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
于是,阿泰娜依丝整了整她发出很大声响的裙子,从一条横穿树丛的小径,向花坛走去。
至于王太弟夫人,她躲在灌木丛里面,背靠一棵巨大的栗树,这棵树有一根分枝在凳子高的地方被截断了。
她就呆在那儿,心里充满了焦虑和恐俱。
“好吧,”她想,“好吧,既然在这儿能听见,就让我们来听听大家称作德·吉什伯爵的这另一位爱情的疯子要向布拉热洛纳先生说我些什么。”
第一一九章 王太弟夫人证实了只要听就听得见
一刹那间万籁俱寂,就好象晚上所有神秘的声音都不响了,为了和王太弟夫人同时倾听这青春和爱情的秘密。
现在轮到拉乌尔说话。他懒洋洋地靠在这棵大橡树的树干上,用他温柔悦耳的声音回答说:
“哎哟!我亲爱的德·吉什,这是一个很大的不幸。”
“哦!是的,”德·吉什叫道,“非常之大!”
“您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德·吉什,要不就是您不懂得我的意思。我说您要遇到一个很大的不幸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不知道隐瞒您的爱情。”
“什么意思?”德·吉什高声说道。
“是的,有一件事您没有发现,那就是,眼下,您己经不再是在向您唯一的朋友,也就是说向一个宁可被人杀死也不愿意背叛您的人吐露您的爱情;我是说,您没有发现,您不是在向您唯一的朋友吐露您的爱情,而是在逢人便说。”
“逢人便说!”德·吉什叫道,“您疯了吗?布拉热洛纳,您对我说这样的事情?”
“事情就是如此。”
“这不可能!我怎么会变得如此轻率?”
“我是要说,我的朋友,您的眼睛,您的姿态,您的叹息都在讲话,这是由不得您的,过分的情欲使人不能自制。因此,这个人就不再属于自己的了;他得了一种疯病,使他在能听到他声音的距离之内没有任何有智慧的生物时,就向着树木、马匹、空气诉说他的痛苦。可是,我可怜的朋友,您要记住这一点:不应该被人听到的事情,总会有人在听的,很少有例外的。”
德·吉什深深地叹了一声气。
“喂,”布拉热洛纳继续说,“您现在使我很痛苦,自从您回到这儿来以后,您已经第一百次地、用一百种不同的方式讲了您对她的爱情;可是,即使您什么也没说,仅仅您的回来就是一件非常冒失的事。因此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您不好好地注意您的行动,总有一天事情要暴露。到那时候谁来救您呢?说啊,回答我!谁去救她呢?因为,尽管她在您的爱情里面是无辜的,您的爱情在她敌人手中也将成为一种攻击她的武器。”
“哎哟!我的天啊!”德·吉什喃喃地说。
接着就是一声长叹。
“这,这根本不是回答,德·吉什。”
“的确不是。”
“那么,喂,您怎么回答呢?”
“我的回答是,到了那一天,我的朋友,我也不会比今夭更象个死人。”
“我不懂。”
“是的,经过这么多次的反复,我已精疲力竭啦,今天,我已经不再是一个能思想、能活动的生物;今天我已经不象是一个人,即使是一个平庸的人也算不上;因此,你看,今天我最后的力量已经用尽,我最后的决心已经消失,我放弃斗争了。当一个人在战场上,就象我们过去一起在那儿呆过的那样,如果一个人去进行小战斗,有时候会碰上一队五六个零星的骑兵,尽管是一个人,还是可以自卫的。这时候,又来了六个,那就很恼火,可还要坚持斗争;可是,要是又从横里窜出来另外六个、八个、十个呢,那就要策马逃走,如果还有一匹马的话;如果不逃,那就让人把自己杀死。好吧,我就是到了这样的地步:起先我和自己斗,后来和白金汉斗。现在,国王来了,我不会跟国王斗,而且你一定知道,即使国王撤退,我甚至也不能单独跟这个女人的性格斗。哦!我决不会弄错,一旦为这个爱情效劳,我将为此丧生。”
“不应该责备她,”拉乌尔回答说,“而要责备你。”
“为什么这样呢?”
“什么,你知道亲王夫人有点儿轻浮,非常爱好新奇,喜欢别人吹捧,即使这种吹捧来自一个瞎子或是一个孩子,而你却热情得要把自己烧掉了!看这个女人,爱她吧,因为任何心里不是另有所爱的人都不可能看见她而不爱她。可是,在爱她的时候,首先要在她身上尊重她丈夫的地位,随后是要尊重她丈夫本人,最后,还要尊重你自己的安全。”
“谢谢,拉乌尔。”
“谢什么?”
