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怔怔地坐在地上望着残桌破碗,突然怪叫一声,霍然窜了起来。原来他方才震惊于所发生的一切,没有留神还坐在碎瓷上,这会儿才感觉到屁股疼痛,有如针扎一般。这下顾不得再考虑什么红龙、红绸,赶紧先脱下裤子一瞧,屁股上已是红血流淌。费了好大气力,才将屁股上的碎瓷尽数取下,然后涂抹上药粉,简单包扎下,又换了条裤子穿上。
这番忙碌后,狄青想起今日不必当差,不由长舒一口气。弯腰取了根桌子腿,双手用力一拗,感觉手心发痛。狄青忍住手痛,再次用力一拗桌腿,脑中又隐隐作痛。
狄青只怕晕过去,不敢再次发力,心中一阵迷惘。搞不懂为何方才可以,而现在力气却又消失?
就在这时,郭逵跑了进来,见一地狼藉,诧异道:“狄二哥,来贼了?”
狄青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如实道:“桌子烂了,茶碗也坏了。是我弄坏的。”
本以为郭逵会刨根问底,不想郭逵眼珠一转道:“我明白。桌子烂了,我让人再买一张就好。”郭逵人小鬼大,只以为狄青心中郁闷,这才打砸桌椅,竟不再追问。狄青有些过意不去,回应道:“正好今日不必当差,我去就好。”郭逵见狄青态度坚决,不再坚持,帮狄青收拾后,这才告辞离去。见郭逵离开,狄青正想坐下歇息一会儿,可屁股一沾床榻,又中箭兔子般跳将起来。
狄青忍住痛,望向那黑球,眼中满是好奇。他毕竟年纪尚轻,再加上生活枯燥,遇到这种怪事,心中非但不怕,反倒跃跃欲试。
可奇异再没有出现,狄青觉得两次奇景都出现在清晨,想必下次再现要等到天明,只好先出府办事。出了郭府,狄青记得新门旁的大巷口有个乌姓匠人手艺不错,所做的桌柜椅凳虽算不上华美,却极为结实。
要到大巷口,先要过曲院街。等到了曲院街,狄青只感觉屁股更痛,暗叹自己要脸不要腚,真对不起这屁股了。正难捱间,狄青突然嗅到花香传来,原来不远处有个花棚,牡丹花开得正艳,不由凑了过去。
那卖花的妇人认识狄青,见狄青走法古怪,问候道:“狄青,你怎么了?”
狄青苦笑道:“熊家嫂子,我跌伤了……腿。”
那熊家嫂子埋怨道:“伤了腿,不在家中休息,还出来干什么?”回身拿了瓶跌打药酒递给狄青道:“这是跌打药酒,挺有效的,拿着吧。”狄青是个十将,但当差巡视时从不借机敲诈勒索,甚至遇到百姓遭人欺压时,还会出面帮忙,因此这一片的百姓对狄青极有好感。
狄青推脱不得,接过药酒道:“多少钱?”
熊家嫂子笑骂道:“你小瞧嫂子了!一瓶药酒,还要什么钱呢?”
狄青无奈,说道:“那我买束花吧。”他掏出一串钱递给熊家嫂子,突然问道:“这里有姚黄卖吗?”
熊家嫂子摇头道:“那是大富人家才有的花,极为罕见。狄青,这里没有姚黄,倒是有眼儿媚,开得极好,你拿一支吧。”
狄青见那花儿呈淡红色,花瓣做月牙状,倒像是娇羞少女那如月的眼波,既美又媚,不由笑道:“多谢你了。”他虽不喜花,可却不想拒绝别人的好意。伸手接过花来,才要告辞离去,却见前方站着两人,其中一人埋怨道:“你倒是赶紧给我想个办法呀。”那人眉清目秀,手中拿着把折扇,脸上却像是灰尘洗不干净的样子,正是狄青在西华门外放过的那个年轻人。
年轻人身旁还是那个胖白无须的中年人,闻言苦笑道:“这个……这个……”四下望了眼,说道:“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去过呀……”
那年轻人跺脚道:“我不管,你要想不出个办法来,我……”用折扇边敲中年人脑袋,边威胁道:“我就让你屁股开花!”
中年人闻言苦笑道:“圣……公子,还是回去吧,小娘娘只能为你遮掩一时,你若久不回去,大娘娘那面只怕不好交代。”
年轻人恨恨道:“我就不回去!你能如何?”陡然见到了狄青,眼中闪过喜意,快步走过来道:“喂,你还认得我吗?”
狄青倒有些意外,含笑道:“当然认得。兄台有事指教吗?”他感觉这年轻人心事虽重,但言行举止,还像个孩子。
年轻人诧异道:“你叫我什么?”
狄青不解道:“我叫你兄台,有何不妥吗?”
年轻人哈哈一笑,极为开心道:“有趣,有趣!竟然有人叫我兄台?很好,很好!我认识你,你就是上次西华门外那个禁军,你叫什么名字?”
狄青莫名其妙,不知哪里有趣,疑惑回道:“在下狄青,不知道公子高姓?”
