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围内六班直分虎、豹、熊三组,每组又分二十四队,每队又是四人、八人不等,分别巡视宫中要地。
丹凤阁本是单单公主住的地方。
狄青知道这些消息后,忍不住叹口气,他知道单单公主肯定不在丹凤阁,这么说值守丹凤阁,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狄青在宫内已月余,可只轮到一次到人和殿巡视的机会,那里本是群臣议事的地方,元昊有时会去。元昊宫中礼仪虽和汴京仿佛,但戒备严格之处,远胜汴京大内。狄青就亲眼看到过,有个兵卫因为晚出宫片刻,就在宫门外被砍了脑袋。
宫中护卫轮换严格,如节气运行,丝毫不会乱。狄青若不是采用变成尚罗多多的方法,绝对混不到宫中来,更不要说刺杀元昊。
从班房到丹凤阁,中间要过人和殿。狄青过人和殿的时候,见一帮大臣低声商议着什么,其中有一书生模样的人站在殿前,抬头望天,神色飘逸。狄青感觉那书生有点门道,怕露出破绽,不敢多看。听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斜睨了眼,心头一跳。
身后那人须发皆白,神色威严,竟是夏守贇!
狄青抑制住冲动,脚步不停,已和夏守贇分道而走。狄青只见到夏守贇急走到殿前,向殿前那书生行礼道:“中书令大人,下官来迟,还请恕罪。”
狄青心中微凛,暗想原来那书生就是中书令张元。
他知道大宋的中书令只是荣耀,并不掌实权,比如说八王爷就是宋廷的中书令,但没什么权利。元昊建官制,不重浮华,手下的中书令,却是极为重要之人。元昊虽蕃汉皆用,但由党项人掌控军权,张元是个汉人,却能位高权重,不能不说是个异数。
狄青不便多看,随尚乞去得远了,还听张元笑道:“好饭不怕晚。三川口一战,多仗夏大人的妙计。兀卒将回,眼下仍需借助夏大人出谋划策了。”
夏守贇赔笑道:“一定,一定。”
狄青听到“兀卒将回”四个字,心中微动,知道元昊一回,那就是他动手的时候了。
众人过假山奔丹凤阁,一路上金碧琉璃。这里的奢华虽不及汴京大内,但宫殿气势恢宏,却胜在气魄逼人,隐如元昊的大志。
狄青知道一路行来虽是风平浪静,但如走错了地方,只怕转瞬就有刀剑砍来。四人均是闷不做声,狄青却留意四周的建筑地形,他在宫中月余,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所经之处的地形和护卫方位记下来。
等又过了处花园,远远望见花树掩映处现出阁楼飞檐,狄青就知道,已到了丹凤阁。
四人到了阁前,尚乞与守在这里的兵士交换了令牌,就吩咐三人分站阁楼四处。众人都和桩子一样的立在那里,沉默无言。
日落黄昏之时,平安无事,尚乞见时辰将至,不由舒口气,只等换班之人前来,众人就可出宫。不想就在这时,远处突然有脚步声响起,有四个女子抬顶小轿行了过来。
尚乞上前喝道:“来者何人?”
那轿子停下,从轿子中传来声音道:“连我你都不认识了吗?”那声音如流水清风,又像鸣泉冰滩,风雅中带着分高傲。
尚乞听到那声音,慌忙单膝跪地道:“卑职不知部主前来,还请恕罪。但还请部主出示令牌,卑职不敢破了规矩。”
狄青听到轿中的声音,却是心中一震,暗叫道,“我听过这声音吗,怎么会如此熟悉?难道说……我认得这女子吗?”
任凭他搜遍记忆,可终究还是没有想到这女子是谁。
飞雪吗?不像,飞雪绝没有这种柔媚的腔调。单单公主?也不是,单单没有那声音中的娇翠。可若不是她们两个,那会是谁?部主?难道说这人是元昊八部中人?
那女子轻声道:“你没错了。”轿子窗帘一挑,一只手伸出来,手上拿着面令牌。狄青远远望不真切,只见到令牌隐泛金光,上面似乎画着个仙女飞天的图案。
尚乞见到那令牌,这才道:“不知道部主来此,有何贵干呢?”
那女子道:“因兀卒找我有事,此刻方回,我只想顺路看看……公主回来了没有?”
尚乞摇头道:“公主还没有回来。”
那女子幽幽一叹道:“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真让人忧心。起轿吧。”那四个宫女抬起轿子,向宫外行去。
狄青望着那轿子远去,恨不得掀开轿帘看一眼,可也知道绝无可能。那轿子消失不见,换班的豹组已前来,狄青出了宫中,又平添了一分疑惑。
御围内六班直在宫外都有军营可供休息,但这些宫中禁军多数都是贵族子弟,平日骄横,再加上武技不俗,在宫内虽是大气不敢喘,但出了宫,少受管束,不到深夜不会回返军营休息。
狄青亦不想这早回营,夜幕已垂,他信步街头,还在想着轿子里面的女人是谁。
他认识的女人并不多,怎么会有一人是八部中人?
