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上殿时,群臣都是各怀心事。
欧阳修素来和包拯没什么瓜葛,但想包拯也是御史台的人,看来这场论辩更是艰难。
王拱辰心中却想,御史台中的官员,多数听自己的话,只有包拯虽在御史台,为人却有个驴脾气。包拯前些日子被天子秘密派出到西北,也是调查西北边将一事吗?西北那是笔糊涂账,就算包拯,又如何算得明白?
赵祯见群臣默然,开口道:“包卿家,朕让你调查西北公使钱一事,可有了结论?”
包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一回到京城后就来面圣,闻言开门见山道:“圣上,臣到西北后,已详细查了泾原、鄜延路的公使钱开支情况,发现约莫有五百万贯公使钱难以解释去处。”
御史台众人均是精神一震,不想朝廷不但派郑戬去查,甚至让包拯也负责此事。都说包拯
素来铁面无私,这下看来狄青、种世衡等人均无翻身之机。
赵祯皱了下眉头,缓缓问道:“那这些钱是谁来负责掌管呢?”
包拯道:“种世衡、滕子京、张亢三人主要掌管这些公使钱。”
“这么说,所有的一切,狄青并不知情了。”赵祯道。
众人久经官场,听天子这么问,都是心情迥异,可毫不例外的认为,赵祯并不想处置狄青。赵祯问话的意思,甚至示意包拯将公使钱一事,和狄青撇开关系。
包拯道:“圣上,臣不敢妄言狄青是否知情,但知道这公使钱,很大的一部分是花在了狄青的身上。”
狄青并不诧异,甚至连愤怒的表情都没有。因为他知道包拯说的是实情。
赵祯眉头锁紧,心中不悦。他知道包拯和狄青算是朋友,当初赵祯让狄青举荐人才的时候,狄青还推荐了包拯。赵祯让包拯暗中调查西北一事,用意就是希望包拯能为狄青撇清关系,不想这个包黑子,竟然谁都面子都不给。
赵祯沉吟片刻,已想将公使钱一事押后处理,他不想狄青告老还乡。
包拯开口道:“圣上,不过臣说及公使钱一事前,想先请圣上看件东西。”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捧上。
众人举目望过去,见到那不过是一双孩童的草鞋,破烂不堪,都是大感疑惑。心道包拯拿双草鞋出来做什么?
赵祯也是困惑,问道:“包卿家,这不过是双草鞋,有什么可看?”
包拯望了眼手上的草鞋,肃然的脸上也有分感慨道:“不错,在满朝百官眼里,这的确是一双破烂的草鞋,甚至多看一眼的念头都没有。可在包拯的眼中,这草鞋却可说话的。”
方才群臣争议,赵祯听到心头起火,这刻听包拯这般说,来了兴趣,问道:“草鞋怎么会说话?”说罢微微一笑,很觉有趣。
包拯道:“臣初到西北之时,不耐西北苦寒风霜,偶然风寒,竟然病倒路边,被一家好心人看到,带回家中。”
众人都知道包拯不是说废话、亦不是喜欢讨功的人,因此都有些奇怪他为何说这些琐碎的事情。
包拯又道:“臣到了那户人家,发现那户人家虽不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但也清贫的很。那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十来岁的年纪,一个更小一些,懵懵懂懂。那两个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瘦弱些。救臣的是个妇人,容颜颇为苍老,但臣后来知道,那妇人也就四十有余的年纪。”
王拱辰终于按捺不住,一旁道:“包御史,圣上让你查西北公使钱一事,你罗罗嗦嗦的说这些做什么?”
赵祯倒觉得包拯岔开话题更好,和颜悦色道:“但说无妨。”
天子发话,王拱辰神色讪讪,再不敢打断包拯的话头儿。包拯继续道:“那家妇人为臣请了大夫,又煮了浓浓的稀饭给臣喝。臣当时不觉得什么,可等稍微好转后下地出门,在门后听那小孩子说,‘二哥,我饿。’又听那大孩子说,‘你怎么就这么容易饿?成天就看你要东西吃。喏,我这还有点吃的,你先吃吧。’臣从门缝望过去,见到那大点的孩子拿出半块黑黑的窝头递给老三,老三狼吞虎咽的吃,老二却在流着口水看。老三含糊问道,‘二哥,你不吃点吗?’那老二挺起胸膛说,‘我饱得很。’”
包拯说的琐屑,赵祯听得感慨,叹道:“那粮食想必是老二省下来的,他疼爱弟弟,这才留给弟弟吃。不过那妇人宁可苦了两个孩子,也给你熬粥来喝,真让人感叹。”
包拯点头道:“圣上所言及时,那家人甚为厚道。臣暗中观察,见他们吃饭的桌子也很是破烂,一条腿都已折断,是随便用石头垫起。等到晚上时分,那妇人竟给我拿了两个白面膜吃。我看那年幼的孩子在一旁流着口水,就问,‘你吃了没有?’那幼小的老三看了眼妇人,咽着口水说道,‘吃得很饱。’”
赵祯眼帘湿润,想起民心朴实,西北百姓如此受苦,难免心中不安。他一直立志当个好皇帝,闻西北还有这种事情,内心愧疚,问道:“包爱卿,这家人如此忠厚,不知道你可记下他们的名姓,朕立即命地方官府奖赏他们。”
包拯沉默片刻,这才道:“那妇人本是种世衡的原配,而那两个孩子就是种世衡的儿子,老二叫做种谔,老三叫做种诊。”
殿中倏然静了下来。就算是王拱辰、文彦博等人,都是神色异样。
他们才扳倒张亢、滕子京,又逼狄青告老还乡,正准备对种世衡下手,大获全胜之时,突然听到种家如此清贫,心中也不知道什么感觉。
赵祯默然半晌,又问,“后来呢?”