年轻人犹豫片刻才道:“我姓……尚,单名一个圣,你叫我圣公子就好。狄青,我想请你帮个忙。”
狄青见他出言直爽,也痛快道:“说来听听,我若能帮手,就尽量帮你。”
那白胖之人见公子和狄青竟然言谈甚欢,不由睁大了眼,好像见鬼的表情。狄青瞧见了那胖子表情奇怪,可也没有多想。
尚公子突然脸红了下,扭捏道:“其实……我想……我想……”他想了半天,却还是说不出个三六九。狄青见状,奇道:“你就是想杀人越货,也不见得这么为难吧?”
尚圣吓了一跳,盯着狄青道:“你杀过人吗?”见狄青点头,尚圣忙退后两步,眼中露出警惕之意,问道:“你杀的是谁?”
狄青叹口气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别人都叫他增长天王……”尚圣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表情,叫道:“你是狄青?你是郭遵的手下?我记起来了!”
狄青大为诧异,疑惑道:“你认识郭大哥吗?”
尚圣似觉失言,支吾道:“实不相瞒,我在朝廷认识一些人。当年郭遵力闯飞龙坳,重创弥勒佛一事,朝廷很是轰动,我也就知道了。我说怎么觉得你名字这么熟悉呢,原来你是郭遵举荐的人。郭遵人很好,我很喜欢。郭遵举荐的人,我也很喜欢。”
他忽而扭捏,忽而大大咧咧,狄青感觉这人性情怪异,想起自己还有事要办,问道:“对了,你到底让我做何事?若没有急事,我要去做些别的事情。”
“你别走。”尚圣一把抓住了狄青,终于吐露道,“我其实想去……看看张妙歌。”他说出这句话后,满脸涨红,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狄青哑然失笑道:“要见张妙歌,去竹歌楼就好。她虽是有名,但不至于比皇上难见吧?”原来竹歌楼不过是个青楼,而狄青也知道张妙歌歌舞双绝,是竹歌楼的头牌,但是他从未见过。
尚圣紧张道:“你见过皇上?”
狄青摇头道:“我这种身份,怎有机会见到皇上呢?”狄青说的倒是实话,他虽是禁军,但在八大禁军中只能排在外围。每次圣上出巡,身边总是有三班殿直近千人开路,寻常百姓若是眼神不好,都看不到玉辂中有没有皇上,更不要说见皇上一面。
尚圣轻松起来,“张妙歌虽不比皇上难见,但我还真的见不到他。兄台若是老马识途,倒还请指点一二。”
狄青感慨,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可他其实也没有去过竹歌楼,但人家既然说自己是老马,总不至于迷路,一拍胸膛,视死如归道:“那好,我就带你们去一趟。”不过又有点疑惑道:“圣公子,我看你年纪似乎也不小了,真的从未去过那种烟花之地?”
尚圣叹口气道:“实不相瞒,从未有过,所以才迫切地想去。”
狄青点点头,“你说得不错,得不到的岂不都是最好的?”他寻常的一句话,却让尚圣怔了半天。狄青见他发呆,问道:“尚兄,我可说错了?”
尚圣回过神来,强笑道:“你说得极好,或许真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所以有人才会特别想要。”他说的隐有深意,白胖中年人闻言,脸色变了下,眼中闪过丝畏惧,低声道:“圣……公子,还是回去吧。若是大娘娘知道我带你去那种地方,小人只怕屁股要开花了。”
尚圣心道,那关我屁事?脸上却故作慎重道:“我自有分寸。狄青,有劳了。”
狄青听到二人对话,只觉得这位多半是士族子弟,家教严格,道:“圣公子,其实令堂只怕也是好意。烟花之地龙蛇混杂,你若只是想见见张妙歌,倒也没什么。可若真的因张妙歌丧意失志,岂非是我害了你?”
尚圣盯着狄青道:“多谢阁下提醒,这点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陷进去。”
狄青不再多言,走在前面带路。尚圣却不知从哪里取了个毡帽带在头上,压低了帽檐,挡住了大半边脸。狄青见了好笑,心道他躲着母亲前来,多半是怕被人认出。三人到了竹歌楼,见这里果然不负雅名,四壁均是竹子搭建,最妙的是楼中天井处有修竹泉水,水声淙淙,轻敲竹韵,端是典雅非常。
楼内大堂早坐了不少宾客,喝茶的时候,总是抬头向楼上仰望。狄青找个座位坐下,可屁股着实疼痛,只能斜倚在椅子一角。心中奇怪这些人到了这竹歌楼为何不找歌伎,都在这儿坐着喝茶?
三人落座,也没人上前招呼,仿如这里已经歇业一样。狄青心头纳闷,本想问问尚圣,见他眼含热切地望着自己,感觉不好丢脸,咳嗽了声,“我有事,先去找朋友问上几句。”
尚圣钦佩道:“阁下真是朋友遍天下,我自愧不如呀。”
狄青故作镇定,其实不过是先探探形势。四下望过去,见到有两个胖胖的商贾坐着喝茶,一个肥头大耳,一个油光满面,都是饱暖思淫欲的典范,便微笑过去坐下来道:“两位朋友请了。”
那两人见狄青脸上刺字,刻着禁军的招牌,虽心底看不起,但明面还是不好得罪,勉强回道:“这位官人有何贵干呢?”