狄青正思索时,听路边有酒肆传来淙淙琵琶之声,有老者哑着嗓子唱道:“屈指劳生百岁期,荣瘁相随。利牵名惹逡巡过,奈两轮、玉走金飞。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
狄青不懂这词谁写的,听到“红颜成白发、极品何为?”的时候,心中油然一股苍凉之意。他当兵十数载,日月如梭,可很多兄弟死了,心爱的人不能相聚,郭遵也去了,他人未老,心已沧桑。
琵琶声渐转凄凉,狄青突然心头一震,呆立在当场,他终于想到了轿中之人是谁!
是她,应该是她,若不是她,谁会有那种风情的语调?
可怎么会是她?狄青不敢信,心中告诉自己,这世上,声音类似的人多了,不可能是她的……
狄青心乱如麻。
琵琶声尽,月色愁苦,狄青呆立长街许久,这才苦涩的笑笑,走街穿巷,向军营走去。他笑容中满是无奈之意,这时他已走到了巷口。
他才待出了巷口,突然稍停下脚步。他心虽乱,但警觉未失,他倏然感觉踏入了一个死地。
杀机四起。
有人要杀他,是谁要杀他?他们要杀的是狄青,还是要杀尚罗多多?狄青不知道,但只听到刷的一声响,高墙两侧已冒出数人,手持连环弩,一扣扳机,巷子内弩箭如织,已把活路全部封死。
狄青就算是飞鸟,那一刻也再无生路!狄青若在巷子中,必死无疑!
可狄青警觉早有,就在那些人冒头的那一刻,已上了高墙。他走路时,一肩高一肩低的像个酒鬼,可窜上高墙时,却如虎生双翅。
那些人扳机扣下,可狄青已到那些人的身侧,用力撞过去,只听到几人闷哼跌落,手中弩箭斜射出去,竟将对面高墙的人射死。而他们跌落巷内,已被高墙对面射出的弩箭打成了筛子。
两侧杀手都未想到,狄青尚未出手,他们就已自相残杀而亡。
狄青冷汗淋漓,无暇去查看杀手是否有活口,因为他要应付迫在眉睫的危机。
一刀划破夜空,有如流星,已向他兜头斩到。
那刀极快、极厉、就像亘古已存,就等着狄青上墙,然后取他性命。
狄青来不及拔刀,只能退,可他在高墙,一退成空,已向墙下落去。那如月色的刀光暴涨漫天,堪堪斩到狄青的脖颈,狄青只来得伸手一挡,拿着把抢来的弩弓挡了下。
“嗤”的声响,弩弦绷断,可长刀终于顿了片刻,狄青倏然而落,退在墙侧。
高墙那人连出两刀,只斩断弩弦,才待人借高势,再次出刀,可他身形陡然凝了下,然后就从高墙栽下来。
“当啷”声响,长刀坠地,那人摔落在地,抽搐下,再没有了动静。
可他脖颈上却多了枝弩箭,从他咽喉斜入,几乎全部没了进去。
狄青落地之前,已拔出一枝射在墙上的弩箭,当作飞镖掷出去,击杀了那人。
狄青落地之时,背脊微弓,双耳竖起聆听动静,准备迎接下一轮的攻击。这帮人绝不是要杀尚罗多多,尚罗多多还不配,这么说,来人就要杀他狄青?
他们怎么知道狄青就是尚罗多多?
狄青一颗心沉下去,缓缓的转过身来,望向巷子的另一头。不知何时,有一顶轿子已无声无息落下。
轿子旁站着一人,皎皎的月光只照在那巷墙上,投下一道暗影,盖在那人四四方方的身上。
狄青瞳孔微缩,低喝道:“浪埋?”他目光敏锐,已认出那人正是浪埋!
浪埋带他入宫中,为何又要杀他?如今刺杀失败,浪埋为何不走,难道说他还有底牌在手?
狄青一步步的走过来,盯着浪埋的举动,更留意他身边的那顶轿子。
浪埋见狄青走近,突然道:“这些人,是我安排来杀你的。”
狄青见浪埋直认不讳,反倒有些愕然,不由问,“为什么?”
“因为我让他做的。”一个声音从轿子中传来,满是威严肃穆。
狄青一听那人说话,就知道应该没有见过那人。而轿子中人,应该是掌握重权之人。因为只有那种人,说话的口气才永远的高高在上。
狄青不语,等待对方的答复。良久,轿中人终于道:“你我都有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杀了元昊。我本来希望飞鹰亲自出手,但他建议让你来,我并不放心。”
狄青反问,“飞鹰为何不亲自出手?”
轿中那人道:“因为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
狄青嘲讽道:“你不放心,所以就要试试我。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是躲不过他们的暗算呢?”
