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突然伸手,已抓住了张妙歌的手腕。他抓得如此之紧,有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张妙歌一怔,手中的那口汤药尽数洒了出去。她眼中才露警惕,就听狄青说道:“羽裳,你莫要走!”
狄青闭着双眸,可两滴泪水从眼角沁了出来,神色紧张忧伤,就算再好的画师,也难绘出来。他抓住了张妙歌的手腕,却仍在昏迷之中。他像做着噩梦,额头尽是汗水。
张妙歌望着狄青的脸,动也不动。
过了许久,狄青才又安静下来。张妙歌试图抽回手腕,可发现竟挣脱不得。脸上有分苦涩的笑,只好用一只手给狄青喂药,喂了几勺后,喃喃道:“狄青,你喝了这药,好好的睡一觉,明天……就是新的一天了。”
她轻声细语,眼中已有了怜惜之意。她看着狄青的肌肉一分分的放松下来,这才抽回了皓腕。
随即发现自己额头上也满是汗水,张妙歌舒口气,刚放下水杯,就听身后有人冷冷道:“你为什么要救他?”
张妙歌一凛,眼中露出不信之色,扭头望过去,只见到怜儿冷冷地望着她。张妙歌早听出是怜儿的声音,可她从来不认为,怜儿会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
怜儿脸色冰冷,一双眼茫然没有任何感情。
张妙歌看到那双眼,心头微颤,柔声道:“怜儿,你都收拾好了吗?”
怜儿就那么望着张妙歌,冷漠道:“何必收拾呢?你难道忘记了自己该做什么?”
张妙歌眼中闪过丝讶然,看了怜儿半晌,反问道:“我该做什么?”
怜儿一字字道:“你本来应该取了五龙,杀了狄青!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
张妙歌气急反笑,望着手旁的红木箱子,叹口气道:“我现在搞不懂,到底你是仆人,还是主人?”
怜儿缓步走过来,低声道:“我……”她说的声音极低,张妙歌忍不住道:“你什么?”话音未落,怜儿手一扬,一道寒光已划向张妙歌的咽喉。
怜儿手上竟有把匕首!
这一招极为突兀,谁都意料不到。她本是张妙歌的丫环,为何要杀张妙歌?
张妙歌看似已无法躲避,不想她倏然伸手抓住了怜儿的手腕,脚步一错,肩头顶过,已将怜儿重重地摔在地板之上。
她虽用的是草原人摔跤的手法,但并不笨拙,相反却进退飘逸,灵动若飞。
砰的一声响,怜儿竟被摔昏了过去。
张妙歌退后一步,又坐了下来。她脸上反倒没有了诧异,突然抬头望向门外,微笑道:“不空大师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坐坐?”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张妙歌笑容不减,手一招,桌案上的瑶琴已到了膝间,她盘膝而坐,淡然道:“不空大师不想进来,那小女子就不招待了。”她才要弹琴,珠帘响动,一人已闪身走了进来。
那人手结印记,双眸炯炯,正是不空。
不空眼中有分惊奇,更多的是妖异的绿色。他像没有料到,张妙歌远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
张妙歌没有半分的诧异,盈盈笑道:“大师今日前来,可想听曲吗?你虽没有去买号签,但妾身……”
不空截断道:“张妙歌,何必废话?”
张妙歌妙目中满是讶然,娇声道:“大师想听什么话?莫非要听情话?”
不空见张妙歌眉梢眼角,满是媚态,心中微凛,竟退后了一步,嘿然道:“你以为,我会信你?”他挺直了腰板,凝声道:“张妙歌,我已知道了你的身份。上次我来,竟没有看穿你的底细,也算你的本事。”
张妙歌还在笑,“上次你来找妾身,妾身还真有点受宠若惊呢。妾身见过的男人无数,有朝堂重臣,有贩夫走卒,可像大师这样的得道高僧,还是头一次见到呢。”
不空听张妙歌隐有讽刺,也不动怒,说道:“我其实只想看看,连赵允升都找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样子。”
张妙歌笑道:“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大师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看不出什么两样的。”
不空冷笑道:“饶你狐狸一样的狡猾,可在小僧面前,还是露出了尾巴。我听说赵允升事败被杀,他之前找过你几次,你敢说,你和他没有关系?只怕宫变一事,也和你有关吧?”
张妙歌笑容更媚,“大师也找过我几次呢,难道说也和宫变有关吗?”
