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个老人。
他还是那样漂亮,但是身子弯了,还是那样庄严,但是显得忧愁,满头白发,神态文雅,但是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从他独自一人以来,他喜欢去那些林中空地,在那儿,阳光穿过小路两旁的叶丛洒下来。
他一生中最喜欢艰苦的锻炼,在拉乌尔不再在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忘记这种锻炼了。仆人们平时习惯看到他一年四季都是黎明即起,现在在夏天听到响七点钟,他们的主人还没有起床,都感到很吃惊。
阿多斯躺在床上,枕头底下放着一本书,他没有睡着,他也没有看书。他躺着,是因为好不再支撑他身体的重量,他让他的灵魂和思想都从肉体中冲出来,回到他的儿子或者天主那儿去。
有时候,别人看到他好几个小时一声不响,毫无知觉地沉思着,都十分害怕。他再也听不见畏畏缩缩的仆人的脚步声,这个仆人是到他的房间门口来偷看他的主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他忘记了白天已经过去了一半,早中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这时,他给叫醒了,他下了床,走到他的那条昏暗的小路上,接着,稍许到太阳底下走走,仿佛是想和不在眼前的孩子分享片刻温暖的阳光。然后,凄凉的、单调的散步又开始了,一直到他筋疲力尽为止,到这时候,他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回到床上去,那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好些天来,伯爵不说一句话。他拒绝接见任何客人,晚上,可以看见他点亮了灯,长时间地写信或者翻阅羊皮纸文件。
阿多斯写了一封信去瓦纳,又写了另外一封信去枫丹白露,但是都没有回信。我们知道其中的原因:阿拉密斯已经离开了法国;达尔大尼央从南特到了巴黎,又从巴黎去皮埃尔丰。他的随身男仆注意到他每天散步走的圈子一天比一天少了。极树下的林荫路对他的两只脚来说立刻变得太长了,而以前他一天要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上一千遍。现在伯爵吃力地向中间的那些树走去,在长满青苔的长凳上坐下来,这条长凳伸向旁边的小路上。他等待体力恢复过来,或者不如说,是等待黑夜的重新到来。
不久,走一百步路也使他疲惫不堪,最后,阿多斯不再想起床了。他拒绝吃任何东西,虽然他并不呻吟叫痛,虽然他嘴唇上一直挂着微笑,虽然他不断地用他那柔和的嗓音说话,可是他的仆人都吓坏了,他们到布卢瓦去找已故王叔的从前的医生,把他领到拉费尔伯爵这儿,设法让他能看到伯爵,而不让伯爵见到他。
于是,他们把他安置在病人隔壁的一间小房间里,请求他不要露面,他们生怕惹主人不高兴,因为他并没有要请医生。
这位医生同意照做了。在当地的贵族看来,阿多斯是一种典范。布卢瓦人都为有这样一位代表法国古老的光荣的神圣人物感到自豪。阿多斯和国王临时封的那些贵族相比,真是一位大爵爷。国王用他的刚拿到的、灵验的权杖随便碰碰外省那些纹章系谱树的干枯的树干,就产生了这样一些贵族。
可以说,人人都尊敬,都热爱阿多斯。医生看到他的仆人哭哭啼啼地和当地的穷人都聚集到这儿,感到无法忍受的痛苦。阿多斯一向用他的仁爱的言语和施舍的财物带给这些穷人安慰,帮助他们生活。医生从他藏身的地方观察那种神秘的病情的变化,这种变化使得一个不久前还充满生气、渴望生活的人身体佝偻了,它一天一天地严重地侵蚀着他的生命。
他看到阿多斯的两颊上现出发烧引起的绯红色,热度始终不退,它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它慢慢地,无情地藏到这个防御物后面,由于它造成的痛苦而升高了。它是危险状态的起因,也是危险状态的结果。
伯爵不和任何人说话,他甚至也不喃喃自语。他在沉思中怕听到任何声音,他的沉思到了接近入迷的过分激动的地步。一个人即使还没有属于天主,但是这样全神贯注,那就已经不再属于人间了。
医生好几个小时他仔细观察着这场意志和一种占优势的力量之间的痛苦的对抗。他看到这双眼睛总是凝视着,总是盯着一个看不见的目标,感到惊恐,他也惊恐地看到那颗心用始终不变的动作跳动着,而没有一声叹息从那颗心里发出来改变这单调的习惯,有时候剧痛的发作反倒能给医生带来希望。
半天这样过去了。医生象个勇敢的人那样,象个坚强的人那样,打定了主意。他突然从他躲避的地方走出来,径直向阿多斯走过去。阿多斯看到医生,并不显得惊奇,虽然他事先并不知道他会来。
“伯爵先生,请原谅,”医生张开双臂走到病人面前,“不过我要责备您,您听我说。”
他在阿多斯的床头坐下,阿多斯好不容易才从他的出神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有什么事,大夫?”伯爵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
“先生,您病了,而您没有叫医生诊治。”
“我病了!”阿多斯微笑着说。
“伯爵先生,是发烧,消瘦,虚弱,衰颓。”
“虚弱!”阿多斯说,“这可能吗?我是不起来罢了。”
“好啦,好啦,伯爵先生,不要找借口啦!您是一个好基督教徒。”
“我相信是的,”阿多斯说。
“您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吗?”