“我要谢你的是,看到我为这个女人而受苦,你安慰我,你对我说了所有你想象的关于她的优点,也许甚至把你没有想到的关于她的优点也说了。”
“哦!”拉乌尔说,“你搞错了,德·吉什,我心里想的,我并不总是讲出来的,因此我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当我讲的时候,我既不会装模作样,也不会欺骗别人,听我讲的人可以相信我。”
这时候,王太弟夫人伸长了头颈,支棱着耳朵,睁大了眼睛,在黑暗中张望着;这时候,王太弟夫人贪婪地听着在树丛间发出的最轻微的声响。
“哦!那么,我比您要更了解她!”德·吉什叫道。“她并不轻浮,她浅薄;她并不爱好新奇,她健忘,没有信仰;她并不是单纯地喜欢别人吹捧,可是她过分地卖弄风情,真是轻佻得要命!哦!是的,这我知道。喂,相信我吧,布拉热洛纳,我忍受着所有地狱里的酷刑,好朋友,我非常喜欢冒险,我找到了一个不是我的力量和我的勇气能够克服的危险,可是,你看,拉乌尔,我还留着一个值得她流很多眼泪的胜利。”
拉乌尔看着他的朋友,因为他朋友激动得透不过气来,把头后仰顶在橡树的树干上,他就问道:
“一个胜利,什么胜利?”
“什么胜利?”
“是啊。”
“有一天,我要走近她;有一天我要对她说,‘那个时候我年轻,我爱得您发疯;可是我相当尊敬您,因此我拜倒在您脚下,如果不是您示意要我站起来,我就会匍匐在尘埃中不起来了。我以为懂得了您的眼光,我又站了起来,我没有做任何其他事情,除了我更爱您了,如果这是可能的话,可是,您却心甘情愿地,由于一时的任性而又使我垂头丧气,您这个没有良心的女人,没有信义的女人!尽管您是王室血统的亲王夫人,您不配得到一个正人君子的爱情;我要用死来惩罚我,因为我过去爱您爱得太过分了,我要怀着对您的仇恨而死去。’”
“哦!”拉乌尔叫道,他听到年轻人讲话声音里面流露出来的真实感情而吓坏了,“唔!我早跟你说过了,德·吉什,你是个疯子。”
“是的,是的,”德,吉什追随着他的思想大声说,“既然我们这儿己不再有战争了,我就到那面去,到北方去,向帝国要求任务,那么某个匈牙利人,某个克罗地亚人某个土耳其人,一定会大发慈悲给我一枪……”
德·吉什还没有讲完,更可以说,就在他要讲完的时候,一个声音吓了他一跳,同时使拉乌尔站了起来。
至于德·吉什,他因为一心在说话,在思想,他依旧坐着,双手紧捂着脑袋。
灌木丛分开了,一个脸色苍白、惶惶不安的女人出现在这两个年轻人的前面。她用一只手分开也许会打到她脸上的树枝,另一只手掀起了她肩上披风的帽子。
一看到这泪汪汪火辣辣的眼睛,这种王室贵妇的步态,这种高傲的举止,还有比所有这一切更能说明问题的,他自己猛烈的心跳,德·吉什认出了王太弟夫人,他发出了一声呼唤,把按在他鬓角上的手移向了眼睛。
拉乌尔瑟缩发抖,不知所措,一个劲地卷着他手里握着的帽子,结结巴巴地说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表示尊敬的客套话。
“布拉热铬纳先生,”亲王夫人说,“劳驾,请您去看看我的侍从女伴是不是在那边的小径上,或者在梅花形花坛旁边。还有您,伯爵先生,请留在这儿,我累了。请让我挽住您的胳膊。”
即使劈雷打在这个不幸的年轻人脚下也不会比这句冰冷生硬的话更使他吃惊的了。
不过,就象他刚才所说的,因为他是勇敢的,因为他刚才在内心深处已经下定决心,所以德·吉什站了起来,他看到布拉热洛纳还在犹豫不决,就向他投去了一个带着顺从和感激的眼色。
他没有立即满足王太弟夫人的要求,而是向子爵跨近一步,把亲王夫人刚才向他要求的手伸向了他,他叹着气紧紧地握了握他的忠诚的朋友的手,在这声叹息里,他似乎把他内心深处所剩下来的全部生命力都交给他们的友情了。
王太弟夫人在等待,她是非常骄傲的,原来是不值得等侍的,王太弟夫人等待着这无声的交谈结束。
她的手,她亲王夫人的手悬在空中,等拉乌尔走了以后,虽说她没有发怒,但也不无好气地把手放下,落在德·吉什的手里。
在这阴暗寂静的森林中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只听到拉乌尔的匆促的脚步声沿着荫翳的小径逐渐远去。
在他们头顶,森林中树木茂密而芬香的枝叶织成的拱顶一直向前伸去,从拱顶的隙缝处看出去,可以看到这儿那儿有几颗星星在闪烁着。
王太弟夫人轻轻地把德·吉什拖到离这棵泄露秘密的树一百来步远的地方,这裸树曾经在这个晚上听到,并且曾经让人听到这么许多事情,她把德·吉什带到了附近一块林中空地从那儿可以看到周围一定距离的地方。
“我把您带到这儿来,”她战栗着说,“是因为在刚才我们呆的地方,讲什么话都会被人听见。”
“您是说,讲什么话都会被人听见吗,夫人?”年轻人机械地重复着。
“是的。”
“这意味着什么?”德·吉什低声说。
“这意味着我听到了您所说的所有的话。”
“哦!我的天啊!我的天啊!这下我可什么也不缺啦!”德·吉什结结巴巴地说。
说完他就低下了脑袋,就象被巨浪淹没了的游泳游累了的人。
“那么,”她说,“您就象您刚才说的那样看我的罗?”
