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和李禹亨都算是狄青的朋友,在骁武军营关系不差。张玉是个军头,比狄青大上一级,李禹亨却是个将虞侯,比狄青小上一级。无论军头、十将还是将虞侯,都属于低级军官,管不了多少事情,俸禄也不过是一个月差别一二两银子而已,所以众人平日也是嘻嘻哈哈,少有等级之分。
李禹亨见狄青前来,神神秘秘道:“狄青,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莫要对旁人说。”
张玉一旁笑骂道:“你他娘的这句话今天最少说了十来遍了,听得老子耳朵都起了茧子。你逢人就说告诉他一个秘密,到现在这秘密已经路人皆知了。”
李禹亨摸摸胡子,挤眼道:“没有十来遍,是七遍。”说罢哈哈大笑道:“狄青,你知道大相国寺出了事情吗?”
狄青心头一跳,记得叶知秋的嘱咐,摇摇头道:“不很清楚。”
李禹亨身临其境般的描述道:“都说昨晚夜半时分,天王殿上空突然乌云笼罩,遮住了明月,空中突然击出一道霹雳,击裂了天王殿的屋顶,然后击在殿内的弥勒佛像上。这不,弥勒佛像被击得四分五裂,余威还将那个增长天王的塑像击毁。这事别人本不知道,可我有个亲戚在大相国寺做杂役,今天在寺内见有人修补天王殿顶,可见传言多半是真的。”
狄青暗自好笑,却不说破,只是点头道:“这可真是个奇异的事情,也就只有你这种人才能……知道。”
李禹亨得意洋洋,“谁说不是呢?”还待再说什么,赵律走进来道:“说什么呢,不用做事了?”狄青三人站起,叫道:“赵军使。”赵律是郭遵的手下,平日郭遵不在,赵律负责调动骁武军的部分人手。
赵律板着脸道:“莫要乱嚼舌根子,小心祸从口出。张玉、狄青、李禹亨,今日你们三人去西华门至西角楼大街左近巡逻,留心陌生人等,不得怠慢。”
三人遵令,知道每次京城有异常的时候,都要照例加派人手留意动静。如今大相国寺出现异常,只怕京城大内、内城、外城早已布满了禁军。
赵律见狄青向外走去,突然叫住他道:“狄青,你等一下。”见张玉、李禹亨走远,赵律这才道:“这次巡视是例行公事而已,有问题示警就好,不用出手。”他也不多说,转身离去。狄青心中苦笑,暗想这多半又是郭大哥的关照。自己虽想逞能,可在别人眼里,自己着实和废物无异。
出了禁军营,张玉、李禹亨已在等候,都问,“狄青,赵军使有什么吩咐?”
狄青淡淡道:“他说昨天京城有个乱嚼舌根的人被雷公问候了,让我们禁言慎行。”
张玉、李禹亨哈哈一笑,知道狄青说笑,拥着狄青向大内西华门的方向走去。狄青虽说武功不济,无法使力,但为人豪爽,做事仗义,二人也从不小瞧他。
三人顺着西角楼大街行上去,只见一路繁华,这三人长期负责这段路的安全,街边小贩早就熟识。路边有一妇人热情的招呼道:“三位官人,新鲜的包子,要不要来几个?”京城的百姓称差人、衙役都为官人,这妇人姓王,一直在街头摆摊,卖的包子在这条街很有名声。
狄青递过了十二文钱,拿了六个包子,笑道:“王大嫂,最近这里可有什么可疑的人物?”
“有呀。”王大嫂接过了铜钱,笑道,“你就挺可疑,老大不小了,连个媳妇儿都没有,要不要大嫂给你介绍一个闺女呢?”周围摆摊的百姓都善意地笑。狄青有些尴尬,笑道:“大嫂说笑了。”带着张玉二人一溜烟向北行去,张玉一旁道:“狄青,你没做贼,跑什么?要说这世道真不公平,我官位比你高,人也长的比你帅,比你还光棍,为何别人总是给你介绍闺女,却不给我介绍?”
李禹亨道:“王大嫂家的母马还没有嫁,你考虑一下?”他一直拿张玉的脸做文章。
张玉一脚踢过去,笑骂道:“去你奶奶的,你顾好自己吧。我听说最近吐蕃来头狮子找婆家,和你很般配,你现在去提亲还来得及。”二人笑做一团。
狄青有些意兴阑珊道:“做事吧。”他不知为何,又想起那温雅的白衣女子,难免惆怅。
三人到了西华门左近,随便找个台阶坐下来,盯着西华门发呆。过西华门就是皇宫大内,是朝廷重臣办公和皇帝、皇后居住的地方。他们这等人,虽在京城多年,但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过。
李禹亨道:“狄青,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别告诉别人。”
狄青懒洋洋道:“是不是东华门多出状元,西华门多出美女呢?”