“绝对不想,大夫。”
“那么,先生,您现在正向死亡走去;象这种样子,就是自杀,把病治好吧,伯爵先生,把病治好吧!”
“什么病?您先找一找毛病吧。我呢,我觉得我的身体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好过,我觉得天空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美,我从来没有这样心爱过我的花。”
“您把悲伤隐藏起来了。”
“隐藏起来?……不,我的儿子不在身边了,大夫,这就是我的病情,我没有把它隐藏起来。”
“伯爵先生,您的儿子活着,他是坚强的,他有象他那样卓越和出身的人的远大前程,您要为他活下去……”
“大夫,不过我会活下去。啊!请您放心,”他忧郁地笑了笑,“只要拉乌尔活着,那就是很清楚的事,因为,只要他活着,我也会活着。”
“您说些什么呀?”
“一件非常简单的事。目前,大夫,我把我的生命暂时悬空挂在那儿。当拉乌尔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健忘的、消散了的、无动于衷的生活要胜过我的力量。火焰上没有了火花,您就不用要求灯再亮下去,您不用要求我在声音和阳光里生活。我要无声无臭地活着,我做着准备,我在等待。诺,大夫,您还记得吗,我们曾经一起看见过多少次,那些士兵待在港口等待上船,他们躺着,神情冷漠,半个身子在陆地上,半个身子在海面上。他们不是在一个大海将把他们带走的地方,也不是在一个大地将把他们毁掉的地方。行李都准备好了,精神紧张,眼光呆滞,他们等待着。我重复说了一遍‘等特’这两个字,因为它们说明了我现在的生活。象那些士兵一样躺着,耳朵竖得高高的听着对我送过来的声音,我要做好准备,一有呼唤就立刻动身。谁对我呼唤呢?生命,还是死亡?天主,还是拉乌尔?我的行李都准备好了,我的灵魂也准备好了,我等待着信号……我等待着,大夫,我等待着,”
医生了解这个刚毅的气质,他赏识这个结实的身体,他想了一会儿,对自己说,一切言语都没有用了,治疗也是荒诞的事。他离开的时候,叮嘱阿多斯的仆人们片刻也不要离开他们的主人。
医生走后,阿多斯对于别人这样来打扰他,既不发怒也不气恼,他甚至没有要别人把送来的信马上交给他。他知道得很清楚,任何消遣对他都是一种乐趣,一种希望,而他的仆人们为了能够使他得到消遣,都会用他们的鲜血来换取的。
睡眠变得很少了。阿多斯,由于老是在沉思,好几个小时都沉浸在默想中而忘记了自己,这样的思索比别人称为梦的还要深沉,还要阴暗。这种短暂的休息麻木了被灵魂折磨得劳累的肉体;阿多斯在他的智力长途漫游的时候,过着双重的生活。一天夜里,他梦见拉乌尔在一座帐篷里穿衣服,要去参加博福尔先生亲自指挥的出征。年轻人神色优郁,动作缓慢地扣上他的护胸甲,没精打采地佩上他的剑。
“您怎么啦?”他的父亲亲切地问他。
“我感到悲痛,因为我们的好朋友波尔朵斯死了,我在这儿经受的痛苦,您在那边也会感受到的。”
阿多斯醒过来,幻象也消失了。
黎明的时候,一个仆人走进他主人的卧室,把一封来自西班牙的信交给他。
“是阿拉密斯的笔迹,”伯爵想。
他看了信。
“波尔朵斯死了!”他看了开头几行,就叫了起来,“啊,拉乌尔,拉乌尔,谢谢你!你遵守了你的诺言,你通知了我!”
