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什么话也没有说。
“伯爵先生会更喜欢这样做,”格力磨说。
“是的,”阿多斯点着头说。
这时候,鼓声齐鸣,军号吹起响彻云霄的、欢快的乐声。参加远征的军队从城里走出来了。他们向前走着,一共有五个团,每个团包括四十个连。皇家步兵团走在最前面,他们的蓝袖饰,白军服,一看就认得出来。纵横四等分十字形的令旗,有紫色的,有枯叶似的黄色的,布满了金色的百合花图案,但是最突出的是有百合花徽装饰的十字形的白色的第一连连旗。走在两侧的是火枪手,他们肩上扛着火枪,手上拿着分叉的棍子。在当中的是矛兵,他们拿着十四尺长的长矛。他们都快快活活地向着运输船走去,它们将分批地把他们送到军舰上去。
跟在后面的是庇卡底团、纳瓦尔团、诺曼底团和皇家海军团。
德·博福尔先生很会挑选他的部队。现在,人们可以远远地看见他率领他的参谋部人员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等到他走到海边,总得要整整一小时工夫。
拉乌尔和阿多斯慢慢地向海岸走去,拉乌尔想等亲王经过的时候走到他应该在的位置上。
格力磨象一个小伙子一样兴奋热情,指挥着别人把拉乌尔的行李搬到旗舰上去。
阿多斯的胳膊给夹在他将要失去的儿子的胳膊下面,他陷入了痛苦的沉思,嘈杂的声音和热闹的场面使他头昏眼花。
突然,一位德·博福尔先生的军官来到他们面前,对他们说公爵希望看到拉乌尔在他的身旁。
“请费心对亲王说,先生,”年轻人说,“我请求他再给我一个小时让我享受和伯爵先生在一起的快乐。”
“不,不,”阿多斯连忙说,“一个副官是不能这样离开他的将军的。请转告亲王,先生,子爵马上就去他那儿。”
军官骑着马快步离开了。
“我们在这儿分手,在那边分手,”伯爵补充说,“总归是要分别的。”
他仔细地掸去儿子衣服上的尘土,一面走一面用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
“拉乌尔,”他说,“您需要钱用,德·博福尔先生排场阔绰,我肯定您在那边很喜欢买一些马和武器,在那个地方这些可都是非常珍贵的东酉。因为您现在不是为国王服务也不是为德·博福尔先生服务,您可以自由决定该怎么做,所以您不必指望有军饷或者赏赐。我希望您在吉杰利什么也不短缺。这儿是两百个皮斯托尔。您拿去用吧,拉乌尔,如果您想使我高兴的话。”
拉乌尔紧握着他父亲的手。这时,他们在一条街的拐弯的地方,看见德·博福尔先生骑在一匹漂亮的、白色的西班牙马上,使马做出优美的腾跃的动作,来回答城里的妇女对他的鼓掌。
公爵呼喊拉乌尔,同时把手伸向伯爵。他对伯爵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他显得那样友好体贴,可怜的父亲的心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
然而,对父亲和儿子两个人来说,他们都好象是去经受酷刑。可怕的时刻来临了,士兵和水手们,在离开海滨的沙滩的时候,和他们的家人和朋友最后亲吻。在这最后的时刻里,尽管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炙人,尽管空中弥漫着芳香的气味,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流动着美妙的生气,可是,一切都显得那样阴沉,一切都显得那样辛酸,一切都使人对天主产生怀疑,虽然它们是通过天主的嘴在讲话。
按照惯例,海军元帅带领他的随从人员最后上船。等到最高长官一跨上他的军舰的甲板,就发出震天动地的炮声。
阿多斯忘记了海军元帅,忘记了舰队,也忘记了坚强的好汉原来有的尊严,向他的儿子伸出双臂,把他紧紧抱在胸前,同时双臂不停地抽搐着。
“请您和我们一同到船上去吧,”深受感动的公爵说,“您有足足半个小时好待。”
“不,”阿多斯说,“不,我已经告别过了。我不愿意再第二次告别。”
“那么,子爵,上船吧,快上船吧!”公爵接着说,他想免得这两个悲伤的人流下泪来。
他就象波尔朵斯那样力大无穷地、慈父般温情地把拉乌尔举起来,放到小艇上,小艇上的桨一接到信号就立刻划了起来。
他本人呢,也忘记了礼节,跳到这只小艇的边上,用脚使劲一蹬,把船推向大海。
“再见啦!”拉乌尔大声嚷道。
阿多斯只挥了挥手来回答他,但是他感觉到手上象是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着,原来是格力磨在恭恭敬敬地亲他的手,如同一条忠实的狗在向主人告别。
