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着。钢骨水泥的高大建筑下,人们却像不知疲惫的灰色工蚁一般,依然匆匆忙忙,来来往往。
谢景新的家住在省委后院的高层宿舍,所以比较好找。大院门口也只有一个看门的,赵永东故意大摇大摆把车往里开,那人瞥了一眼,连问都没问,但他觉得仿佛所有人都在注视他。到了5号楼门口,他一眼便看见了一排报箱,“14…3”这个默记已久的号码很快映入眼帘。他迫不及待地掏出那封信,以最快速度下车塞了进去。恰好,这时有一对老态龙钟的夫妻走了出来,老头儿一见赵永东像是很熟似的,“啊啊哇哇”喊了一阵,弄得他好紧张。老太太马上当翻译:“我老头儿说了,就喜欢你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是革命的希望,初升的太阳。我们共产党员要当模范不能当‘麻烦’。”
赵永东一愣,心想这老掉渣的老头儿什么眼神什么毛病?但抬眼端详了一番,他才想起这是省委家属院,恐怕这老头儿也不是一般人,看这架势过去也是个老革命。只好忍着性子跟老头儿解释,自己是来这院办事的,也不年轻,已经年过半百了。
老头儿没完没了地“啊啊”,老太太无可奈何地翻译,错一个字老头儿都认真纠正过来,使得赵永东一时无法脱身,急得浑身直冒汗。直到老头儿的孙子跑过来缠着他玩,赵永东才趁机逃出楼门,迅疾上车打火,一溜烟似地开出了大院门。他的心始终怦怦直跳,六神无主。车该变道也不变道,本来应该直行,开上转弯道就索性跟着车流转弯。那越发密集的车流,也使他一时难以辨别方位。赵永东啐了一口,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他抹了一把嘴唇上的唾沫,心想真是做了亏心事就怕鬼叫门。透过车窗,他隐约看见不远处有个“新世纪百货”,就一打轮儿,把车停在了路边,进了商场。
来到卖电器的柜台前一看,省城不愧是商贸中心,各种微型数码相机、摄像机应有尽有。一番咨询之后,赵永东选中了两款。经过反复砍价,最后以八五折、开九折发票敲定。售货员说商场有规定,现金是不能给的,可以任意挑选一样800元以内的商品。赵永东思前想后,左顾右盼,一眼看见一个高级望远镜。他早就想弄这个东西了,并且价格适中,就是它了。售货员教了他使用方法,他就揭开望远镜的镜盖,装出一副懂行的样子站到窗口举目眺望。远处是高楼大厦和蓝天白云,没啥意思。他把焦距调近,立即美不胜收——满街的女人。
望远镜在放大了世界的同时,也放大了他的欲望。
42
那天,谢景新从夏方田家出来以后心情一直不错,他预感到一个工会工作的新局面可能就要出现了。
这是一个曾令他最头疼的问题。工会工作面临全新的形势,各方面发生了很多变化,以往那种行政型、事务型、福利型、娱乐型工会工作模式以及工会干部思维定势显然必须摒弃。这一局面不尽快实现,久而久之,职工群众对工会组织产生逆反心理那是必然的。谢景新深知工会与职工关系的重要性,决不能因为指导思想的僵化而使这种关系受到损害。他曾煞费苦心也没找出一个好的切入点,今天这么一个偶然机会,竟把问题理出了眉目,因而他非常高兴。回到宿舍,恰好电话响了。谢景新立即有一种预感,是不是她的电话?近来于雅先经常晚上打电话过来跟他探讨一些有关工会改革的话题。
“哦,于雅先!”谢景新拿起话筒,里面却很有一阵儿没声。他急切地问:“喂,最近怎么样,有事吗?”
“前天从5点左右就给你打电话,一直没人接。”于雅先一开口,就很激动的样子。
“哦,我去夏主席那讨论问题去了,真还想找你呢!”
“那怎么没找呢?”
“一忙,忘了。”
“嗳嗳,说正经的。我有个事想请大主席帮我出个主意。”
“什么事儿?”
于雅先停顿了一下,这样两人都平静了,她说:“今天,王德勤又找我别扭了,说现在办公用房紧,硬是要把工会的办公室收去一个。我有时真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到国外发展。”
谢景新心里一惊,问:“去哪里?”
“西班牙。”
“不怕人家笑掉大牙呀!”
“你别打岔。”
“你会说人家那里的话吗?还得带翻译呀。”
“嗳,你不知道呀,我上大学时就是学的西班牙语。”
谢景新想起来,曾听她与肖莉在叽里咕噜对过话,他听不懂,但听出来讲的不是英语。他说:“去西班牙会西班牙语就行啦?没那么容易吧。”
“我舅舅在西班牙呀!他早就来信跟我讲过这个问题。”于雅先说,“我舅舅在那里混得不错,资助我出国以及出国后的生活不成问题。”
“嗬,你背后有这么大的靠山,怪不得!”谢景新故意逗她:“你出去打算干什么?读书、打工还是找个老外结婚生孩子?”