包拯道:“当晚,臣到了庭院,见到种愕、种诊坐在庭院。趁那妇人不注意,拿了五两银子给种愕。臣受人之恩,很想报答,但那妇人死活不肯收下银子,只说旁人有难,帮手天经地义之事,不需酬劳。臣无奈,只想将银子让孩子收下。不想种愕挺直腰板说了一句话,让臣此生难忘。”
赵祯问道:“他说了什么话?”
包拯到了殿中,一直对狄青视而不见,直到这时,才意味深长地望了眼狄青,铿锵有力道:“种愕对我说,狄将军为西北的百姓出生入死,活人无数,都从来不求什么回报,我们只做了这点事情,怎敢要人的回报?”
一语落地,鸦雀无声。
王拱辰等人本咄咄逼人,闻言望了眼狄青,脸上也有不自然之意。欧阳修等人脸上有神采闪过,范仲淹却既是骄傲,又是伤心。
只有狄青还是木然立在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可不知道为何,眼帘也有了湿润。他狄青不负西北百姓,原来西北百姓也从来没有忘记他!
良久后,包拯才又开口道:“臣听种愕这般说,倒很是惭愧,那银子就揣了回去。我问种愕,他和弟弟在这庭院做什么呢。种愕道,他在等流星。”
赵祯瞥了眼狄青,好奇道:“他等流星做什么?”
包拯道:“塞下儿女有个传说,若能看到天有流星,及时许愿,就事无不成。”
赵祯久在深宫,倒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恍然道:“种愕等流星许愿吗?他许多什么愿?”
包拯道:“他那一夜终于没有等到流星,但他对我说了愿望。”顿了下,包拯缓缓道:“他的愿望是,快些长大,学狄将军一样,抗击胡人,保家卫国!”
赵祯又望了狄青一眼,这次却没有再问什么。殿上臣子虽多,但亦没有人接下去。
沉默片刻,包拯再道:“其实不止种愕有愿望,种诊也有愿望的?”
赵祯道:“种诊的愿望和狄青有关吗?”赵祯对种世衡其实并没什么印象,但只听种愕、种诊两人的事,对种世衡的印象早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已明白包拯的意思,种世衡家贫如斯,就算擅用公使钱,肯定就有他的道理。
包拯摇摇头,再次举着手中草鞋道:“种诊的愿望,就和这草鞋有关。他说他脚长的快,去年的布鞋已经穿不上了,他现在只能穿草鞋,而且是破烂不堪的草鞋。他若是能见到流星,就求老天给他一双新的草鞋,若是能在新年的时候,再有一双新的布鞋,那就很开心了。”
包拯说的平淡,但众人闻言,都是心中酸楚。
这殿上的官员,多是钟鸣鼎食之辈,整日赏花吟词,春雅秋愁,哪里想到过种诊身为种世衡之子,竟然连要求双布鞋都是奢侈的事情?
范仲淹暗叹,心想每次见到种世衡,总见种世衡拖拖拉拉,可上交钱物购买军备之时,从来没有迟疑的时候。范仲淹以为种世衡玩世不恭,以为种世衡经商有术,可哪会想到,他的每一文钱,都是血泪艰辛铸成?
王拱辰见赵祯脸色沉郁,瞥了眼包拯手上的草鞋,上前道:“启禀圣上,若包拯所言是真,想种世衡被告贪污公使钱一事有所误会。”
御史台的中丞竟主动为边将种世衡开脱,倒让很多人意料不到。不想包拯道:“没有误会,种世衡的确存在滥用公使钱一事!”
包拯一言,众人惊诧不已,暗想包拯费尽苦心的说这个故事,无非就是给种世衡开脱。既然王拱辰都已表态,包拯就应该就坡下驴,将这件事带过,可包拯竟然依旧得出种世衡滥用公使钱的结论,那他方才一番努力不是前功尽弃?
赵祯也满是诧异,沉默半晌才道:“包卿家,你此言何意?”
