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看了两眼,已明了了一切,将那纸搓成碎屑,小心翼翼的埋了起来。
日近黄昏,斜阳照过来,映的红墙如血,狄青望着那堂顶的琉璃闪烁,目光也有些流离。
纸上只写着一句话,“明日天和殿出手!”
命令简单明了,可为了这一击,端是花费了太多人的功夫。
明日出手,他今夜一定要潜到天和殿去。
狄青有些皱眉,御围内六班直分三组,三组各二十四队,每队人的腰牌都在宫中详细的记录。这种措施不但防的刺客无法入内,就算对卫戍军一样的防备。
狄青一直想不通,如果他突然消失不见,浪埋等人如何填补这个缺口。
狄青正疑惑时,有一宫人走进,见到尚乞笑道:“尚乞,王爷说有事吩咐我,让我来找你,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宫中多少可随意走动的,也就是宫人宫女,这里是养心堂,看那宫人的服饰,倒像是御膳房的人。
尚乞四下望了眼,说道:“王爷说……”他蚊子般的说了几句,声音很低,那宫人很是奇怪,问道:“你说什么?”可不等再问,陡然间双眸突了出来,因为一根绳子已扼住了他的脖子。
绳子的另一头,就在尚乞的手上。
狄青远远见到,吃了一惊,随即明白了什么。
尚乞杀了那宫人,扭头对狄青喝道:“脱衣服,解佩刀。”他将狄青的衣服、佩刀、腰牌统统的换在那宫人的身上。
狄青想通了,尚罗多多已死,而宫中少个宫人暂时无妨。尚乞杀了这宫人,不过是充当尚罗多多的替尸,也就添了狄青离去的缺口。
尚乞给那宫人穿了尚罗多多的衣服,再为那宫人沾上了胡子,又在那宫人的脸上涂上了鲜血,就算是狄青,也觉得躺在地上那人就是自己。
嘎贾已从假山处刨出一坑,取出里面的衣服让狄青换上。
那是一套紧身的衣物,除了衣服外,尚有一双鞋,两个竹筒、一柄短剑和一小包吃食。
嘎贾在狄青换衣之时,说道:“一竹筒是毒水,射程四尺。一竹筒是毒针,射程七尺!只有一次喷射的机会。均是在近身的时候使用,只要一点沾到对手,那就万劫不复了。这两件暗器都只有一个按钮,一按就发射。”
竹筒构造巧妙,黑幽幽的让人心生畏惧之感。
狄青接过竹筒,妥善的放好,目光却落在那短剑之上。那短剑外有一短鞘,黑黝黝的并不起眼。嘎贾抽剑出来,那剑极短,仅有一尺,但森气凛冽,碧了拔剑人的眉发。
狄青忍不住道:“好剑。”他甚至不用试,就能感觉到那剑能切金断玉,削铁如泥。
嘎贾突然用拇指一按剑柄突出的花纹,只听“叮”的一声轻响,剑芒暴涨,倏然变成三尺之长。
狄青目光一闪,叹口气道:“好剑。”他不能不说,这些人为求杀死元昊,什么都考虑到了。
嘎贾按了下那花纹,长剑缩回,狄青接过那短剑插在腰间,终于明白原来一直以来,不是他乔装的好,而是因为尚乞、嘎贾和昌里,本来就和他是一伙儿的人。
这么说,宫中侍卫已有很多是轿中人的手下?
狄青来不及多想,昌里已走过来道:“那处假山,有个凹洞,足够你藏到天黑。剩下的事情,需要你自己解决。”狄青点头,已钻到假山之中。之后听警讯传出,脚步声繁沓,已有人向这方向奔来。
尚罗多多死了,因不服命令擅自走动,被尚乞杀死。
在宫中,等级制度极为严格,不服上意就是死罪。至于就算有人怀疑,也是以后的事情。喧嚣过后,渐趋平静,养心堂只留了四人把守,如同尚乞几人一样立在那里。狄青藏身假山洞穴中,等着日落西山,等到夜幕降临。
无星无月,宫中虽有灯火燃起,但养心堂周围满是黑暗。狄青已留意到那看守的侍卫有些打盹,趁其不备的时候,悄然出了假山,向天和殿的方向行去。
这些天来,他早对宫中的一草一木都熟悉非常,轻易的避开警戒,到了天和殿旁。
天和殿本是元昊和群臣商议要事之所,白日虽戒备森然,但到夜晚,因为并无人留,防范也弱了很多。
狄青如狸猫般,从一侧柱子攀沿而上,轻踩琉璃瓦片,到了大殿的偏上方,寻了半晌,掀开几片瓦,闪身而入,藏在大殿横梁之上。
从那里看去,下方处一览无遗,但因这里是个死角,下方的人反倒见不到上面的动静。狄青可以看到殿上高台有一龙椅,铺着绣龙的黄缎。那里只有一张椅子,想必坐着的,也就只有一人。
那就是西北独一无二的元昊!