“这么大领导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于雅先笑着说:“好心好意找你商量,你怎么拿人家开涮呀!”
“雅先,说实话,甭说你了,只要我们基层优秀的工会主席,谁要离开工会干部队伍,我心里就不得劲儿。”谢景新没笑。
“你呀,怎么说你呢?纯粹职业病!”于雅先虽然措词严厉,但语气很柔和。
“跟你说吧,这叫市总工会主席心态,你当了这个角色也会如此。”谢景新又笑了。
“什么?什么?市总工会主席心态?”于雅先显然对这种说法很感兴趣。
“你看,这你就不懂了吧?”谢景新说,“工会主席心态,首先是一种维护心态。工会作为党联系职工群众的桥梁、纽带和国家政权的重要支柱,它必须维护职工的根本利益和社会的稳定。工会的这一特殊职能,集中体现在工会主席的维护心态上,在这种心态驱使下,当有人要逃离这个队伍,工会力量受到削弱时,工会主席必然产生一种不舒服……”
“得得!”于雅先打断他的话说:“你的这种维护心态跟我出国没什么联系!”
“怎么没联系呢?”谢景新说:“工会维护职工的利益,当然也包括你于雅先呀。结果你要离开自己的祖国到外国去,出去以后会怎么样?会不会受欺负?想到这些问题,你说我这心里还能舒服吗!”谢景新兴致蛮高,玩笑开得越发壮观。
“得得!算你逻辑上没有问题,继续说吧,第二条。”
谢景新故意清了清嗓子说:“工会主席心态,其实是一种护犊子心态。”
“护犊子,谁是犊子?”于雅先立即打断他的话问。
“你听我说嘛!”谢景新继续道,“当然不能简单地把大主席与小主席理解为老牛与小牛的关系,作为一种心态,它和工会主席的力量、威严是相联系的。工会作为职工利益的代表者和维护者,在维权过程中,难免不得罪一些人,甚至遭到打击报复,没有哪个市总工会主席不想保护基层工会主席的利益不受侵犯,这种想保护的心态中,难道没有一种护犊子的意思吗?于雅先同志,您说呢?”谢景新自己都搞不清楚,今天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情闲扯。
“您甭跟我绕圈子了,接着说,这一心态和我出国你感到不舒服有什么联系?”于雅先故作严肃。但仍掩饰不住一种友好和亲切。
“简单说还是详细说?”
“简单扼要吧!”
“好,那我就简单说。”谢景新又故意清了清嗓子,“简单说就是,如果中国的漂亮女人都跑到国外,你说我们中国男子汉心里能感到舒服吗!”
于雅先一听,脸刷地红了,格格格格地笑个不止:“原来,原来你的,你的工会主席心态,是,是这么一个货色啊!”
“这也是一种爱国表现嘛。”谢景新笑个不停。
笑罢,于雅先说:“你没正经的,我不听你胡侃了,你去洗你的冷水浴吧!”
“跟你说说话很开心。”谢景新敛起笑容说,“说点正事吧,小了说,目前的状况,城建二公司非常需要你,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走,你一走,这儿怎么办?往大了说,我们市工会也非常需要像你这样的政治坚定、思想敏锐、业务精通、责任心强的基层工会主席,算是我求你留下来,还不行吗?”
“你还当真啦?我只不过想试探一下你这个大主席,我在你眼里究竟是个什么位置!”
@文@谢景新哈哈大笑:“我觉得你也不会当逃兵嘛!”
@人@“还行,跟你这样的领导还没算白干!”
@书@“说哪儿去了,嗯……”谢景新欲言又止,半晌无下文。
@屋@“倒是说话呀!”
“……”
“怎么没声啦?”
“此时无声胜有声嘛!”
于雅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不停地笑。
谢景新说:“那天我和夏方田、冯勇进一起侃了一阵,探讨了下一步工会工作一些突破问题。”继之他把三个人议论的话题简要介绍了一遍,然后问:“你对此有何高见?”
沉默片刻,于雅先正经地说:“市总工会的工作要在过去的基础上有所前进、有所提高,我觉得,你们必须突出六个重点。第一嘛,得着力研究新形势下工会发展的特点和规律。随着政府管理职能的转变,对工会如何适应这种新变化,提出了新的课题。这就要求工会充分认识经济转轨、社会转型的新变化,进一步改变工作方式方法,转变运行机制,实现工会工作群众化、民主化、法制化。第二,得着力研究职工队伍的新变化问题。目前咱们市职工队伍中已经出现企业管理层、”三高“群体、产业工人、农民工等不同群体与阶层,这就需要研究,实现最大限度地维护不同阶层职工的利益诉求。第三,得着力研究构建和谐劳动关系问题。就是……”于雅先突然意识到光自己讲了,也没顾及对方愿不愿意听,“哎,你怎么没声了?”