包拯迟疑许久,这才道:“回圣上,其实是种世衡请我告他滥用公使钱一罪的。”
众人更惊,简直不知道包拯在说什么。狄青失声道:“他为何这么做?这事本和他无关的。”狄青已心灰,但听到种愕提及自己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感谢,感谢种愕对他如此信任。听包拯这么说,狄青蓦地明白了种世衡的用心。
朝堂之人多是糊涂,可狄青已明白了种世衡的用心。一想到那面带菜色、略带调侃的脸,狄青心情激荡。
赵祯也是一头雾水,迟疑道:“包卿家,朕可糊涂了。种世衡何须请你告他呢?”心中想,这事儿被人摊上,躲来来不及,种世衡也真是怪人,竟请包拯告他?种世衡不请,告他的人还少了?想到这里,望向御史台等人。
御史台众人都垂头不语,心中也是奇怪。
包拯肃然的脸庞突然有分尊敬之意,缓慢道:“臣伊始的时候,根本不了解种世衡这个人,只是奉旨查事。可见种愕、种诊后,才以为对种世衡有个粗略的了解,但臣没想到,种世衡此人,远比臣想的要……要想到多。”他考虑很久,这才说出这句话来,知道赵祯不解,包拯解释道:“臣见到种世衡,是多日后的事情。他一见到我,就知道我是来查公使钱的事情,他说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了。”
赵祯皱了下眉头,看了眼群臣,群臣垂下头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种世衡说,自从他奉圣旨开始修青涧城的时候,他就考虑到会有这么一天。他说他不怕……”包拯神色悠悠,莫名的叹口气,又说道:“种世衡说西北风沙苦,百姓比风沙还苦,整日被吹得居无定所。如果按照常理来说,青涧城修个三年五年也不为过,可太多人等不得。当年青涧城内无水,若挖不出水来,大城就要荒废。他就用一百文一簸箕砂石的代价鼓励百姓去挖井,这如果报于朝廷来批,就算要批,也得等个几年,西北的百姓等不起。”
赵祯听了,若有所思,心道大宋调运不灵,武备不修,西北财政吃紧等弊端,范仲淹早就说了。只是范仲淹没有说得这么详细,朝中百官,包括他这个天子,总觉得范仲淹夸大的华而不实。但种世衡说的事情实在,现在所有人都清楚,若没有种世衡修了青涧城,眼下大宋西北早是另外一个局面,延州能不能保住都说不定,更不要说再反取回金明寨,逼元昊求和。
包拯一直都是平静的声调,说着很平淡的内容,但又有谁知道这些平淡的事情里,有着多少艰辛不屈和波折?
“打井那件事是小事,但种世衡说了,边陲有太多这样的小事。他一直以来,殚精竭虑的对付这些小事,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把所有的那些账目给上面看个清楚。但他说了,他用的每文钱,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若是伊始的时候,我没有见过他家人,不会相信,但知道种愕、种诊数年如一日,竟然都是半饥不饱,种诊甚至买双布鞋都是奢望的时候,我第一次在没有去查始末的时候,就相信了种世衡说的话,。”
说到这里,包拯顿了下,看了御史台的同僚,问道:“你们信不信?”
你们信不信?
就是这寻常的五个字,激荡在殿中,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王拱辰虽还没有放弃攻击范仲淹亲信的念头,但瞥了眼赵祯的表情,已放弃再参种世衡的念头。
赵祯一句话没有说,但谁看到他的表情,都知道他已经信了。不过所有人都有个困惑,既然如此,种世衡为何要还要包拯告他滥用公使钱呢?
王拱辰甚至心中在想,难道说种世衡自知无错,这才想要转移视线,保住旁人吗?可包拯随后的话,让他羞惭无地。
“种世衡对臣说,他虽是问心无愧,但知道破坏了规矩。若是碰到有人蓄意,肯定会拿此事做文章。他说,‘我活了这些年,沉浮这些年,早就看开了。我还能活几年?若是有过错的话,请包大人一定将所有事情推到老汉我的身上。我无所谓了。’”
包拯原封转了种世衡的话,赵祯还是不解,追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包拯又望了狄青一眼,见到狄青神色怅然,知道狄青明白了。“因为种世衡说,‘公使钱、经商的钱,我多数都用在修建防御,装备军队身上,比如打造好些的兵器、铠甲,想方设法买些最快的马儿,你们不知道,朝廷虽有弓箭铠甲,但弓都被虫蛀了,弦断了,铠甲都烂了。你让兵士怎么带这些装备去送死?如果要推责任的话,狄青用公使钱用的最多,因为他领的军队是西北的精锐,公使钱很多都用在这些军队上。可若是没有这些不合规矩的精锐,大宋在西北损失的就不止公使钱了。若没有这些公使钱的滥用,西北的百姓就要移到关中去了。若不是滥用这些公使钱,朝中一些人就被战火烧的焦头烂额,无暇顾及西北公使钱的事情。其实我可以不管,但我能不管吗?好吧,如果狄青和我之间,一定要有人承担这个责任,那由我来承担好了。毕竟老汉不穷,因为老汉还有妻儿,狄青比我穷,他征战疆场这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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