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处有一人说道:“谁杀了王珪,赏黄金千两!”
赵祯一怔,听到那声音有些熟悉,脸上已现愤怒之色。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刺客攻势再起。狄青见敌势如潮,知道抵挡不住,一把拉起赵祯,负在背上,拼命向皇仪门奔去。
张玉、武英也是杀红了眼睛,和狄青并肩一冲,砍翻了两名刺客,已冲了出去。
狄青奔行之时,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但事态紧急,身后喊杀冲天,一时间也无暇多想。好在王珪、桑怿等人知道事态紧急,和众侍卫拦住道路,且战且退,拖延时间,刺客虽多,但一时间也攻不过众侍卫的拦截。
狄青已到皇仪门下。
皇仪门城门紧闭,城头上静悄悄的一片,狄青心中一寒,已知道不妥,想禁中如今已如火如荼,就算瞎子聋子都知道禁中有乱,这城门前怎么会连人影都没有?
狄青放下赵祯,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一颗心通通地跳个不停。武英高喝道:“守宫门的是谁?还不快打开宫门,圣驾在此!”他喝声才落,已有几人现身城头,一人笑道:“真的是圣上吗?”
赵祯一见城头那人,脸色已变。城头上为首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朝中寺事刘从德!
这里本不应是刘从德把守,但刘从德竟能出现在城头,已说明他有反意。赵祯随即想到,延福宫的刺客,也可能是从这皇仪门放进来的,那些人刺杀不成,索性把他逼到这里,形成合围之势。
武英厉喝道:“刘从德,还不快开宫门?”
刘从德叹口气,不理武英,只对赵祯道:“圣上,你身边怎么竟带着这种蠢材,我若是能开宫门,早就开了,你说是不?”
武英厉喝一声,就要顺城道冲上城头。
刘从德一挥手,城头上现出数十弓箭手,个个挽弓搭箭,箭头泛寒。武英心中一紧,已带着赵祯连连后退。
刘从德哈哈笑道:“就凭你们几个,还想冲过这里吗?”
赵祯反倒沉住了气,说道:“你不开宫门,难道朕就不能去别的地方吗?”
刘从德嘿然一笑,“你们到了这里,还想到哪里去呢?你们怎么不看看两侧。”
赵祯扭头望过去,脸色又变,只见到黑暗中不知何时,已来了两队弓箭手,堵住了他前往垂拱门和集英门的道路。
一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哈哈笑道:“赵祯,你也有今日吗?”
赵祯见那人正是马季良,恨得牙关紧咬,凝声道:“朕待你等不薄,你等竟敢公然造反,不怕株连九族吗?”他心中虽恨,却有些奇怪,马季良和刘从德怎么会有这般胆子造反,难道说他们是得到了太后的吩咐?一想到这里,赵祯脸色苍白,浑身发颤。
刘从德冷笑道:“做都做了,还有什么怕的?其实你也怨不着我们对付你,你若不是带着禁军,蓄意对付太后,我们又何必这般对付你?赵祯,你若是聪明的话,就束手就擒,将玉玺让给太后,若是执迷不悟的话,我就先杀了你,再取玉玺。”
武英突然道:“你们这般做,可是得到太后的授意?”
马季良淡淡道:“太后早就想了,不过总还念及亲情,我们这些人得太后的恩德,当然要急太后所想,所以为她办了。”
赵祯忿然道:“你们竟然想弑君,可真的视大宋君臣于无物?你们真的以为杀了朕,太后就可以登基?只怕此事泄出去,所有的人都会不得好死!”
马季良哈哈一笑,“杀了你,谁知道是我们杀的?今日宫中起火大乱,混入了刺客,刺杀了天子,我等平乱有功,以后荣华富贵,当是享之不尽。”
张玉单刀一横,喝道:“马季良,你当我们是死人吗?”
马季良淡淡一笑,“你们虽不是死人,不过也和死人差不多了。其实我都不用自己动手,想必让狄青解决你们两个殿前侍卫,也是绰绰有余了吧?”
赵祯、张玉和武英都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玉仰天大笑道:“马季良,你疯了不成,你以为狄青会听你的吩咐?”他笑声陡止,因为他已经见到狄青的一张脸。
狄青的脸色灰白,浑身上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张玉嗄声道:“狄青……你……怎么了?你难道真的要背叛圣上?”他早就察觉狄青今天有些不对劲,可却从未想到过,忠心耿耿的狄青会和马季良等人一伙儿。但狄青若非和马季良一伙儿,马季良的口气为何像吃定狄青一样?
狄青不语,缓缓抬头向皇仪门上望过去,失魂落魄……
第二十七章红颜
那火的夜,冷的风,映照天地间一片凄清。
那巍峨的城门楼上,立着一点白,白衣胜雪,雪一般的冰冷……
冰冷的是两颗心。
狄青一颗心都抖了起来,绝望的叫道:“羽裳?”
他终于知道自己今天为何会不安,原来他为之日思夜念的杨羽裳已落在刘从德等人的手上!原来羽裳就在宫中!
