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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茅屋里摘下了面纱,我真的是很喜欢她的那张脸。她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她的双眼闪着奇怪的光芒,那里面好像有一种特别的东西,她看着我的时候,那日光是那么平静,可是我却被搅乱了。也许她能够看到人与事以外的东西,就像有的盲人那样。
阿玛在我独自居住的茅屋里安顿下来。她把她的缝纫机放好,缝纫机外面那层包装布已经满是灰尘,破烂不堪了。她选择了靠近门边的那个位置。她就裹一张床单睡在地上,然后她把床单边都掖得紧紧的,让自己的身子整个儿地消失在里面。白天,准备好饭以后.她经常踩着地的缝纫机.帮人们补衣服.人们拿得出什么就付给她点什么作为报答,食物,香烟,但是从来没有人付钱,因为在这里,在我们的难民营里,钱根本没有用。只要有线她就会干活。别的女人给她送来面包,糖,茶叶,或是橄榄。但有的时候,她们除了对她说声谢谢,什么也不能给她,可这对她来说也足够了。
而夜晚,由于她讲的故事,一切变得很没。有时,就这样,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在午后将尽时分,太阳西沉,消失在大海那边那一抹薄雾之后,或是恰好相反,风把云都驱散了,天重新澄澈清朗起来,一弯腰刀似的新月挂在了天边,阿玛就开始讲神灵的故事了。她知道这一点,她感觉到了,只有夜晚才适合讲故事。她在我面前坐下来,双眼闪耀着奇怪的光芒,她说:“听好,我要给你讲个神灵的故事。”她认识那些神灵,她看见过他们,她说他们就像是一丛丛红色的火焰,夜间会在沙漠里翩翩起舞。白天,人们从来不能够看见他们,光线很强的时候,他们就会隐身。但是夜里,他们就会出现。他们生活在城市里,就像人类一样,也筑有塔楼和城墙.他们的城市里也有池塘和花园。只有地卸道他们的城市在哪里,她答应过我只要战争结束了,她就带我去。
然后她就丌始讲故事了。她坐在我们茅屋门前,脸朝着外面,没有带而纱,因为她的故事不是讲给我一个人听的。我坐在房子的阴处,就在她身边的地方,这样我好听见她的声音。
于是附近的孩子一个个全来了。他们一个通知一个,然后在房子前坐下来,就在灰尘之中,有时他们也站着,靠着木板墙。乌伊雅姨妈开始讲神灵的故事时。她的声音和平时的不一样,那是一种全新的声音。这不是日常生活里的那种声音,却更厚重,更低沉,所以必须保持安静才能听得见。晚上,难民营罩没有别的噪声了。她的声音便如同一种喃喃自语,但是我们听得清每一个词,并且永远无法忘记。
渐渐的,阿玛·乌伊雅的面容也变了。为了听得更清楚,我在门前躺了下来.我看见她的脸峦得生动起来.她的眼睛越来越亮,时不时地闪着耀眼的光芒。她模仿着各种神情,时而恐惧,时而愤怒,时而又是忌妒,她还模仿各种声音,一会儿厚重低沉,一会又尖利短促,有时还仿佛在呻吟,她的手做着各种各样的手势,就像是在跳舞,铜手镯发出盯叮铛铛的声音。但是她身体的其它部分则是一动不动,笔笔直地坐在门洞里。
这是些十分美丽的故事,阿玛·乌伊雅所说的这些,她就坐在茅屋前的尘土之中,其时阳光变得柔和起来,白天的暑气也开始减弱。这是些让我们感到害怕的故事,有的说人在渡河的时候会变成狼,还有的说的是死人跳出坟墓呼吸新鲜空气。那些魂灵的故事,还有迷失在沙漠某地的死人的城市,迷路的旅者在那里遇到了种种怪事,从此再也没有能够回来。有的故事说神灵成了某个女人的丈夫,或是某个女神灵缠上了一个男人,一直把他带到山顶的居处。当沙漠之风吹过的时候,有个恶鬼还会进入孩子的体内,让他们丧失理智,让他们像小鸟一样爬到屋顶上去或是让他们像癞蛤蟆一样跳到井底。
她还给我们讲眼睛的故事,说巫婆拜路特魇住了一个小孩子的母亲,并且让孩子相信她是他的姨妈。
年轻的母亲暂时离开丁一会儿,于是拜路特抱起孩子,然后放在摇篮中,她在衣服里包了块大石头,接着开始煮孩子准备给她自己的母亲吃,阿玛·乌伊雅告诉我们怎样抵抗巫婆的眼睛,说只要把手放在她脸的前方,并用水混了烟灰在她的额头上写下上帝的名字就行了。她还告诉我们怎样吓跑她们,说要在她们摊开的手掌上吹一点砂。她还和我们说非洲人阿伊莎的故事,那个阿伊莎黑黑的,残忍极了,她专门吃孩子的心,好使自己永生。当阿玛·乌伊雅握起我的手,拉我在门前她的身边坐下,问我:“今天晚上我跟你讲什幺故事呢?”我就会立刻回答她:“永生的老阿伊莎!”