李禹亨故作诧异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狄青嘟囔道:“你这几年不停地说,就算聋子,多半也都知道了。”每次新科开考,殿试过后,状元、榜眼、探花三人的名字都是从东华门唱名而出,闻名天下。东主阳,西主阴,对应的西华门却是皇宫内眷出没的地方。如果有地位的妃嫔过世,棺椁更要从西华门而出,方显尊贵。东华、西华两门,狄青等人一辈子都难进去,李禹亨每次到这里当差时,都要忍不住将这“秘密”说一遍。
这时,一辆马车从长街尽头驶向西华门,那马车珠玉为帘,玉勒雕鞍,端是华丽非常。张玉突然低声道:“其实西华门不只出美女,还出一种东西。”
李禹亨不解道:“是什么东西?”
张玉嘲讽道:“还出死太监。”
李禹亨忍不住又笑,低声道:“太监可不是东西。”
狄青一旁道:“你们也不怕被人听了去?这个太监若是知晓你们议论,说及给太后听,找个茬儿,说不定会把你们满门抄斩。”
张玉冷冷道:“我什么都怕,就不怕满门抄斩。我满门也就一人,满门抄斩也不过一个脑袋。这个死太监,我每次见到他的车,都要骂上一顿。”
李禹亨叹道:“不过这个死太监非但没被你骂死,眼下还成为太后身边的第一红人。呼风唤雨,活得精神呀。可惜堂堂的枢密使曹利用,也斗不过这个太监,竟被他暗算至死。”
原来那豪华大车里面坐的人,正是宫中的第一太监——罗崇勋。
大宋虽有祖宗家法,外戚太监不得专政,但如今皇帝仍未亲政,要太后辅佐。这个罗崇勋虽没什么能耐,却深得太后赏识,是以仗着太后的威严,很有些权势。当太监的这辈子没别的欲望,除了钱就是权。宫中太监多会为自己的亲戚争取点官职,但枢密使曹利用为人刚正不阿,屡次拒绝宫内的请求,这才让罗崇勋怀恨在心,终于有一日找到曹利用侄子犯错的借口,上禀太后,太后闻言大怒,严惩曹利用。是以堂堂一个枢密使、两府中人,居然因此被贬出京城。
罗崇勋竟然仍是不肯放过曹利用,又找人罗织曹利用的罪名。曹利用还在被贬的路上,就再次被贬房州,当初负责押送曹利用的是太监杨怀敏,而谁都知道,杨怀敏和罗崇勋本是一丘之貉。曹利用被这宦官陷害,终于在开春之际惨死在路上。
当年的澶渊之盟,保了大宋数十年的平安,而当时不顾生死、毅然前往契丹的使臣正是曹利用。曹利用身在虎穴,却凛然不惧,寸土不让,虽说最后还是献币求和,但在京城的百姓眼中,这人实乃大大的功臣,因此京中之人对罗崇勋和杨怀敏都是极为痛恨,张玉也不例外。
李禹亨又感慨道:“可恨太后不明是非呀,当初就没有召回寇老主持朝政,到如今又让宦官陷害忠臣,朝纲不振啊。”李禹亨所言的寇老就是寇准,此人极为刚正,天下闻名,不过刘太后当政后,始终不用寇准,寇准前几年已故去,惹天下人叹息。
张玉冷笑道:“你以为太后真的糊涂吗?那你可大错特错!”
李禹亨一怔,问道:“她重用宦官,逼死重臣,让忠心耿耿的寇老终不能用,难道还不昏聩吗?”
狄青见二人越说越肆无忌惮,连忙岔开话题道:“吃包子,吃包子,咦,那有两个人好像是陌生面孔?”他为了转移张玉二人的注意,伸手向前一指,不想果有两人举止有些诡异,常人见到罗崇勋的马车路过,多半会退到路边,可那二人不但退到了路边,还转过脸去望向墙壁。
等罗崇勋过去后,这二人还不时偷偷张望那车子。
张玉霍然站起道:“果然可疑,去问问。”他没有留意这二人是从大内走出,还是要去大内,但职责所在,总要查问。
三人向那两人逼了过去,见其中一人身材中等,年纪尚轻,脸上似有灰尘,可一双手极为白晰细嫩。另外一人白胖的脸庞,眉毛很浓,胡子却没有。
见三个禁军走过来,白胖那人脸色微变,才要说什么,却被年轻人示意噤声。年轻人想要从旁而走,张玉拦在二人身前,喝道:“鬼头鬼脑的做什么呢?姓名,乡藉,住在哪里?亲戚何人?老老实实交代!”
“大胆!”白胖那人喝了声,声音尖锐愤怒。
年轻人忙向那白胖之人道:“莫要声张。真不像话。”他说的奇怪,让张玉等人如坠雾中。狄青却是心中一动,暗想怎么这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熟稔。
张玉道:“还不要声张?你们做贼吗,这么小心?快快报上姓名。”
年轻人眼中闪过丝古怪,道:“我想去大相国寺求佛,你们莫要多事。”
张玉好气又好笑,说道:“你求佛了不起?我他娘的问你姓名,你东扯西扯些什么?”