狄青从永定陵赶回时,从未想过,会在这般情形下和杨羽裳相见。
杨羽裳就在城门楼上,痴痴地望着狄青,神色黯然。她日夜想念的意中人就在城门下,但咫尺天涯!
马季良哈哈大笑,得意道:“狄青,你知道的,你我的恩怨早就该了结了。”
狄青霍然转身,嘶声怒吼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我的恩怨,与杨羽裳何关?”
赵祯等人心头一沉,他们虽不知道杨羽裳是谁,但看狄青的表情,就知道狄青对此人的关切,甚至超过自己的性命。赵祯想起宫中询问狄青意中人的时候,狄青满是柔情,不由心中更冷,很显然,今日之事,刘从德他们已经策划许久,有备而来。
但只凭马、刘两人,当然难以掀动这场造反。幕后人到底是刘太后,还是另有其人?
马季良冷笑道:“你错了,一人做事,往往要连累别人的,不然何来株连九族之说?当年你害我儿子一生残废,你就要知道,这个仇老子一定要报的。”
马季良旁边一人附和道:“不错,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狄青,你可还认得我?”
狄青望向那人,咬牙道:“罗德正,你还算人吗?”
那人微笑道:“我是不是人不劳你操心,我只知道,你若是不听我们的吩咐,你很快就要做鬼了。”
马季良旁边那人就是罗德正,也就是罗崇勋的义子。狄青片刻就已明白,这些人早就蓄意对付他,罗德正知道他对杨羽裳的情意,告诉了马季良,而马季良一直隐而不发,今日才用杨羽裳要挟自己。
狄青还在懵懂之际,这些人显然已把狄青当作大敌,这才专门定下了对付狄青的计策。
狄青长吸一口气,额头青筋暴起,马季良立即道:“你要敢动我,他们就把杨羽裳丢下来。嘿嘿,更何况……你有本事冲过来吗?”他离狄青有段距离,身边又都是弓箭手,只要狄青一动,乱箭射来,狄青绝对抵挡不住。
马季良还没有让人放箭,只是因为胜券在握,要好好的折磨狄青。他就一个儿子,却被狄青打成残废,这口怨气憋了许久,当然不肯让狄青就这么死了。
狄青浑身僵凝,头发丝都不敢动半分,可双手指甲入肉,已滴出血来,恨声道:“罗德正,你义父罗崇勋必然也参与了今夜谋反一事,不然宫中也不会这么快起火!你们父子均是卑鄙小人,不怕世上有报应吗?”
罗德正叹口气道:“我什么都怕,就不怕有报应。”他霍然上前,一脚踢在狄青的小腹上。他当初被狄青戏弄,早就憋了许久的火气。这次得到机会,如何会轻易错过?
狄青痛得弯腰,却终究没有还手。
城门上的刘从德、城门下的马季良都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们知道已掐住了狄青的命门。
张玉呼喝一声,才要上前,狄青突然一伸手,已拦住了他,说道:“张玉,我求你一件事。”
张玉颤声道:“何事?”
“我的事,我自己解决。”狄青惨然笑道:“你若是我的兄弟,莫要帮我。”
张玉大声道:“可是你值得吗?”他和狄青兄弟多年,已看出狄青的用意,不由心中打颤。
狄青吸了口气,望向马季良道:“你要如何才能放了羽裳?”
马季良得意地大笑,“狄青,你也有今天?要我放了杨羽裳,很简单,你先解了刀。”
狄青想也不想,伸手除下刀鞘,掷在地上。当啷声响中,带着难言的决绝。
马季良又道:“好,够痛快!狄青,只要你再杀了张玉和武英,绑起赵祯,我就答应你的请求。”
张玉握紧双拳,牙关紧咬。武英忍不住后退一步,挡在赵祯身前。赵祯目光闪动,只是望着暗处,神色中隐约带着焦灼。
狄青回头望了眼,摇头道:“你知道……不行的。”
罗德正嘿嘿一笑,“真的不行吗?”他陡然竖肘,一肘击在狄青的脸上。狄青眼角已裂,鲜血流下,踉跄后退两步,遽然伸手,扭住了罗德正的手腕。
众人一惊,狄青反扭了罗德正的手臂,抽出罗德正的腰刀,架在他脖子上喝道:“住手!”他这一招干净利索,罗德正得意间,猝不及防,已被狄青擒住。
狄青虽制住罗德正,心口更是抽紧,咬牙道:“马季良,你放了杨羽裳,我就放了罗德正。”
变生肘腋,弓箭手倏然拉弓,吱吱弓弯,杀气漫天。马季良笑了,摆手止住弓箭手放箭,“狄青,我知道你不会轻易认输的。可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狄青心在颤,还能冷静道:“罗德正是罗崇勋的义子,是太后身边的人,你难道会因为个杨羽裳,得罪罗崇勋吗?”