德·吉什脸色顿时煞白,回过头去,什么也不回答,他感到自己快晕过去了。
“这样太好了,”亲王夫人非常温柔地接着说,“我还是比较喜欢这种尖刻的直率态度,而不喜欢虚伪的阿谀逢迎。好吧!根据您的说法,德·吉什先生,那么说我是卖俏的,下贱的。”
“下贱的!”年轻人叫道,“下贱的,您?喔!我肯定没有说过,我肯定不会说世界上对我最珍贵的东西是下贱的。不,不,我没有说过这话!”
“据我看,一个女人,看到一个男人被由她点燃起来的火烧毁,而她又不去熄灭这场火,那么她就是下贱的。”
“哦!我刚才说的跟您有什么关系?”伯爵接着说,“在您的身边,我算是什么人呢,我的天啊!我是不是存在跟您有什么关系?”
“德·吉什先生,您是一个男人,就好比我是一个女人,根据我对您的了解,我决不愿意让您冒生命的危险,我要和您对调一下品行和脾气,我将不会很坦率,我过去一直是这样的,可是会很诚实。因此,伯爵先生,我清求您别再爱我,把我也许曾对您说过的一句话或者对您的一瞥完全忘了吧。”
德·吉什转过头去,深情地端详着王太弟夫人。
“您,”他说,“您为自己辩解;您请求我,您!”
“是的,当然是的.既然我做了坏事,我就得补救。因此,伯爵先生,就这样讲定了吧。您就原谅我的浅薄和轻浮。请别打断我的话。我,我就原谅您说过我浅薄和轻浮,或者还有更不堪入耳的话,您就丢掉您厌世的念头吧,这样您就为您的家庭,国王和各位贵夫人保留下一位大家一致尊敬的,也是很多人热爱的骑士。”
王太弟夫人说最后一个词时的声音很真诚,甚至还很温柔,年轻人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唔!夫人.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
“请再听我说,”她继续说下去,“当您首先由于必须、其次为了接受我的请求,您和我断绝了关系,那么您就可以对我作出更好的判断,而且,我可以肯定,您可以用一种即将献给我的真诚的友谊来代替这种爱情—这种疯狂行为的借口,一而这种友谊,我可以向您发誓,将被真城地接受。”
德·吉什满头大汗,心如死灰,浑身打颤,他咬着自己的嘴唇,顿着脚,总之,他在忍受着他所有的痛苦。
“夫人,”他说,“您向我提出的事情是不可能的,我决不能接受这样一笔交易。”
“什么!”王太弟夫人说,“您拒绝我的友谊?……”
“不!不!不要友谊,夫人,我宁愿为爱情而死,不愿为友谊而生。”
“伯爵先生!”
“哦!夫人,”德·吉什叫道,“我已经到了这祟高的时刻,除了一个诚实的男人对一个他热爱的女人的敬意和尊重就没有别的敬意和尊重了。撵走我吧,骂我吧,告发我吧,那您就是公正的.我抱怨您,可是我虽然抱怨心里却并不痛苦,因为我爱您。我跟您说过我要死的,我要死的;如果我活着,您会忘记我的;我死了,您就决不会忘记我,这我可以肯定。”
这时候她一直站着,在沉思,她和这个年轻人一样心情激动,把头转过去了一会儿,就象不久以前他转过头去一祥。
沉默了片刻以后,她问道:
“那么说您真的非常爱我吗?”
“哦!爱得发狂。爱得要死,就象您刚才说的,爱得要死,要么您把我赶走,要么您再听我说下去。”
“那么,这是一种不治之症,”她诙谐地说,“一种需要用温柔的态度来对待的病痛。哎,把您的手给我……手冷得象冰一样!”
德·吉什跪了下去,把嘴贴在王太弟夫人不是一只而是两只滚烫的手上。
“喂,那么就爱我吧,”亲王夫人说,“既然您一定要爱。”
说着她几乎难于觉察地握了握他的手指,把他就这样扶了起来,这个举动一半象一个王后,一半象一个情妇。
德·吉什浑身发抖。
王太弟夫人感到了年轻人身上的战栗,懂得了他真心在爱。
“伯爵,请把您的胳膊伸过来,”她说,“我们回去吧。”
“啊!夫人,”伯爵觉得眼前一阵火光,顿时眼花缭乱,他一面步伐踉跄地走着,一面说,“啊!您找到了杀死我的第三种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