轿中那人冷笑道:“你若是躲不过那些暗算,不如立即去死。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有用的,没用的。没用的,最好早些死了,以免连累旁人。”
狄青沉默下来,知道轿中人的意思。这次刺杀,已经过精心的策划,势在必得,若不成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都说元昊残忍好杀,他若不死,死的肯定不止狄青一人。
对方虽对他暗算,可狄青反倒有些放下心来,暗想这些人若不是苦心积虑对付元昊,实在不用费这般周折。虽然说敌人的敌人,不见得是他的朋友,但他狄青现在只能与这些人联手。
轿中人放缓了口气,“不过……你果然不负我的期望。你若能成行,日后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不等狄青再说什么,轿子已被抬起,出了巷子。明月照在长街上,如同凝了一层霜。
狄青没有再追上去,只是想着……这人如此自负,会是哪个?他终于明白了一点,安排他入宫的不是飞鹰,而是轿中那人,这么说……这人在宫中有很大的权力?
狄青不再想下去,也没有追上去,出了巷子,选择了另外的一条路。至于尸体如此处置,他根本不用去考虑。他现在唯一需要考虑的是,他怎么才能杀了元昊?
那轿子又过了几条街,终于停了下来。浪埋一旁道:“王爷……为什么不走了?”
轿帘张开,秋月高冷,撒下淡青的光芒,落在了轿中那人的脸上。
那人额头很高,鼻梁很挺,但鬓角已染了霜白。他若再年轻二十岁,无疑也是让女人心动的美男子。但英雄末路、美女迟暮,都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
望着天空那皎皎的明月,轿中人突然道:“很久没有见到这么明朗的月色了。”
浪埋道:“王爷……你可是担忧不能成事吗?”
轿中人叹口气道:“这是我生平,最没有把握的一次出手。但我必须要出手了……”
浪埋试探道:“你觉得狄青武功不够强?”
轿中人摇头道:“他已是我们能找到武功最强的人了。就算飞鹰亲自出手,只怕也不能强过他。”
“那王爷还怕什么?”浪埋眉宇间也有忧愁。
轿中人望了浪埋一眼,眼中闪过分感慨,“因为你我都知道,狄青要杀的人,只有更强!”他突然带些嘲讽的笑,“想当年,赵允升岂不是也联系我们去杀宋天子?如今风水转了,变成我们联络狄青来杀元昊,也是好笑。”
轿中人虽说好笑,可眼中一点笑意都没有,因为他知道这件事一点都不好笑。元昊不是赵祯,此事若不成,后果不堪设想。
浪埋犹豫道:“其实……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轿中人道:“你说吧。这时候,你我还分彼此吗?”
浪埋建议道:“如果王爷放手退隐,说不定可以避过这劫。有时候……退一步才是好棋。”
轿中人目光一厉,低喝道:“你可是有了退意?”
浪埋不避轿中人的目光,沉声道:“浪埋不惧,可只为王爷忧心。我们虽做了布置,又安排了狄青,但要取兀卒的性命,仍没有太多的把握。浪埋死不足惜,可还怕王爷有事。浪埋斗胆,还请王爷三思。”
轿中人移开目光,感喟道:“就算我放手,兀卒会放手吗?兀卒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兀卒了,我陪他打下了诺大的江山,不想只是区区的一个种世衡,就让他对我有所猜忌。这次让我从明堂回返兴庆府,明里是他称帝在即,让我回来恭贺,可是……他想着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当然可以放下一切,但放下了,和死有什么区别呢?”
浪埋不再相劝,因为他也知道,有时候人活着,就是因为放不下!
权利可以让人疯狂,权利当然也能让人灭亡!
转眼间狄青又当了三天的侍卫,但他反倒不急了,因为他知道有人比他更要着急。
这一日入宫,狄青轮值日班,前往养心堂值守。那里平日没什么人去,算不上要地。狄青不等出发,就遇到浪埋。
二人虽早熟识,可彼此见面,从不多说一句。只是擦肩而过的时候,浪埋突然对狄青道:“你欠我的钱,是不是不打算还了?”
众人均是一怔,狄青冷笑道:“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回话时他已知道,出手的时候到了。
浪埋一拳打过来,却被狄青刁住了手腕,二人角力片刻,尚乞已过来劝道:“有事出去说!”
浪埋收了拳头,悻悻道:“你莫要让我再看到你。”他霍然转身离去,尚乞埋怨道:“你怎么惹了他呢?出去的时候,小心些……谁都管不了这些闲事。”
这本是宫中禁卫常见的纠纷,既然没有出事,众人自是见了就忘。
狄青脸上满是怒容,拳头紧握,跟在尚乞身后,到了养心堂的时候,还有些忿忿不平。等独自一人逡巡的时候,狄青这才展开手心,见到里面有粒蜡丸。轻轻的捏碎那蜡丸,里面露出薄如蝉翼的一张纸。
狄青看了两眼,已明了了一切,将那纸搓成碎屑,小心翼翼的埋了起来。
日近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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