天和殿比起汴京的皇宫大殿来,少了靡靡之气,宫殿无人,却多了肃然萧杀的气息。
狄青望了那龙椅许久,揣摩着下手的角度后,终于从怀中取了干粮,缓缓下咽。尚乞给他准备的吃食,他动也不动。
他从未信任飞鹰和轿中人,但他信——眼下元昊不死,他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有时候,到底是谁在利用谁,没有人能分辨清楚。
事情好像很复杂,事情又像是过于顺利。到了现在,狄青已没有了回头路。
他坐在梁上,想了许多许多,最思念的还是雨中轻舞,霓裳羽衣,但那翩翩之舞中,似乎总有条蓝色的丝带随风而起。
蓝得如海,洁净似天,狄青闭上了眼,静待天明。
雄鸡三唱,东方微白,狄青早醒,调息运气,稍活动下筋骨。他在此休憩的时候,已小心翼翼,连粒灰尘都不让掉下去,他知道不久后……元昊早朝的时候就到了。
很快,那两扇厚重的殿门被推开,一缕阳光从外照了进来,只撕开殿中暗影的一角。
秋日的晨光,带着分南飞大雁的凄凉。狄青望着那晨光,突然想到,原来每日见到晨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鼓乐声起,有执戟侍卫分两列而入。他们不用再检查什么,因为他们自信,以这里防范的森然,就算鸟儿,都很难飞得进来。
有值殿官喝道:“百官入内。”
进来的十数个臣子,狄青大多不识。他虽在宫中月余,但和这些官员却少有见面,他是个侍卫,更不会问太多的事情。
狄青能认出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那满是书卷气的中书令张元,另外一个当然就是大宋叛将夏守贇。
可狄青更留意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人站在张元之后,远在夏守贇之前。那人额头很高,鼻梁挺直,鬓角微染霜白。以那人所站位置来看,应是元昊手下的重臣。
这次刺杀行动极为缜密,若非是重臣,岂能轻易掌控布局?
群臣就位后,乐声又起,群臣肃然垂手,恭候元昊前来。狄青听偏廊处脚步沓沓,斜望过去,见那里走出两队护卫,左右各八名,均是身着金甲,手执长戟,极具气势。
狄青心头沉重,他已就看出,那十六名护卫均是步履沉稳,渊渟岳峙,显然都是武技好手。
可那十六人就算金甲长戟,气势非凡,却也掩不住中间行来那人的风采,狄青其实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个无论你在什么地方,第一眼都要留意、不能不看的人。
那人身着白衣,头带黑冠。白衣胜雪,黑冠如墨。
他浑身上下,可说是没有半分华丽的装束,因为他已不用龙袍金冠来维护所谓的尊严。他若是龙,走到哪里都是龙,何必衣锦着绮?
他就是那么缓步的走上了龙座,静静的坐下来,手指轻弹。一把长弓置在案前,一壶羽箭轻放手边。
长弓刚劲,壶中只插着五枝箭,箭簇颜色各异。一枝灿烂若金,一枝洁白若银,一枝泛着淡黄的铜色,另外两枝箭簇一黑一灰,泛着森然的冷光。
狄青心中已在想,元昊为何只用五枝箭,那五枝箭矢若和箭簇一样的颜色,就应该是金银铜铁锡五种。
这人狂傲如斯,难道认为天底下,只需要这五枝箭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蓦地心中一震,狄青心中有些古怪,仿佛想到个极为重要的事情,偏偏一时间忘记了是什么。
钟磬一响,万籁俱静。元昊终于开口道:“中书令,我志在一统天下,三川口一战后,又过大半年之久,不知你可有了取天下之策?”那声音不带丝毫的狂傲,甚至可说是漫声轻语,但其中语意决绝,不容置疑。
狄青心中一震,暗想大宋整日想着内斗,赵祯年少缺乏魄力,比起这整日想着一统天下的元昊,可差了许多。
中书令张元上前,恭声道:“启禀兀卒,定天下之计早有,无非是尽取陇右之地,据关中形胜,东向而取汴京。若能再结契丹之兵,时窥河北,使中原一身两疾,其势难支撑久矣。”
元昊一听,并不回应,只是手抚桌案,食指轻叩。狄青这才留意到,元昊的手掌秀气,手指纤长,但轻轻叩动,却显得极为有力。
不知为何,狄青从他敲击的动作中,宛若看到力士擂鼓,金戈铮铮,这是不是说,元昊表面上虽儒雅平静,可内心却战意熊熊?
可最让狄青留意的是……元昊左手尾指留有长长的指甲,而那指甲竟是蓝色。
蓝色如海……
狄青心头一震,不知为何,已想起了飞雪的那条丝带。他绝不该这么去想,因为飞雪和元昊,本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更不会有任何瓜葛。但狄青那一刻,心中却有种古怪的念头,那就是飞雪和元昊……其间必有联系。
大殿沉寂,悄无声息,但每个人心中都像有战鼓擂动,咚咚响个不停……
第二十章博弈
狄青虽奇怪自己的联系,但听张元之计,愈发的心惊,暂将杂念放在一旁,甚至差点忘记了刺杀一事。
张元说的虽是文雅,但狄青听得明白。张元之计说的简单有力!