“我一直在洗耳恭听,很好。”谢景新若有所思地说。
“唉,这个事儿在电话里很难说情,不说了。对了,方红那个案子,交通队那边还没什么消息吗?逃逸的司机抓不到,方红的赔偿问题就没着落,就难以彻底脱贫解困。”
谢景新沉吟了一下说:“我估计,案子很棘手,否则不会拖这么长时间。不过我相信马局长最终会有结果的。过两天我找个时机再催促一下。”谢景新把话筒从左耳调到右耳,“听说省里调查组明天先暂时回去了?”他猛地想起来,上午尹玉来请示,说省调查组明天要回省城,下午要去服装厂参观。谢景新一听就不高兴,但他还是叫尹玉安排好,请方军先去陪陪他们,晚上他出席宴请。谢景新看看表,时间快到了,就说:“不跟你说了,晚上请省调查组吃饭。对了,那天那几个女工说的工资册造假的事,有根据吗?”
于雅先忙说:“我亲眼所见。有天我去财会科,无意之中看见了这个工资册,现在看来杨慧那还有另一个账,我们下一步必须在这个点上先取得突破。”
“嗯,是要突破。”
“哎,方红和方军见面的事,是不是由市总力促一下,否则任其自然……说不上得什么时候。只要方军认方红这个姐姐,那方红的脱贫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是啊,这个事我们真得策划一下。”
“好了,不打扰你了。”于雅先在放下电话之前说,“我还真有件事到时候要跟你说。”
谢景新问她什么事,她就是不说。
43
放下电话,谢景新抓紧冲冷水浴,并哼起了家乡小调。
这再熟悉不过的家乡小调,使他不由想起母亲。
谢景新的家乡靠近罗霄山脉,山水秀丽,幽静的山谷小溪,给家乡人赋予了山的庄重和水的灵气。在他幼年的记忆中,家乡的父老乡亲没有一个不会唱山歌。每当唱起这些曲调,他就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母亲的慈祥和白发。如今母亲孤身在家,且身体每况愈下,谢景新十分惦念和内疚。他清楚把母亲接到省城家里,婆媳都不舒服。此时,他心里涌上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他是母亲的儿子,他非常爱他的母亲,可在母亲需要照料的时候,他却顾及妻子而不得不放弃这个想法。对于母亲,他实在是满心的愧疚。而妻子那边,自从上次肖莉回去后,已经一个星期了,他一次电话都没给她打。
想着想着,谢景新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他在用手擦泪时,一丝苦涩的笑掠上他的脸,他下意识地对自己说:“谢景新,你算什么工会主席,连自己的母亲的利益都维护不了,你也不是个男人!”
夜幕降临的时候,谢景新来到工会会馆。苏子跃等一行人去服装厂参观尚未回来,他只好耐着性子在接待室翻报纸。都快6点了,苏子跃他们在方军和尹玉的陪同下才回来。
“嗬,让大主席久等了!”苏子跃一见面像个老朋友似的。
谢景新笑问:“我们这个小地方,有什么东西值得苏领导流连忘返的?”
“嗳,庙小神灵大嘛,我真没想到,你们这里有享誉世界品牌的服装厂,我们去看了看,西装质量的确上乘!”苏子跃笑着说。
谢景新没有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提议叫他们洗洗吃饭。
饭桌上,谢景新觉得省调查组来时自己就没有很好陪一下,这时再不热情一点,人家一定会有想法。于是搜肠刮肚没话找话,以这个理由那个理由向苏子跃等人敬酒。苏子跃也确实能喝,来者不拒,杯杯干光。谢景新自愧不如,只是象征性地端杯应酬一下。见状,苏子跃假装不高兴地说:“嗳,你怎么光让别人喝别人吃,自己却装假呢?”
谢景新说:“我这个当主席的不缺吃喝,到上面开会吃,到下面调研吃,来客人了吃,如今各种关系又多,哪路神都惹不起,因此我们几位主席几乎天天有饭局,吃喝都成了负担啦。不是我们嘴馋,当个领导,有些场面不应酬一下也说不过去。好歹还能从工作需要上给自己一些安慰。”
“可不是嘛。”苏子跃抹了一把嘴边,“形式主义已经‘规范化’了,就是将不必要的东西转变成了规矩、标准。如果不按这个办,那就不正常了。那些本来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经过美其名曰,运行自如,是不是?”
方军见苏子跃一副局外人的样子,插话道:“现在就是明知在搞形式主义,但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