不空一滞,双眸中精光闪动,怒视张妙歌道:“好你个牙尖嘴利的狐狸精,你真以为我不能揭穿你的把戏?嘿嘿,我控制了怜儿,并不想杀你,不过是想看看你是否真的和表面看起来那么弱不禁风。眼下来看,你非但不弱,功夫还不差。”
张妙歌虽还在笑,可双眸中已有了分警觉,“不空大师,你迷了怜儿的心性,让她来杀我,当然不是来说废话的。你我本互不相干,不知你咄咄逼人,所为何来?拜托你莫要施展勾魂之法了,小女子可承受不了大师的恩泽。不过大师要想销魂嘛……”说罢掩嘴轻笑,抛个媚眼。
她没有再说,可不说比说更是意味深长。但张妙歌见不空灼灼望来,并不去看不空的双眼,只望着膝上的瑶琴,不远处,有面铜镜,将不空的举止照的一清二楚。
不空见张妙歌并不入彀,更是警惕,故作轻松道:“张妙歌,你也不要迷惑小僧了,小僧意志如铁,你迷不倒我!明人不说暗话,我来这里,就是想要五龙。你把五龙给我,小僧心喜,就此走人。你喜欢狄青也好,杀了他也罢,我不会干预。”
张妙歌轻笑道:“哎呀,我倒是头一次见到来竹歌楼的人,不是为了我。这五龙到底有什么玄奥,让不空大师这般看重?”
不空冷哼一声,并不言语。
张妙歌突然拍掌道:“哎呀,我想起来了,想必不空大师虽已得道,但未成仙,因此一心想要五龙吧?”
她说得奇怪,像是讥讽不空,又像是有别的含义。不空眼中精光闪动,一字字道:“你还知道什么?”
张妙歌轻蹙眉头,以手支颐,如同个天真的孩子,说道:“我还知道,大师想五龙想得要发疯了,向刘太后软求不得,又被郭遵硬败……”
不空的脸已和眼睛般,开始发绿,竟还是一声不吭。张妙歌举止烂漫,他几乎以为眼前这人并非他猜测的人。
可张妙歌若真是天真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些秘事?
不空不语,张妙歌也不理会,思索道:“大师屡次受挫,这才在竹歌楼外蛊惑天子……”眼珠微转,张妙歌像是想到了什么,立即道:“大师蛊惑天子说,五龙中蕴藏着极大的秘密,天子若能得到的话,可助亲政。其实大师助天子亲政是假,不过是以为五龙本在永定陵,这才让赵祯去找,然后跟在天子身后,只想天子取出五龙,然后黑吃黑,再抢了五龙。”
不空色变,失声道:“你怎么……”他倏然住口,神色阴晴不定。
张妙歌笑意更甜,“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了,大师不是说我是狐狸精吗?狐狸精当然知道很多事情了。我还知道,赵祯居然信了大师的话,立即动身前往永定陵,大师想必一直尾随赵祯入了玄宫。大师不敢独自前往,当然是怕玄宫的几百种机关算计。大师意志如铁,可身体不是铁的呀,若是中招,往生极乐的话,多好的意志都救不回来,大师这才费尽心思布下了这个圈套。但机关算尽,还是未得五龙,大师贼心……佛心不死,又想从狄青身上问些事情,不想无意中发现五龙竟在狄青的身上。大师欣喜若狂,本以为打不过郭遵,还奈何不了狄青吗?哪里想到阴沟里翻船,又被断了肋骨的狄青打折了胸骨,落荒而逃……”
不空咬牙道:“原来你当时也在场?你敢说,你深夜出去,不是为了狄青?”
张妙歌笑容如春风般和煦,媚眼丢去,“我嘛……适逢其会而已。说不定……我是为了大师呢,大师难道还不如狄青自信吗?”
不空发绿的脸已变得铁青,目光闪烁,突然醒悟过来,喝道:“你莫要拖延了,狄青今晚绝不会醒来。你废话连篇,难道真以为,会有人来救你?张妙歌,你是有两下子,可不要以为能斗过我!”
张妙歌含笑道:“大师既然觉得手到擒来,为何还不动手?难道说……你方才伤得不轻,已没有出手的气力?”
不空神色一凛,迈前一步,双手结印,沉声道:“张妙歌,我不想动手,你莫要逼我。你真以为我猜不出你的身份?哼,我不用确实,我只要对旁人说出你的身份,我相信,不用一个时辰,汴京就有无数禁军来抓你。到时候你是真是假,都少不了进天牢受审。我给你面子,你莫要不知好歹。”
不空多疑谨慎,就因为隐约猜到张妙歌的身份,才迟迟没有发动。他目光转动,落在香炉上那镂空的花纹上,微微色变,喃喃道:“飞天?”突然仰天笑道:“飞天,你果然是飞天!久闻飞天的大名,不想今日竟能见到。张妙歌,你好本事!我和你本河水井水不犯,但你若执意翻脸,也莫怪小僧无情了。”
张妙歌听到“飞天”二字的时候,脸色徒变,但转瞬平静如常。长叹口气,张妙歌道:“唉,大师果然聪明,竟从那香炉猜出了我的身份。我既没有刘太后的权势,也没有郭遵的本事,更少了狄青的拳头,大师既然执意要五龙,我不给也不行了。”
不空本已决心一战,闻言心中窃喜,止步不前,换脸道:“张姑娘这般通情达理,小僧先行谢过了。”
张妙歌媚眼抛过去,问道:“那不空大师怎么个谢法?”