党项人意图清晰,那就是先取陇右之地,强据关中,然后以关中为凭,进攻中原,直取汴京,征战天下。
古来多有得关陇者得天下,所以党项人早看中了关陇这块肥肉。
因此党项人处心积虑,发动了三川口之战,可元昊显然不满足只取了金明寨这么简单,他显然要依据金明寨,尽取大宋的关中之地。
更让狄青惊秫的是,党项人还想联合契丹!
想大宋自从澶渊之盟后,已和契丹人和平相处数十年,但契丹人狼子野心,若真有瓜分大宋的机会,如何会不参与进来?到时候本积弱的大宋,又两面受敌,形势可说岌岌可危。
张元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已定下了党项人日后征战的基调,自此西北定然烽烟四起,难得安宁。
张元这人的计谋,恁地如斯毒辣?
殿中众人各想着心思,元昊再次开口道:“契丹人安逸久了,已没有狼心,难以说服其共同出兵。”
张元立即道:“但我等若持续获胜,他们难免不蠢蠢欲动。”
元昊微微点头,一字一顿道:“所以眼下最关键的事情不是称帝,而是下一步如何用兵!夏大人,三川口一战,我等仰仗你力甚多,不知接下来……你觉得对哪里用兵好呢?”
夏守贇受宠若惊,忙道:“臣这些日子来,殚精竭虑,已草绘关陇地形,定制了下步的作战计划,还请兀卒参详。”他从袖中取出奏折,双手呈上。
有侍卫取过奏折,元昊接过看了良久,赞许道:“夏大人辛苦了。”他任何时候,说话都如和煦春风,狄青在梁上听了,很难想像诡计多端、奸诈百出的元昊是这种人。
但狄青不能不服元昊的用人之策,只要是有用之人,元昊从不惜好言相向,可对无用的人呢……
夏守贇听元昊称赞,老脸泛光,喜不自胜。
元昊换了话题道:“野利王,我听说……你昨夜带兵入了刘平府邸,将刘平抓了起来,不知是何缘由?”
那鬓角霜白之人上前一步,回道:“启禀兀卒,刘平想反!”
狄青心头一震,不是因为听到刘平要反的消息,而是已听出那人的口音。那人正是轿中人!
野利王,那不是执掌明堂厢军的野利旺荣,亦是龙部九王之一?
怪不得野利旺荣如此狂妄,许诺若狄青成事,要什么就有什么;怪不得就算飞鹰如斯狂傲,也要和野利旺荣联手,因为野利旺荣够资格;怪不得狄青入得宫中,虽是步履薄冰,但仍能顺利潜入天和殿。
只因为这一切的主谋人就是野利旺荣!
可野利旺荣为何要杀元昊,他不是元昊的膀臂吗?狄青想不明白,只能静静的看着这出戏演下去。
元昊听到刘平想反四个字的时候,叩桌的手指根本没有停顿,他柔声道:“他有什么资格反呢?”
狄青虽高高在上,但一直看不到元昊的正面。他只见到元昊的背影、衣冠、弓矢。但他听得出元昊口气虽淡,却自有风骨,这无疑是个极具信心的人,元昊根本就没有把刘平放在心上。
刘平反也好,不反也好,何必他元昊出手?可既然如此,元昊为何过问刘平一事?狄青想到这里,目光也移到野利旺荣身上。野利旺荣神色慎重,缓缓道:“我只怕……他受了狄青的蛊惑。”
听到“狄青”二字的时候,元昊击鼓般的手指终于停顿片刻,转瞬节奏如常,“狄青杀了夏随,逃出兴庆府,又杀了我的几个副统军和监军使,一直向玉门关的方向逃窜,你们还没有抓住他吗?”
夏守贇恨得手指已深陷肉中,颤声道:“兀卒,臣请亲自领兵去追踪狄青!”狄青杀了他的亲生儿子,夏守贇恨不得将狄青寝皮食肉,可不得兀卒的吩咐,谁都不能擅自领军。
元昊淡淡道:“我没有问你。”他望着野利旺荣,负责追捕狄青的是野利王。
狄青听到元昊在谈他,心中凛然。
野利旺荣叹道:“狄青诡计多端,身手高强,总有一日……会成为我等大患。老臣无能,到如今还没有抓到狄青,还请兀卒恕罪。”
元昊道:“若逃往玉门关的那人就是狄青,倒真让我大失所望。”
狄青心头一震,野利旺荣面不改色道:“兀卒何出此言?”
元昊轻声道:“听说狄青这几年来,端是不简单。力抗铁鹞子,破我后桥寨,伤了罗睺王,兴建青涧城时杀退我们不少前去骚扰的族长,甚至在平远还杀了菩提王……比起那矜夸的铁壁相公可强许多,也算是我等的一个对手。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他以领军之才,行刺客的行径,已让我失望,若是只敢杀些统军、监军使之流,更只是匹夫之勇。这样的人,何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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