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下楼去了。
上来时,手头多了一份快餐,一只烤鸭,招呼一虫吃。一虫不吃,问小妖:“兰兰儿呢?怎么不见兰兰儿?”小妖见问,双眼立刻去看窗外。此时,窗外什么也看不到,一片漆黑。如果关上窗子,那就只能照他们自己的身影了。小妖闪烁其辞,说:“她她这几天很忙,可能不方便见你。”说着,跳转身来,“这里有我呢,你还需要什么?”
一虫突地怒目圆睁,他大喊:“她到底在哪里?她干嘛哭鼻子?我要见她!我要见兰兰儿!”
第三十五章 堕胎女子
兰兰儿正躲藏在小妖的出租屋里。小妖的出租屋在兰儿窗口对面,借着窗帘的掩护,看到席一虫在自己屋里发火、吼叫。她突然笑起来。跟席一虫交往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发脾气。
自春节后,一个冷冷的雨天里,她独自一人回到中山。只有她自己知道,一路跟随她的是什么样的寂寞。印象中,年轻的时候,搭上长途大巴南下,总是一虫把她送上路的。记得有一次大巴都要开了,一虫突然想起什么,忽悠一闪,人就不见了。兰儿还没跟他告别呢,抓着车门口的横档,伸出头四处寻觅。见到他时,他拿着两瓶水,跑过来塞到她手里。那时把她感动得什么似的。
只是最近的两年,她就习惯了一个人上路。上路时,透过车窗看到自己一点点地离开故乡。不会有特别的伤感,只是觉得生命中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
这次同样是一个人上路。她又觉得生命中多了什么。多了什么呢?不久的将来,答案自己出来了。一天下班途中,她坐在拥挤的无人售票车里,扭头,冷然地看着窗外的雨。一边还想着藏在她心里的那个人。那雨哗哗地下得很大。滂沱大雨扫荡着大街,人行道旁的路面积水。看见积水,兰儿突然变了脸色,肚里翻江倒海。她吞咽着口水,出着冷汗。她恶心要吐。趁着车子停靠在小站点,她握着嘴,从人群里挤下车来。她蹲在候车亭里,面无人色。身旁一拨又一拨的陌生人上车、下车。直到黑夜来临,兰儿才站起招了一辆的士,神情落寞地回到出租屋。她突地预感到什么,在黑夜里,睁着眼恐慌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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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她请假去医院妇产科检查,等结果出来。她脑子里嗡地一响,只觉天旋地转。她怀孕了。
只是后来,后来,她瞒不住了。她的肚子微微地突起来了。起先她不相信自己会怀孕。每天下了班,她一个人关在屋里,门窗四闭,对着一面镜子看自己的肚子。只是自己的肚子,真的一天比一天不同了。突然间这事她不知道跟谁说。憋在心里都快闷死她了。千万不能让老家的母亲知道,她要是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没有嫁人就弄大了肚子,不知要气得怎么样哩。身边的那些朋友,别看平时没事,嘻嘻哈哈的,很讲哥们义气,但大多其实不可信任。很多事往往是坏在所谓的朋友手上的。
兰兰儿突然间闭门不出。下班后她哪儿也不去。变得沉默寡言。她想把肚里的孩子生下来。好友玲玲就在中山的一家诊所上班,她会接生。
有个夜里,很晚,她拿起手机,拨通席一虫的电话。听他在那边口气这样轻松,这样无忧无愁。她突然间什么也不想说了。她差点把这事抖给了席一虫。
他焦急地问她,请她说话,求她开开金口。她就是不说。她在掉眼泪。最后,就如江河决堤,就如云变成雨,她大哭。
密友小妖发现她的秘密,一时也不知所措。后来力劝她拿掉,她摇头。小妖见她决意已定,也不多言,像亲姐妹样,每天来照顾她。
只是后来,后来,事情真是难于预料哩。她的肚子突起来了。偏偏又是炎炎夏日,多穿点衣服就热死了。她瞒不住了,开始想到孩子的命运。她心里害怕。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一出世就属非法,无法纳入人人认可的游戏规则。他命中注定是个见不得阳光的孩子。周围的人会冲她指指点点。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家乡,传到母亲的耳朵里…。她不敢想下去了,再想就崩溃了。她动摇了,打小妖手机。她跟小妖说:“妖,我想拿掉。”
一句话说完,她跌倒床上又哭起来。