我忘记了自己是谁,在哪里,忘记了那三口日渐干枯的井,还有那些男男女女席地而睡,等着黑夜来临,等着来知的将来的破棚屋,我忘记了那些饥饿之极的孩子,他们爬上山顶,守候着联合国的卡车,当他们看见公路上卷起的尘烟,他们就喊:“面包!面粉!牛奶!面粉!”然后我们开始分这些硬硬的,苦苦的面包,每人每天只有两片,有的时候甚至只有一片。我忘记了孩子们身体上满布的伤口,虱子的痕迹,还有跳蚤,以及他们开裂的脚后跟,大把大把脱落的头发,不少孩子还患了沙眼,眼皮肿得都睁不开来。
阿玛·乌伊雅讲的也不尽是骇人的鼓事。有时她看到我们受惊了的样子,或是看见我们疲惫不堪,饥渴难忍,被太阳晒得浑身无力时,她会说:“今天,我们将讲个有关水和花园的故事,讲一座到处是泉水欢唱,小鸟鸣园的城市。”
她开始讲故事了,此时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温和。眼睛里也跳动着活泼轻松的光芒。
“从前,你们要知道,大地不是这个样子的。神灵和人类同住在在一片土地之上。大地就像一个大花园,花固旁边是一条魔河,向两个方向流淌着。一边流向太阳落下的地方,一边流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如此美丽,我们称它作费尔都,也就是天堂的意思。你们要知道,据说它离这里就不太远了。它位于海岸一带,在阿卡附近。那里至今还有个村庄叫做费尔都,天堂,而且据说那里的居民正是这些神灵的后人,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也说不清楚。这个地方永远都是春天,花园里满是鲜花和水果,还有永不干涸的泉水,这里的居民永远都不会缺乏食物。他们靠水果,蜂蜜还有嫩草生活,因为他们从来不知道肉的滋味。在大花园的中央,有一座神奇的宫殿,呈云彩的颜色,宫殿里就住着那些神灵,因为他们是建里的主人,上帝把这片土地交给他们。在那段时间里,这些神灵都是很善良的,他们不会伤害任何人。男人,女人和孩子就住在宫殿周围。空气是那么新鲜,阳光是那么温和,所以他们不需要盖房子来遮风避雨,这里没有冬天没有寒冷。而现在,孩子们,我要告诉你们这一切是怎么失去的。因为在那里曾经有过那么美好的花园,费尔都,天堂。花园里到处是鲜花和绿树,欢唱的泉水和小鸟,人们和平地生活着,只吃水果和蜂蜜,而现在却成了一片没有水的地方,光秃秃的,尖厉陡峭,没有一颗树,投有一株花,那里的人也变得如此恶劣。他们发动了战争,残忍严酷,神灵再也不帮助他们了。”
阿玛·乌伊雅停下不说了。我们一动不动地等着下文。我想起来了,就是在她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巴达维人,萨迪·阿布·塔里布第一次来到难民营。他盘腿坐下,和我们保持了一点点距离,也在听我们的姨妈讲故事。阿玛·乌伊雅这一次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好让我们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别的房子在天黑之前传来的一点轻微的响声,婴儿的哭声或是狗吠。她知道沉寂的价值。
她继续下去:“你们要知道,在这花园中,最美的就是这水。这水你们从来都没有肴见过,没有尝过,甚至没有能够想像过,这水是那么清澈,那么新鲜,那么纯净,只要喝过它的人都可以青春永驻,不会衰老,不会死亡。小河穿过花园,一直汇聚成一条大河,就这样绕了一个大圈,往两个方向流去,一边从太阳升起的地方流向太阳落下的地方,另一边从太阳落下的地方流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那时,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如果不是神灵对人类发了怒,不是他们抽干了所有的水源,往大河里撒了盐,把它变成现在这个无边无际的苦涩的样子,这水依然会生生不息地藏著,我们也会住在过花园里,今天,在树荫下听着泉水叮咚,听小鸟歌唱。”
乌伊雅又停了会儿。我们看见天在这是慢慢变黑了。炊烟在棚屋顶间袅袅升起.但是它们都是假得不能再假的,我们很清楚。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只是点起火煮水,而她们再也没有其它什么可以放在这水里的,除了一点草皮,还有她们从山上挖来的一点树根以外。有些人是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好煮的,她们只是习限性地点起火,好像她们就是阿玛·乌伊雅故事里的魂灵,靠炊烟就可以过活似的。阿玛·乌伊雅在维续讲她的故事,突然间,我的心跳加快了,因为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她讲的就是我们自己的故事,这花园,这天堂,我们永远地失去了,因为神灵对我们动了怒。