格力磨亲好以后,就从码头的梯级上跳到一只双桨的小快艇上,它被一只配备有十二名苦役犯划的平底驳船拖在后面。
阿多斯坐在码头上,神志恍惚,什么也听不见,觉得自己被抛弃了。
每一秒钟都从他那儿带走他儿子的面貌上的一处特征和他儿子的苍白脸色的一点变化。他垂着双臂,两眼发呆,嘴张得大大的,他和拉乌尔是同样的眼神,同样的想法,同样的惘然若失。
大海渐渐地把小艇和小艇上的人带走了,带到那么远的地方,那些人都成了小黑点,爱,也成为往事了。
阿多斯看到他的儿子登上旗舰的梯子,看到他俯在舷墙上,站在好让他的父亲一直能够看得见他的地方。大炮开始轰鸣,军舰上发出长时间的喧闹声,陆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来回答,声音震聋了做父亲的耳朵,烟盖没了他全心喜爱的最珍贵的人,但是他对这些都无动于衷。拉乌尔始终在他眼前,一直到最后一刻,那是一点极细小的微粒,从黑色到灰色,从灰色到白色,从白色到什么也没有了,对阿多斯来说,它消失了,在威风凛凛的军舰和满张的船帆在所有在场者的眼前消失以后很久,它才消失了。
快近中午时分,太阳已经照遍一切,这时,只有桅杆的顶高耸在闪烁着阳光的水平线上。阿多斯看到在那儿升到空中一个淡淡的影子,刚一看见就消散了。这是大炮的烟,德·博福尔先生刚刚下令放炮,最后一次向法国海岸致敬。
桅杆顶也在天底下隐没了,阿多斯痛苦地回到他的旅店。
第二四〇章 在女人中间
达尔大尼央没有能够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对他的朋友隐瞒住自己的感情。
虽说是淡泊的军人,镇静的武夫,他也被恐惧和预感征服了,在好几分钟里,显出了普通人的软弱。
因此,当他使自己的心冷静下来,周身的神经镇定下来以后,他就向他的仆人转过身来,这个仆人总不说话,始终留神听着,好很快地照吩咐办事。
“拉博,”他说,“你要注意,我应该一天走三十里路。”
“好的,我的队长,”拉博回答道。
从这个时候开始,达尔大尼央象一个真正的好骑手那样,适应着他的马的步法,他什么也不再关心,也就是说,什么都关心。
他在想,为什么国王召他回去,为什么铁面人要把一个银盘子扔到拉乌尔的脚跟前。
第一个题目,回答是消极的,他非常清楚,国王叫他去,是因为需要他,他还知道,路易十四一定迫切需要和这样一个人个别谈话,这个人由于一件重大秘密而上升到了和王国里最有势力的人同等地位。可是,要明确说出国王的愿望,达尔大尼央可就无法做到了。
火枪手对于使得不幸的菲力浦公开他的身分和出身的原因也不再有任何怀疑了。菲力浦将永远藏在他的铁面底下,被放逐在一个人们似乎只为大自然服役的地方。菲力浦甚至失去了达尔大尼央的陪伴,而达尔大尼央对他是十分尊敬和百般照顾的,现在他能见到的只有这个世界上的险恶和悲痛,绝望开始侵蚀他,他不停地抱怨,同时认为暴露了自己也许会给他带来一个替他报仇的人。
火枪手差一点杀死了他的两个最好的朋友这件事,使得阿多斯参与了国家机密的奇特命运,拉乌尔的告别,结果将会造成悲惨的死亡的暗淡的前途,这一切不停地使达尔大尼央预料将会发生一些可悲的事情。飞快行进的速度,并不能象以往一样,驱散他心头的疑云。
达尔大尼央从对这些事情的思虑转到了对被放逐的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的回忆。他好象看到他们在逃跑,被迫捕,两个人都倾家荡产,这两个辛辛苦苦积起财产的人,不得不一文不名。因为国王在一个充满仇恨和渴望报复的时候,把他的执行死刑的人召回来,达尔大尼央想到会接受什么任务,不禁颤抖起来,这样的任务会使他的心流血。
有时候,他的马爬上山坡,喘不过气来,鼻孔张大,两胁鼓起,这时候,火枪队队长就更加自由地思索起来。他想到了阿拉密斯的非凡的天才,耍手腕和搞阴谋的天才,投石党运动和内战曾经使这两方面的天才得到充分发挥。阿拉密斯是军人、主教和外交家,文雅,贪婪,狡猾,他向来只是把生活中的美好的事物当做过渡到丑恶的事物的踏板。如果说他的内心不高尚,他在精神上却很慷慨,他作坏事只不过为了想稍稍出一下风头。在他一生快结束,就要达到目的的时候,就象意大利贵族斐爱斯柯①那样在木板上踏了个空,掉到了海里。
① 斐爱斯柯:十六世纪热那亚贵族,阴谋反对海军元帅多里亚,突然无缘无故地溺死。德国著名作家席勒曾用此题材写成《斐爱斯柯在热那亚的谋叛》一剧。