堕了胎,身上一块肉掉了。只是那段日子真难熬。每次席一虫来电话,她坚持不吭声,她要忘掉这个人。只是她为何不挂手机呢?她为何不换个号码?她说不清,也许根本就做不到。在外飘泊的她,若是听不到席一虫的声音,难于想象,她会是多么的寂寞和落魄。
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所有的举措都会失效。
在小妖的屋子里,她望着自己的窗口。那窗口里,有自己心爱的人。那个男人千里迢迢地到中山看她来了。她忍不住了,她要去见他。她两步并做一步,急急地跑下楼去。
第三十六章 红影·瓜葛
黑地里她差点跟急急赶来的小妖撞个满怀。碰着她膀子冰凉。小妖嘻嘻一笑:“他火气好大!”兰儿转身低语:“妖,吓着你了?”小妖站到树影里,不知怎的低头沉吟一下,她神思恍惚,没头没脑地:“我什么都没跟他说。”
兰兰儿扭头浅笑,看着小妖红影一闪,鲜活地消失在楼道里。
最近小妖跟一个打工诗人打得火热。那打工诗人藉藉无名,因此对她十分地珍爱。
看那小妖,大白天里面色红润,一嘴甜美,像是喝了蜜。她一身上下活色生香。惹得兰兰儿心里嫉妒呢。
小妖奔回自己的屋子,把门一关。见自己的诗人正伏案苦思,她蹑手蹑脚,鹤步走过去,猛然一蒙他的嘴。嘻嘻哈哈,把他拖到床上。她按倒他,红唇就去他嘴上盖章。
她娇喘微微,那种急切像冒烟的稻草堆。那种爱,那种对甜蜜的渴望,在她桃红的脸上显而易见。乳房从他生毛的胸口揉搓而过,小手插入他卷曲的发丛。他们做爱,他们叫喊。
楼下的兰兰儿不笑了。她不急不忙,原地站了许久,像是一团烈火遇到一盆冷水,她面色凝然,眉间凝起疙瘩。她终于动身,缓步回寓。惊见那席一虫居然倒在她床上,两眼闭着。兰兰儿瞪着他看,看他眼角多了鱼尾纹,他的脸风吹日晒,黑了不少。他看上去已经很累了哩。
她心急火燎地关门,上窗帘。她回身转,一虫突地弹起来。他拍了拍屁股,抓住兰兰儿双肩摇晃。他目光灼灼,直视她,小声问:“你最近怎么了?”
她什么也不说,闭上眼,长发垂到胸前。如春柳飘荡。灯光影里,她复把眼儿睁开。那双眼睛像两个湿滑的黑洞,传来令人憔悴的消息。她扭了扭脖子,摆脱他的手。一虫双臂如柳条软垂,低声问:“你,最近怎么了。”
兰兰儿已经三十岁了。不复是那个大叫大嚷的清纯女孩,她就像硕大的冬枣样,红艳艳地熟了。她的熟,同时也是麻木,万事不惊。她勾着头,鼻子里哼哼,冷笑地说:“我怎么了,我怀上了你的孩子。”
一虫不信地眨着眼,突然咆哮:“你胡说!你怎么可能怀上我的孩子!”
她憔悴的脸蛋,又有眼泪在流淌。她想起红尘往事,轻声细语:“那晚,我跑来看你。你喝醉了,见了我,抱着我不放。嘴里喊‘雪妍,我的雪妍’”她略一停顿,逼得一虫后退。她声音突然放大,放声喊:“席一虫!少来这一套!在我面前装糊涂,你肚里有几根肠子,我会不知道哩?你若有种,做了歹事,别抵赖!是不是要我抽你,脑瓜才灵呀!”说着扬手一掴,‘啪’的一声脆响。她抬腿重重一踢,高跟凉鞋,踢得他呲牙咧嘴。冷不妨背后一张凳子把他绊倒。
兰兰儿见状,仍不罢手。像一包麻袋样扑到他身上,又捶又打,掴耳光。一虫倒优哉游哉,也不还手,茫然地睁着两眼。
兰兰儿打累了,坐在他腿上喘气。她蓬头乱发,发丝抱着她半边脸,像个女巫。
良久,一个低迷、憔悴的声音,从发缝里悠然飘出:“我想把他生下来。后来发现我在干傻事。孩子没有父亲,没有合法手续。我怎忍心把他弄到这世上来受苦。只得去堕胎。你倒好,躲在一边逍遥自在。我恨你!你要吃了你——!”
她又嚷起来,最终无力地一倒,倒向席一虫身上哭。长发软软地飘落他脸上。
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他身上的女人睡着了。她睡得香甜,安然入梦。一虫茫然地看窗上,这夜一定深了。变得四沉若水,四周寂然无声。偶尔,隐隐地听见谁家梦中人一声叹息。
一虫自己也累了,眼皮沉重。人生这么多的烦恼,瓜葛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索性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想了。他合上眼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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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最后一句话
醒转,席一虫两眼一轮,见自己正睡在一张床上,那是兰兰儿的床。摸着身上,穿的背心和大短裤。一床毯子紧裹他,焐得人全身汗湿。外套不能自己从身上脱掉,是她么?