狄青压低声音道:“在下初来此地,不知道如何才能见到张妙歌呢?”
肥头大耳那人闻言,嘿嘿一笑,“你想见张妙歌?我也想呀。”
狄青拉关系道:“这么说我们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还请兄台指点一二。”
肥头大耳向旁一指,“你可看到这里坐着的这些人吗?”
“看到又如何?”狄青不解道。
油光满面那人淡淡道:“他们在这里已等了数日,可和我们一样,还是只能等下去。官人若是想见,也请去等着吧。”他言语中带些轻蔑,又道:“我们花十两银子,也不过得个号签,才有见张妙歌的机会,官人若是要见,不如先去买个号签吧。”狄青这才发现二人茶杯旁,都有个竹签,上面写着数字,一个是二十二,另外一个是二十三,皱了下眉头,问道:“这号签是怎么回事?”
肥头大耳之人道:“张妙歌一日只给十人弹琴歌舞,所以要想见她之人早在十数天前就来买号签,这才能有机会和她见上一面。若是能得她青睐,说不定还能有品茶谈心的机会。我等已等候三日,眼下才要将将等到。兄台若是真的想见张妙歌,不如先买个号签,半个月后再来看看如何?”他虽像在解释,可言语中实有着说不出的嘲弄之意。狄青讪讪而退,听到那人低声对同伴道:“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竟然也想看张妙歌的歌舞?”
狄青听到,暗自冷笑。他本无意见张妙歌,可那商人对他如此轻蔑,反倒激出他的傲气。回转座位后,尚圣热切问道:“阁下,怎样了?”
狄青道:“要见张妙歌,还要什么号签。十两银子一个。”
白胖中年人见状讽刺道:“原来你夸下海口,却也没有来过。这号签嘛,我们其实倒有。”他伸手将两竹签丢在桌案上,可要依上面的签号来等张妙歌,都排到立秋了。
尚圣见狄青皱眉不语,不由大失所望道:“这……唉……”他叹了口气,满是失落。
狄青突然灵机一动,笑道:“要见张妙歌何难?不过你们要配合我的举动。”
尚圣闻言又来了兴趣,欣然道:“无不从命。”
狄青四下望了眼,见有婢女过来斟茶,低声道:“去叫你们的鸨母过来。”
那婢女不屑道:“妈妈岂是说见就见的?”
狄青暗想这竹歌楼简直比大内还要排场,一个头牌歌姬比皇上还难见,这鸨母看来比太后还架子大。自己怎么说也是禁军,竟然被这些人轻视?脸色一沉,狄青伸手敞开衣襟,露出里面一块令牌,道:“公家办案,你明白怎么做。”他飞快地又将令牌掩住,其实那不过是块普通的禁军腰牌。
婢女终于有些畏惧,迅速走进后楼。不多时,一浓妆艳抹的妇人走过来,坐在狄青面前,娇笑道:“哎呦,这位小哥,有何贵干呢?”
那妇人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目光从狄青脸上扫过,落在尚圣和那白胖男人的身上,微微一怔。借端茶的功夫,又向各人的足下望了眼,微蹙眉头。饶是她见多识广,一时间也不明白这三人到底什么来路。
妇人叫做凤疏影,也算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她一见狄青脸上的刺字就知道,此人是禁军,还应该是低级军官那种,但却不知他这种粗人何以拿着一支牡丹花?那白胖中年人身上赘肉已生,满是富态,面相形貌活脱脱就是位宫中太监。而那个拿把折扇的年轻人更是古怪,看他一张脸灰泥满布,好像是杂役,但一双手极为秀气,分明是半分重活都没有干过,而他穿的一双鞋子,杂役干一年的酬劳都买不起。这三人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伙的,但现在却凑合在一起,看起来竟还很亲热,也怪不得这凤疏影疑惑。
狄青知道若循正途排号,等到武人再次磨勘时也不见得能见到张妙歌,见妇人询问来意,只是低声言道:“你不认得我吗?”
凤疏影娇笑道:“现在不就认识了,官人贵姓呢?”
狄青心道,你不认识我,那就好办了,于是正色道:“这位妈妈,实不相瞒,我乃开封捕头叶知秋的兄弟叶知冬,以前一直在厢军做事,最近才来到京城协助开封府破一件大案。我身边这位……是大内武经堂的火器高手阎难敌,那位圣公子更是捕快圣手玉扇飞龙,平常人都不知晓他们的大名。不知道你可听过没有?”他胡诌个名字,暗想我有言在先,你没听过,那只能说你见识少了。
凤疏影见尚圣轻摇折扇,端是有些深不可测,不由脸色微变,但瞥见狄青脸上的刺字,又质疑道:“可官人好像是骁武军的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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