「那麽。」俞贤拉过明远的手,轻轻将那宽实的手掌按在肩头。「你不用再等了。」
俞贤静望著明远,眼中的坚持毫不掩饰,彷佛在试探明远容忍他的底线,试探明远踏上高位之後,是不还会愿意迁就他的妄为。
若明远坚持己见,他只得留明远陪他坐著多看一会风景,等危难上门,随造化定生死;但明远若愿意迁就於他,他便会无怨无悔地依当日所言,将全身全心交给明远後,携明远手共赴黄泉;而……
俞贤眼神一黯,没再想下去。
在他看来,第三条路……是他和明远最不可能走的。
「……阖眼。」明远沉声。
见俞贤神色微黯的明远,以为俞贤是为了他的犹豫心生哀思,心一紧,自然就顾不得怀疑。
所以俞贤一闭上眼,随即感觉到唇上覆过微温。
那紧贴的温度著实乾涩,但随之而来的吮舐却极其温柔,就连以往侵略般的探索,在此时都成了为安他苦闷的抚慰。
俞贤沉浸在明远的气息里,双手紧攀著明远的臂,轻颤。
这一吻,让俞贤真切地明白,无论明远是否曾做过什麽,明远都是真正地在乎他的。
想著,俞贤突然感觉眼眶……有些热。
「子齐……」明远嗓音乾哑,掩不住情动之态。
俞贤喘著气、睁开眼,蒙蒙雾光中,却见明远望向他的眼里透著挣扎、透著犹豫。
「怎……麽?」俞贤咽下满盈的唾沫,问。
「从边疆回来前那日我问你的,你还记得麽?」
俞贤当然记得。
他不明白明远为何选在此时问他,但他知道,明远必然是要同他寻一个答案。
「你是否也记得那日,我曾问过你什麽?」俞贤反问。
明远蹙眉。「我说过你用不著担心,我这辈子决不会弃你。」
俞贤摇头,抬手抚平明远眉眼间的烦闷之色。
「没在担心。」他说。「只是那日,我还有许多话埋在心里,没和你说分明。」
「……什麽?」
「和你认识快二十年,就算近几年来你的作风有些变化,可你的性子,我还是了解一二。」俞贤顿了下,见明远听得专注,便继续说了下去:「你若认定一件事,便不容自己放手;但你如果决定放手,就不会再三心二意,不会回头。所以你说你不会轻易扔了我这点……我相信。」
「既然如此,那日你为何穷问不舍?」
「我相信你不会轻易弃我,也相信你一但弃我,便再不会朝我回眸。待到那时,我必早已屈服於你,届时,朝夕在你眼皮子底下,却得见你对我视若无睹……你要我如何自处?」
「……所以,你希望我放你走,任你从此海阔天空,得以再觅良伴?」明远问到,语气里掺了不快。
明远再忍让俞贤,也不能接受俞贤在他俩关系还无碍前,就先想好该怎麽摆脱他。
「不。」
见明远想岔了,俞贤立刻出言。
「届时我走,只会走一条路。」俞贤挺直了身躯,淡然一笑:「我会去踩遍我曾踏足的战地,祭过往昔、了却回忆,在那之後,我会回到这沁华峰下,回到我和你初遇的石洞里,倾情一书、畅醉幽梦、纵心……归去。」
「……」
「假使真有那日。」俞贤音清然且微,却坚定地绕入明远的脑中,盘旋而据:「我只盼你走尽人生路前,能有一朝想起我俩幼时相逢之景,令你兴起重游此地。明远,若有缘得你遇我绝笔……」
「我情,无憾。」
明远愕然,不敢置信。
「你……当真?」
俞贤没有回话,只是抬手攀上明远的颈,再次印以一吻。
初秋,风已微有凉意,然而山腰劲风,却已然吹不灭激盪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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