他体内血液猛地沸腾。热乎乎,暖乎乎,这是他内心测出的晴雨表。因为带着对兰兰儿的感激涕零。他急急地要起床来。口头上,给她起码的表示。行动上,给她足够的补偿。可惜徒劳无功,他太热了。烧得头昏目眩,一咂嘴,闻得一股腐败变质的病的异味。
昨晚,是他习惯了夏季里,如火如荼的热,把秋天忘了。遗忘,让人一次次的重拾生命里的痛。秋夜的地板太凉了。比人走茶凉那种凉,还凉。
卫生间里,弄水声骤然地停。她洗漱回屋,劈头一句:“他发烧了。只管在我这里养病。焐汗吃药,别的不用他管。不准他乱走!”席一虫讨好地,堆下笑来问:“兰,是和一虫说话?”话犹未了,劈头又来一句:“这是本姑娘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看她面上,傲然无物,拒人于千里之外。兰兰儿不用“你”,如今代表一虫的,是一个很远很生的“他”字。席一虫便不多嘴。
屋里寂极。卫生间,有响的水声,隔壁房客拖鞋的杂踏声、哈欠声、女人格格的笑。有热恋的男女,在早晨,打闹嬉戏。再远点,就有唱机里的歌满天张扬。给一个城市早晨的热闹添砖加瓦。
兰兰儿下楼,去早点餐车前,买两个人的早点。她带回来一打袋装牛奶,给睡在床上的人做一天喝。有病的人食欲不振,再诱人的美味,到嘴都如沙子,索然无味。只能喝流动的东西。饶如此,她还是买来足够的天津狗不理包子,摆到床前桌上。
一根吸管插入一虫嘴里。她手里抓一袋牛奶,坐于床头,不转睛地看他脖上,喉节一动一动。喝完了再来一次,躺着喝奶的人突然地睁眼,唬得床头人低下头去。一虫忘形去握她的手,被她一摔。
他的声音在病中极不明朗:“兰,我对不起你。”兰不作一声,垂首弄衣角。细瞧,她眼圈红红的,水水的。可惜,他不知道。原来他的话兰听在心里。所幸一虫不知道。不然又要搅动多少涟漪来哩。
她吃完早点,擦嘴,开始对镜梳妆。脖子上,戴好金项链。唇上,抹一层唇膏,使樱桃小口在人前发亮。她穿着浅色的职业裙装,用手机打出一个电话。然后,她合上门,上班去了。床上的一虫不知道,兰下到二楼,半道又折回来。轻推房门,仔细看了一会床上的人,才放心地离去。
一虫一病,便是一个礼拜。兰这一星期都到女友处凑合着睡,每到饭时,她会匆匆地送饭过来,喂他药片。然后匆匆离去。她始终如一,正如她许诺过的那样,再未跟一虫作一声口头交流。
开始,一虫兀自以为,过一天她自己就会说起话来。他向来一口咬定,天下女人有个共同的毛病:前一小时说的话,后一小时就不记得了。不料,这一次他失算了哩。
发烧后第七天,一虫爬起床,去浴室洗了一个热水澡。病体便告复原。星期天,兰这一天是假期,她哪儿没去,坐在桌前看一本书。一虫洗澡回来,收拾了一下。他回头看,那兰背对他。他响亮地说话:“兰,谢谢你照顾一虫。如今一虫人已好,不能再打扰你。兰,我走了。”那个穿着吊带牛仔裙和黑T恤的背影,一动未动,也无声响发出,也无任何信号传递。
他又补了一句:“我要去广州找一媚。我不放心她。”
席一虫尴尬地站了一会,扛起旅行包。又站了一会,盯着她,又看了一会。他终于拔步,失落离去。
楼道里,传来一虫很响的脚步。似有留连回顾之意。
她突地冲出去,嘴里,高声喊:“一虫,你回来!”
可惜斯人已远。再也听不到她发自内心的呼唤。两行清泪,从她脸上扑簌簌地下滑。她眼睁睁看着爱恨冤家的背影,消失在人海。
第三十八章 二奶·冤家
席一虫搭上中山驶往广州的大巴。明净如水的秋光里,他看见公路在车轮下面越缩越短。
一个多小时后,他出现在广州一个叫三元里的地段。只是他不明广外学院具体在哪。广州这么大,只见得街上车水马龙。他人生地不熟,发现自己成了一只没头鹅哩。最后一着只有打她手机了。
从电话亭出来,席一虫突然大笑一声。原来,席一媚已经毕业离校。如今,她已转去中山落脚。一虫却走出中山四处找她。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竟是多余的。光阴有白过,人生有白活。一个人的路,也有多走的。他原要来个从天而降,给一媚措手不及。她到底干什么,欺瞒不过。
他未及多停留片刻,搭车转回中山。见到一媚,她简直变成一只花瓶。秋风飒飒的季节,她穿着透明的乌溜溜香云纱薄衫,乌溜溜的直筒裤,尖头高跟皮鞋。她乌发盘起来,俨然都市妇人装扮。脖上的金项链,在秋天里直闪。与去年伊人相比,一媚已丰腴不少。宛然一片瓜地,早在夏季便已瓜熟蒂落。
一虫看着妹妹手指上,硕大的钻石戒指,发愣。妹妹大声喊他,听而不闻。她只得来拉他。一恍神,原来,妹妹催他上路了。她举止优雅、成熟,但面上少笑。
的士把他载往郊区的“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