“那些神灵怎么会对人类发怒的呢,为什么他们会毁掉我们本可永远生活其中的春天的花园呢?有人说这都是因为一个女人,因为她想进入神灵的宫殿,而为了这到目的,她让人类相信他们和冲灵一样强大,可以把神灵轻而易举地从宫殿里赶出去,因为他们为数众多。还有人说这是因为兄弟两个,一个叫做苏阿,另一个叫做萨非,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正因为如此他们彼此憎恶,每个人都想把对方在花园中所占的位置夺到手。据说他们从小就开始赤手空拳地打架,而神灵就笑着在一边看着他们,像两头公羊般地冲向对方。接着他们越长越大了,开始用棍子和石头打架,这时神灵还在云端附近宫殿的城墙上望着他们,他们继续地笑着,说他们像两只猴子。但是他们成年了,战斗依旧继续不止,但现在是佩剑持枪了。两个男人几乎一样强壮,一样狡猾。他们残忍地彼此相残,他们的血在地面上流淌着,但是他们谁也不肯认输。神灵一直在宫殿上看着他们,说:随他们去斗吧,等到他们用尽了力气,他们就会成为朋友的。但是这个来了个老太婆,就是我们说的巫婆,她黑着脸,穿得破破烂烂的,也许她就是阿伊莎,因为她实在是很老了,而她知道神灵的所有秘密。兄弟俩先后都去向她咨询,并且允诺给她很多金子,只要她能够保证他们的胜利,这个老太婆在她的行李里翻寻着,她给了他们每人一件礼物。她给了老大苏阿一个小笼子,里面关着一只野兽,嘴是红红的,一到夜里就会发出奇怪的光芒来,从来没有人在花园里看见过类似的动物。她给了老二萨非一只大皮包,里面盛有无形却强大的云。因为在那个时候,花园里没有火也没有风。于是两个充满了仇恨的兄弟毫不犹豫地把两个祸害扔向彼此,老大打开了小笼子,红嘴兽于是跳了出来,它占据了树丛草地,很快变得很大了。而另一个此时打开了皮包,从包里窜出了风,它吹燃了火,很快酿成了一场大火灾,摧毁了整个花园。红色的火焰吞噬了一切,绿树,小鸟,还有居住在花园里的人类,只有几个侥幸逃到了河边。现在,宫殿的周围到处弥漫着黑烟,神灵再也笑不出来了。他们说;“让上帝的诅咒应验在你们所有人身上吧,还有你们的子子孙孙。”从此他们永远远离了残毁的花园。在离开之前,他们关闭了所有的水源和泉水,好让这里万物从此不得生长,然后他们扔了一座盐山下来,盐山在大河里碎了,很快散播开来。就这样费尔都花园变戚了这滴水难寻的沙漠,而生生不息的河水也不再朝着两个方向流淌了。我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了。从此以后,神灵再也不喜欢人类了,他们还没有原谅人类,而老阿伊莎还继续在这片土地上流浪着,正是这个永生的奴隶将武器和死亡赠于听她活的人。但愿上帝会让我们在路上避开她,我的孩子们。”
夜降临了,阿玛·乌伊雅现在站起身来,向井边走去,她去做祈祷,孩子也都回了各自的家。我躺在地上,躺在我那靠门的位置上,耳边仍旧回想着阿玛·乌伊雅的声音,轻轻的,匀匀的,就像是她的呼吸。我闻到了天空里的那股烟味,还有饥饿的那种味道。于是我想,神灵啊,他们究竟还要将人类弃置多久呢?
鲁米亚是这年夏天到奴尚难民营束的。她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了,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简直还是个孩子,她的皮肤很白,脸上印刻着疲惫,但是在她的身上依然还有种很孩子气的东西,再加上她那头梳成两条极整齐的辫子的金发,那如水般澄澈的眼睛,这份孩子气就更加吐出了,她的眼睛会怯生生地看着你,那么无辜,好像受了惊吓的动物的目光。阿玛·乌伊雅立刻把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她把她带到我们住的地方,在原先那个老农妇的位置上把她安顿下来,因为那个老农妇已经另外找到住处了。鲁米亚是戴尔·亚辛的幸存者,而她的丈夫就死在那里,还有她的父母以及公婆。外国士兵发现她在大街上流浪,就把她带回了军事医院,因为他们以为她疯了。而也许自那天以后,鲁米亚真的疯了,因为她习惯于呆果地在一个角落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士兵把她送往各个难民营,耶路撒冷附近的,雅拉宗,穆阿斯卡,戴尔·阿玛尔,后来到了图尔甘,巴拉塔。就这样她一路走来,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一直走到我们这座集中营。
起初,她才到的时候,即使是在房间深处,她也不愿摘下她的面纱。她总是这样在门边坐着,绝对地一动不动,长长的,沾满灰尘的面纱一直裹到她的膝盖,她那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