可是波尔朵斯,这个善良天真的波尔朵斯!看着波尔朵斯挨饿,看着末司革东衣服上没有包金饰物,也许还关在牢里;看着皮埃尔丰、布拉西安每块石头都给拆毁,片片乔林都给破坏,这些对达尔大尼央来说都是刺心的痛苦的事。每当这样的痛苦打击他的时候,他就象他的在绿叶浓荫下受到虻叮的马一样跳起来。
一个机智的人如果肉体十分疲劳,他决不会感到烦恼;一个身体健康的人如果有什么东西吸引住他的思想,他决不会忘记找到轻松的生活。达尔大尼央一直骑马向前直奔,一直这样东想西想,他到了巴黎下马来的时候,精神饱满,肌肉松弛,就象准备去体育馆的竞技运动员一样。
国王没有预料到他来得这样快,刚刚到默东那边去打猎了。达尔大尼央没有象过去那样去追他,而是脱掉长靴,去洗了个澡,等候陛下满身尘土、筋疲力尽地回来。他有五个小时空隙时间,就象人们所说的,去呼吸一下家庭的空气,同时把自己武装好,准备应付一切不幸的遭遇。
他听说国王半个月来一直闷闷不乐,太后生了病,疲惫沮丧,又听说国王的弟弟王太弟变得十分虔诚起来,王太弟夫人老是头晕,德·吉什上他的某一处产业去了。
他还听说柯尔培尔先生现在是喜气洋洋,富凯先生每天都要换一个医生看病,没有一个医生医得好他;还听说他生的最主要的病不是一般医生能够治好的,除非是专看政治病的医生。
还有人告诉达尔大尼央,国王对待富凯再亲热也没有了,寸步也不离开他,可是财政总监就象那些被虫蛀蚀的美丽的树一样,心里受到了触动,尽管有国王,这个宫廷里的树木的太阳对他的微笑,他还是一天一天地衰弱下去。
达尔大尼央了解到拉瓦利埃尔小姐成了国王不可缺少的人,国王出门打猎,如果没有带她一同去,就不断地给她写信,糟糕的是写的不再是诗,而是散文体,整页整页地写。
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七星诗社①的诗人所说的这位‘世间第一国王”,“以无比的热情”从马上下来,在他的帽子顶上写着夸张的文句,他的终身副官圣埃尼昂冒着累坏他的马的危险,立即带去送给拉瓦利埃尔。
① 七星诗社:原是十六世纪法国的诗人团体,这里借用。
在这段时间里,黄鹿和野鸡在嬉戏,对它们的追猎都是懒洋洋的,不妨说,法国宫廷的犬猎技术有退步的危险。
达尔大尼央这时想到可怜的拉乌尔的叮嘱,想到那封应该给一位充满信心生活的女人的沮丧的信。达尔大尼央是喜欢探讨哲理的,他决定趁国王不在,找拉瓦利埃尔小姐谈一谈。
这件事很容易做到。路易丝在国王出猎的时候,和几个宫中女官在王宫的长廊里散步。正巧火枪队队长有几个卫士在那儿巡逻。
达尔大尼央毫不怀疑,如果他可以开始谈到拉乌尔,路易丝就能使他有理由写一封能安慰对方的信给可怜的被放逐的人。希望,至少对处在找们已经看见过的那样的精神状态中的拉乌尔的安慰,对于我们的队长十分心爱的两个人来说,是太阳,是生命。
他便向他知道会找得到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地方走去。
达尔大尼央看见拉瓦利埃尔四周全是人。这位受到国王宠爱的女人,明显的很孤独,好象王后那样地在接受别人的敬意,接受到的敬意甚至比王后还要多。王太弟夫人,当国王的眼睛始终望着她,同时左右着朝臣的眼光的时候,就曾经因为这样的敬意而感到十分得意。
达尔大尼央不是一个喜欢向女人献殷勒的人,他只接受夫人们对他的亲切体贴的表示。他象一个正直的男子汉那样彬彬有礼,他的令人敬畏的名声使他在男人中间得到了友谊,在女人中间得到了赞赏。
所以,那些宫廷女伴看到他进来,都对他说话。她们先问他一些问题。
他上哪儿去了?他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好久没有看见他骑着他那匹骏马打圈,使国王的阳台上的好奇的人赞叹不已?
他回答说他刚从盛产柑桔的国家回来。
这些小姐都笑起来了。当时人人都出门旅行,但是,一次上百里路的旅行在那个时候却是一件有生命危险的事情。
“盛产柑桔的国家?”德·托内夏朗特大声说道,“是西班牙?”
“嗨!嗨!”火枪手说。
“马耳他?”蒙塔莱问。
“天啊!你们说得都差不离,小姐们。”
“那是个岛吗?”拉瓦利埃尔问。
“小姐,”达尔大尼央说,“我不愿意让你们费神猜了。那是一个德·博福尔此刻正在下船去阿尔及尔的地方。”
“您见到军队了?”好几个喜欢打仗的女人问。
“就象我现在看到你们一样,”达尔大尼央说。
“舰队呢?”
“我全看到了。”
“有没有我们的朋友在那儿?”托内夏朗特小姐冷淡地说,可是她心中盘算过,想引起人家对她这句话的注意。
“有的,”达尔大尼央回答说,“有我们的朋友德·拉吉约蒂埃尔先生,德·穆希先生,德·布拉热洛纳先生。”
拉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