不空随口一说,哪里想到张妙歌这般说,故作诚恳道:“张姑娘尽管说,只要小僧能做到,断无不从的道理。”
不空心道,眼下先顺着她,等五龙到手,我一走了之,还谢个屁!
张妙歌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挺难做的,但大师肯定可以做到。昆仑山绝顶之处,有种雪蚕极为奇特,吐丝成茧,那雪蚕丝极为坚韧,若织成护甲,刀枪不入,不知道大师可曾听说过?”
不空没想到张妙歌突然扯到了雪蚕上,耐着性子道:“那又如何?”心道:你难道消遣我,让我去给你捉蚕吗?
张妙歌又道:“那蚕茧虽然奇特,但毕竟还能寻到,算不上稀奇。可破茧而出的蚕蛾,却是极为罕见。那种蚕蛾可抗酷寒,破茧后,雌蛾会放出一种气味引诱雄蛾来交尾。交尾后,雄蛾即死,雌蛾却要再产下卵后才死。”
不空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张姑娘见识广博,小僧自愧不如。不过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张妙歌道:“若能抓住那种雌蛾,研制成粉,就可做成一种香料。那香料叫做瑞脑香,可提神益气,甚至有驻颜防老的作用。”
不空眼珠转转,“张姑娘难道就想要这种瑞脑香吗?那不是问题,包在小僧身上。只要你把五龙给我,小僧立即发动吐蕃手下,为你寻这种瑞脑香。”他根本没有听过什么瑞脑香,只想着答应下来再说。
张妙歌轻笑道:“那谢谢大师了。不过不用了,因为我这香炉中,燃的就是这种香。”
不空脸色微变,怫然道:“原来你还是在消遣于我。”
张妙歌霍然抬头,微笑道:“这种瑞脑香虽是奇特,但有更奇异的地方,不知大师可曾听过?”
不空暗恨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妙歌笑容已带了讽刺之意,“这种瑞脑香,若是和龙涎香一块燃起来,虽是更香,但却会产生一种毒气,中者非独家解药难救。不过嘛,发作起来缓慢一些。方才大师进来时,莫非没有嗅到吗?我一直说着闲话,吸引大师多听些,无非想让大师多嗅些……”
不空脸色巨变,嗄声道:“你骗我!我怎么没有发现异状?”他方才只留意张妙歌的举动,哪里想到屋内的香气竟有古怪。正惶惑间,见张妙歌笑意盈盈,眼珠一转,不空突然笑道:“你想诈我?若真的有毒,岂不是把你和狄青也毒在里面?”
张妙歌故作诧异道:“大师不信吗?中了这种毒的人,手心会有红点的……”
不空不由低头去望手心,不想眼前陡然银光闪烁,大喝声中,长袖卷动,倒翻出去。只听嗤嗤声响,无数银针空中掠过,击在不空身后的墙上。
不空落地,脸色已变,他分神之下,身上已被射中几枚银针。不空霍然醒悟,方才张妙歌突说瑞脑香,不过是分散他的注意,怒极反笑道:“好你个张妙歌,竟然偷袭于我,可你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你一出手,就说明瑞脑香无毒,不然你何必多此一举?区区几根银针,你以为可伤得了我?”
他才待上前,就听张妙歌淡淡道:“瑞脑香的确没毒,和龙涎香一块烧也不会有毒。不过银针上却是有毒的。”
不空怔住,再也迈不动半步。
张妙歌嘻嘻而笑,“大师,枉你如此聪明,怎么会信什么瑞脑香的无稽之谈呢?我方才就怕射不中你,这才让你低头去看,哪里想到大师这么聪明的人,也会上当。不过‘天女散花,维摩不染’,大师没有维摩的境界,躲不开我的天女飞花针也不用难过。”
不空怒急,喉中嘶吼,就要上前,张妙歌淡然道:“大师可知道中的是什么毒吗?”
不空只能停住脚步,问道:“什么毒?”他就算意志如铁,也万万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张妙歌道:“湘西有种赶尸之法,听说那些赶尸人可控制尸体,让尸体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那又如何?”不空再见张妙歌的笑语嫣然,已觉得毛骨悚然。
张妙歌道:“他们赶尸之谜,少有外传。不过我是狐狸精,恰恰知道这个秘密,他们让尸体行走,除了靠鞭子和独特的声音外,还靠一种尸虫。”
“尸虫?”不空喃喃自语,衣袂无风自动,显然心中畏惧。湘西的赶尸人传说,他也是听说过的,但至于尸虫,他并不知道。他是密宗高手,更知道这世间之秘数不胜数,绝非人类能够探索究竟。
张妙歌道:“这尸虫本是埋了三年的棺材后,棺材底生出的一种虫子。色泽银白,入血而钻。你想呀,我用的是银针,若真的在针上下毒,那针就会变灰了。大师这么聪明,我怎么会下那么简单的毒药呢?”
不空向地上的银针望过去,隔着半空的烟雾,见到针上似乎真的有东西蠕动,忍不住发抖。
其实针上到底有没有尸虫,他并未看到,但这时候他屡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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