阿多斯象垂死的人那样全身是汗,在床上昏过去了,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太虚弱。
第二六三章 阿多斯的幻象
阿多斯昏醒过来以后,这位伯爵对自己在这件神奇的事件面前会这样软弱也有点儿觉得渐愧。他穿上衣服,要了一匹马,决定去布卢瓦,或者和非洲,或者和达尔大尼央,或者和阿拉密斯进行更可靠的联系。
事实是,阿拉密斯的这封信把对美丽岛的出征的悲惨的结果告诉了拉费尔伯爵。信里写到波尔朵斯的死的详细经过,使得阿多斯的温柔忠诚的心整个儿受到了感动。
阿多斯想最后一次去探望他的朋友波尔朵斯。为了向他的过去的战友表示敬意,他打算通知达尔大尼央,领着他再开始去美丽岛的艰苦的旅行,和达尔大尼央一起沉痛地拜谒过他热爱的巨人的墓以后,再回到家里来,听天由命地听从那种神秘的力量的摆布,它将领着他经过一些神秘的道路走向永生。
那些仆人看见他们的主人准备出门,这祥将会排解一下他的忧郁,都十分快活。他们给他穿好了衣服,伯爵马厩里的最温驯的马也装上了鞍子,牵到了台阶前面,可是,就在这时候,拉乌尔的老父突然觉得他的头昏昏沉沉,两条腿好象折断了似的,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多走一步路了。
他吩咐把他抬到阳光底下,放在他的那张长满青苔的长凳上躺下来,他在那儿足足过了一小时才恢复了精神。
好些天来他毫无生气地躺着,所以现在这样软弱无力是非常自然的事。阿多斯喝了一点汤,好增加一些体力,他的干燥的嘴唇又沾了沾倒得满满的一杯他最爱喝的葡萄酒,这种安茹出产的陈年葡萄酒,善良的波尔朵斯在他的可赞赏的遗嘱中也提到过。
等到他体力恢复,头脑清醒以后,他就叫人把他的马牵来,可是他一定要仆人们帮助才费劲地骑上了马鞍。
他没有走上一百步远,在大路的拐弯的地方,突然又全身哆嗦起来。
“这真奇怪,”他对陪伴着他的随身男仆说。
“我们停下来吧,先生,我恳求您!”那个忠实的仆人回答说,“您脸色多么白呀。”
“这并不能阻挡我继续向前走,既然我已经上了路,”白爵说。
他放松了马缰绳。
可是那匹牲口不服从他的主人的想法,突然站住了。原来阿多斯刚才不自觉地拉紧了马嚼子。
“有什么东西,”阿多斯说,“希望我不要走得太远。扶住我!”他伸开两臂又说,“快过来!我觉得我的肌肉全松开了,我要从马上跌下来了。”
仆人看到他的主人做的动作,同时也听到了他的命令。他赶紧走过去,用两条胳膊接住伯爵。他们离家还不远,所以那些原来站在大门口望着拉费尔先生动身的仆人,都看到了他们的主人平常很匀称的前进的动作突然不正常了,那个随身男仆又用手势又用叫喊召唤他们,于是他们都急匆匆地奔了过去。
阿多斯回过头朝家里刚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身体好起来了。他的精力又恢复了,他的意志又推动着他去布卢瓦。他驱使马转了一个圈子,但是他的马刚走了没有两步他又回到刚才的麻木和苦恼的状态。
“算啦,,他自言自语地说,“肯定有人要我待在家里。”
他的仆人都到了他的跟前,他们扶他下了马,抬着他奔回房子里。他的卧室里顿时什么都准备好了,他们把他放到床上躺下。
“你们要好好注意,”他打算睡觉的时候,对他们说,“我今天等待着非洲的来信。”
“先生一定会高兴地知道布莱索瓦的儿子已经骑马去了,这样他可以早一个小时遇到布卢瓦的信使,”随身男仆说。
“谢谢!”阿多斯露出亲切的微笑,回答说。
伯爵睡觉了,他的充满焦虑不安的睡眠好象一场苦难。守护着他的人看到在他的脸上好多次地出现内心痛苦的表情。也许阿多斯在做梦。
白天过去了。布莱索瓦的儿子回来了,信使没有带来消息。伯爵失望地一分钟一分钟地计算着时间,当这些分钟凑成一个小时的时候,他发抖了。有一次他想到在远方的人已经忘记了他,他的心里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
在这座房屋里,没有人再指望信使会来,他应该来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派到布卢瓦去的专差反复去了四次,没有一封给伯爵的信。
阿多斯知道这个信使一个星期只来一次。再要等七天,这比死还难受。
他带着这种痛苦的念头开始了夜晚的生活。
一个受到痛苦刺激的病人,从他的阴郁的想象中能够设想的可能发生的事,都是凄惨的。阿多斯在这个凄凉的黑夜开始时的几小时内反复地这样想着。
热度上升了,一直烧到了胸部,在那儿立刻象火一样烧起来。这些从医生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布莱索瓦的儿子最后一次去布卢瓦的时候又把医生请来了。
热度很快又上升了。医生接连放了两次血,降低了热度,但是病人也更虚弱了,只有他的头脑还有活动的能力。
不过,可怕的热度不再升高了。它最后的几下冲力侵袭到麻木的四肤。到了午夜,它完全降下去了。
医生看到病情确实在好转,开了几张药方,宣称伯爵生命已经没有问题,又回布卢瓦去了。
对阿多斯来说,这时候开始了一种奇怪的、难以形容的状态。他可以自由地思想,他思念着拉乌尔,他最心爱的儿子。他的想象中出现了在吉杰利附近的非洲的田野,博福尔先生率领他的军队想必是在那儿登陆的。
那儿的灰色的岩石,在有些地方由于海水的侵蚀全发绿了。在暴风雨袭来的时候海水一直打到了海滩上来。
在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