马季良淡淡道:“我可以和你赌。我数到三,你杀了罗德正,然后你看看有什么后果。”他冷冷的笑,已数道:“一……”
不等再数下去,狄青已惨笑道:“不用数了,你赢了。”他也知道这事关系极大,马季良如何肯为个罗德正放弃造反一事?他方才如落水之人,勉强抓住根稻草,马季良可以不把罗德正放在眼里,他狄青如何敢拿杨羽裳来赌?
罗德正看出便宜,回肘撞去,狄青无心再打,罗德正轻易挣脱狄青的束缚,又是一拳击在狄青的脸上。
狄青神色木然,晃了两晃,却还是没有倒下。
罗德正已抢过单刀,放声笑道:“狄青,还手呀,你怎么不还手?你不是一直都很嚣张?”他眼中露出怨毒之意,长刀扬起,一字字道:“我今天不会杀你,我只会斩了你的四肢,然后天天看着你……”
他口气中满是森然恐吓,狄青却是充耳不闻。
夜凉如水,狄青心冷若冰。饶是他计谋百出,但此刻却是半分主意都没有。陡然间脸上一凉,狄青抬头望去,才发现苍天终于下起斑斑雨滴,有如心中的泪。
“杀了我,放了她!”狄青终于道,声音中带着分宁静。他心中祈求苍天有眼,满足他这个最后的愿望。
罗德正哈哈大笑起来,“杀你还不是和杀条狗一样简单……”他晃了下单刀,那泓光亮照耀着他那狰狞的脸。狄青不动,甚至没有再转头去望杨羽裳,可一颗心只是叫,羽裳,我对你不住!
陡然间,城门楼上有歌声传来:大车槛槛,毳衣如炎,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那声音在如水似墨的夜中,带来分明亮,击破了暗的沉寂,其中竟不闻有半分哀伤。乍一闻,只以为是那多情的少女,唱给情郎听的情歌,但谁又知道,其中凄婉深藏,生死一线?
在场众人多数都不知文,不解其意,狄青霍然转头望过去,心中想,羽裳想说什么?只有狄青才知道杨羽裳唱的是《诗经》。他这段日子,整日揣着本诗经,没事就翻看,突然记起这诗经最后四句是,“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敫日。”
这本是一女子对天发誓,说要与夫君同生共死。狄青想到这里,只是想,羽裳,我若是死,能换来你的生,我没什么不敢。可是,我救不了你。
刘从德听到“畏子不敢”四个字时,却以为杨羽裳胆怯,催狄青自杀,嘴角显出了嘲弄的笑。
那歌声再是一转,变得如苍茫暮色,凄迷风雨。杨羽裳终于流泪,泪流满面,凄然而笑,唱道:“红颜刹那弹指无,千古盈亏叹玉斧;吴妖小玉飞作烟,越艳西施化为土……”
狄青心中一阵惘然,突然心中震颤,已明白杨羽裳的用意。杨羽裳告诉他,人生弹指,红颜易逝,不见得值得留恋生死。陡然间心中一寒,已知道杨羽裳更深的用意,嘶声叫道:“羽裳,不要!”
那凄凉的歌声荡气回肠,缠绵悱恻,已从城头幽幽传来,“此去绛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歌未罢,一朵白花陡然绽放,已从城门楼飘然而落。
落落如舞。
众人呆住。杨羽裳竟然挣开身后人的束缚,从高高的城门楼上跳了下来!
狄青心已碎,撕心裂肺的喊道:“不!”他终于明白杨羽裳的意思,杨羽裳要用死,换取狄青的生。就像狄青为了她的生,宁可自己死。
她用歌声表达了自己最后的相思、无尽的依恋。虽有无限的缠绵,但她就那么决绝地跳了下来。她不再多说什么,因为她明白,不懂的人,说多少都没用,懂的人,终究会懂。她虽是花一样的柔弱,却有竹子般的倔强,她爱狄青,胜过爱自己,就像狄青爱她胜过自己一样。
此生不渝!此爱不渝!
狄青已向城门处奔了过去,罗德正见杨羽裳坠落,骇然失色,竟也忘记了阻拦,马季良一凛,已忘记让众人放箭,就算城门楼上的刘从德,也被杨羽裳的决绝震撼,后退了一步。
所有的人听到那婉转却又激荡、情浓更是情深的歌声,恨不得大哭一场。见杨羽裳竟为狄青跳下来,就算赵祯、侍卫、众叛逆都是望着狄青,只望他能接得住杨羽裳!
狄青那一刻已奔行如飞,泪眼模糊,只奔着那白影坠落的方向扑去,哀求天上千万菩萨,只要能救得杨羽裳一命,他狄青就算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也是心甘情愿。
但人力有穷!
狄青堪堪奔到城下,白影闪电而过,狄青伸手去抢,却不过触到冰凉的一丝衣裳。
砰的一声响,狄青的一颗心已裂了开来,天际突然一道闪电划过,碎了那阴沉的夜空,紧接着,瓢泼大雨倾斜而下,如苍天的泪水。
狄青无泪,眼中几欲滴血。他缓缓跪下去,伸手想要去触摸那似近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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