年轻人听张玉口出秽语,眼睛一瞪,不怒自威。
狄青听到求佛二字,心中一动,记起昨晚在大相国寺好像听过这个声音。这不正是和大相国寺的主持在论禅的那人吗?低头向下望去,见到那人脚上的一双鞋子虽换了式样,但却是五湖春缝制的无疑,坚定了念头,拉了张玉一把道:“这二人没什么可疑的,放他们走吧。”狄青暗想,“能和大相国寺主持论禅的人,不应是坏人,若是达贵,没有必要得罪。”
张玉见狄青向他连施眼色,咳嗽一声道:“那你们走吧。最近大相国寺暂不见外客,你们也不要去了。”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多谢提醒。”他向狄青又望了一眼,点点头,快步离去。那中年胖子紧紧跟随,屁股一扭一扭的,像个鸭子。
张玉等二人走后,才对狄青道:“你认识他们?”
狄青摇头道:“虽不认识他们,可你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禁军,就看那一双鞋子,也抵你一年的俸禄。这人非富即贵,你和他闹什么别扭?”
张玉嘿嘿一笑,“我就是看他富贵,所以借故拦他。我们当差尽职,又有什么错处?”
狄青摇摇头,蹲下来啃着已冷的包子,忍不住向年轻人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想起昨夜之事,由多闻天王又想起了五龙,情不自禁地摸了下怀里,那黑球硬邦邦的还在。
一日无事,狄青交差完毕,用过晚饭后,直接回到自己住处,掏出那黑球,翻来覆去地查看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最后发狠拿个铁锤敲了一下,却只听到黑球传回晦涩声音,叹了口气,又将黑球放在桌案上,盯着看了半夜。
黑球还是黑球,并没有变成红绸,也没有变成金蛋。
狄青盯得双眸已经有些发酸,暗想难道今早真的是做梦惊醒?已到深夜,狄青很有些困意,倚在墙壁上沉沉睡去,可总是睡不踏实,翻来覆去的,又醒来数次。
狄青每次醒来,都要向那黑球望一眼,见它在沉沉夜色中,有着说不出的安静。有一次醒来,突然有些失笑,暗想自己真的以为它是活物不成?想必不过是幻觉,自己却当真了而已。一想到这里,狄青放宽了心,再次睡了过去,这一次直睡到雄鸡三唱,红日东升才起。
耳边听着鸡叫,狄青心想,原来天亮了。他不等睁开双眸,突然身躯一振,因为就算没睁开眼睛,他眼前也是红光道道,迥乎寻常。那种情形,竟然和昨晚有些相似!
狄青忍住心头的震颤,缓缓睁开双眼,那一刻,心中的惊骇几乎难以言表。太阳的光线从纱窗射过来,金灿夺目,可更夺目的却是眼前的一道红绸。那红绸极为绚丽夺目,色彩极艳,从左手的墙壁一直铺到右侧,蠕蠕而动,而那红绸的根部,却像是以黑球为根基。这种现象极为怪异,就像是黑球吐丝成束,变成了宽广的绸缎。
狄青见那红绸蠕蠕而动的时候,更是惊骇莫名,不知道那到底是何事物,为何平白出现,凭空消失?他没有叫喊,也忘记了叫喊,只是盯着那红绸,见那上面隐有光华流动,再过片刻,红绸一转,已向他而来,狄青虽不想叫,可也忍不住大吼一声。
不是红绸,而是条龙!赤红色的巨龙!
红绸化作巨龙,就在狄青惊叫的那一刻,扑到狄青身前。狄青蹦起,情不自禁地后退,却忘记了身后是墙,砰的一声撞在墙上,屋脊震颤,背脊发痛。紧接着狄青脑海中轰的一声,只见那红龙已扑到他的身躯之内,陡然消散。屋内阳光依旧,桌椅床榻依旧,可狄青浑身已是大汗淋漓,左眼皮不停地跳动。
又过了许久,狄青回过神来,心中叫道,“不是梦,不是做梦,我是清醒的。”
他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床榻之上,缓步下来,发现口渴异常,情不自禁地去拿桌面的一个茶碗,那里还有他昨晚尚未喝尽的凉茶。
可他右手一碰茶碗,那坚硬的青瓷茶碗竟喀嚓的一声,倏然破裂。狄青一惊,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剩下的半个茶碗在他手上,竟如干土一样,悉数碎裂。狄青一怔,伸手扶住桌子,不等思索,那桌子喀嚓响后,桌腿已折,狄青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碎瓷之上,望着破碗残桌,呆在当场。
狄青一时间诧异无比,只是在想,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力?
第七章妙歌
狄青髓海受创之后,虽大难不死,但那根刺仍然留在脑中。他日常作息虽和旁人无异,可却动不了力气,只要稍用大力,就会头痛如裂,甚至昏死过去。
狄青这数年来,一直受病痛折磨,心志消沉。好在他性格还算爽直,并不愤世嫉俗,在禁军营中,反倒结交了不少朋友。但他受制于伤病,几次磨勘均无表现,经年累月得不到升迁,难免心灰意懒。
但他今晨捏破茶碗,又击断木桌,就算是受创前完好无缺的他都不能够做到这两点,今日竟忽有此大力,到底是何缘故?
狄青怔怔地坐在地上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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