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看到她时,她和一个男孩在一起。男孩蓬着长长的发,说是个大学生,也是颜色奇怪的衫子,牛仔裤。两人头并着头,似乎很亲热的样子。只是男孩原本白皙的脸上溅了一片血渍,而她,她俯卧在男孩的身边。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红杉子上湿黑作一片。她紧紧抠抓着柏油路面的手上,清清净净的没有任何脏痕。上午临出门时去光水洗过的指甲,白森森的没有一丝血色。
他摇晃了一下头,让自己醒回现实来。他笃定地望了望他再望望殡仪馆的化妆师,重复了一句:
〃她年轻,应该这样打扮,她喜欢。〃
碗
碗是高级的磁饭碗,棕红色,碗沿一圈描金五福寿字,大方中透显著雅秀。最好看的是碗面的几行小字:
郭振国先生七秩华诞
中华民国七十一年农历六月初三
儿女孙辈敬贺
是寿碗哩!
以郭家的身份地位,给郭老祝寿的客人极多。郭家也做得体面,不但席开八桌,每位贺客还得到装有两只寿碗的谢礼盒一个。郭家儿孙的孝行,给了贺客们深深的感动与印象。
那日,寿筵散尽,郭老仗着喜气向掌家的媳妇说:
〃给我点钱,我要去台南看小五.她生头胎呢!〃
媳妇不多答理,塞给他两百元。
不能说媳叫不孝。做寿碗就花了好几万。何况还开了八桌席,但郭老实在恼火这从来都是一百两百打发他的媳妇!儿子,是个惊某鬼,郭老明白由他身上榨不出半点银来!自己当初夸下海口要给外孙金锁片的,而现有的积蓄加起来,也买不到一条链!郭老青白着面孔,终于回自己房去。房中,媳妇竟将未送完的寿碗一大箱一大籍地叠放在他的床头。郭老真生气了,望着更形窄小的房间兀自发着呆!
一周过去,郭老带着金锁片去台南看外孙了。
没有人注意,曾经,在市中某一个菜市场的一隅,有几天突然多了一个老人,顶着夏日的骄阳。他与别的小贩一般,唤着叫,用他七十岁的沙哑嗓子唤叫:
〃好碗,两只五十元!〃
〃好碗,两只五十元!〃
口 信
小路那头响起一声震耳的撞击,是一部被夜色欺侮了的机车,远远望去,翻覆了的机车车轮犹自转动着,而黄色的方向灯也仍挣扎地闪亮,一明一灭,一明一灭……
他,一名过客,奔向距离机车十几步远的倒地骑者。清明的月光下,一张中年的面额正搅拌着惊俱与痛楚的血。他轻握伤者的手,夜色将血水吸吮,浓浓地湮漫在黄土路面上。
〃如果我遭遇不测……〃伤者开口说话:
〃请,请把我袋里的信封送到镇上。育英路,八号,找林玉妃,告诉她我爱她。〃
镇上,育英路,八号,林玉妃,他记好。
〃我皮夹里有身分证……〃伤者又说。
〃请通知我家里,请我太太代我孝顺父母,照顾孩子,拜托,请你一定……〃
他愣住,而伤者身体一颤,手由他掌中滑落。
现在,他独自行在镇上,找到了育英路八号。他将信封交给了年轻姣美的林玉妃,再循着那身分证登记的住址找到了吴家——伤者吴东放的家,一屋室惶睁着大眼的孩子、两个苍黄憔悴的老者和一个蓬发凄脸的妇人。他觉得鼻酸,匆匆交代,匆匆离去。
他又走在秋夜里虫鸣、星灿、好风吹的惬意中。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无人知晓他将吴东放谢他的一放金戒放入信封,交给林玉妃,并且告诉她吴东放弥留时还说爱她。而,却将信封中的一本邮局存折、一方圆章取出交给了吴妻,请她:〃代吴东放孝顺父母,照顾孩子。〃
他忘不了林玉妃悲伤的亲吻金戒的表情,也忘不了吴妻拥搂着存折和孩子们的惨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唉!总不枉吴东放临终交他这个朋友。
打电话
第二节课下课了,许多人都抢着到学校门口唯一的公用电话前排队,打电话回家请妈妈送忘记带的簿本、忘记带的毛笔、忘记带的牛奶钱……
一年级的教室就在电话旁。小小个子的一年级新生黄子云常望着打电话的队伍发呆,他多么羡慕别人打电话,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能够踏上那只矮木箱,那只学校给置放,方便低年级学生打电话的矮木箱……
这天,黄子云下定了决心,他要打电话给妈妈。他兴奋地挤在队伍里。队伍长长,后面的人焦急地捏着铜板,焦急地盯着说电话人的唇,生怕上课钟会早早的响。而,上课钟终于响起,前边的人放弃了打电话,黄子云便一步抢先,踏上木箱,左顾右盼发现没人注意他。于是抖颤着手,拨了电话。
〃妈妈,是我,我是云云……〃
徘徊着等待的队伍几乎完全散去,黄子云面带笑容,甜甜地面对与红色的电话方箱。
〃妈妈,我上一节数学又考了一百分,老师送我一颗星,全班只有四个人考一百分哩……〃
〃上课了,赶快回教室!〃一个高年级的学生由他身旁走过,大声催促着他。
黄子云对高年级生笑了笑,继续对着话筒:
〃妈妈!我要去上课了。妈妈!早上我很乖。我每天自己穿制服、自己冲牛奶、自己烤面包,还帮爸爸忙。中午我去楼下张伯伯的小店吃米粉汤,还切油豆腐,有的时候买一个肉棕……〃
不知怎么的,黄子云清了下鼻子,再说话时声嗓变了腔:
〃妈妈!我,我想你,好想好想你。我不要上学,我要跟你在一起。妈妈!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你在哪里?妈妈……〃
黄子云伸手拭泪,挂了电话。话筒挂上的一刹那,有女子的语音自话筒中传来:
〃下面音响十点十一分十秒……〃
黄子云离开电话,让清清的鼻涕水凝在小小的手背上。
恢恢
他,算得是个俊俏的小伙子!黑皮夹克配穿着褪了色的牛仔裤,颈间飘逸地挂着白围巾,长而微卷的发,衬着一张年轻又稍带傲气的脸。呃,他算香蜡是个俊俏的小伙子!
这时,他正走在一条小巷中。天已黑,巷子静悄悄的,水银街灯懒巴嫩巴地闪出清光。远远的路那头,一个守望相助的亭子虎咧咧地怒烧着盏红灯;亭旁,两个女孩迎面向他走来,都低着头,穿着打扮就是那种普通公司上班的小姐模样。他朝她俩望望,正打算擦身过去。
正打算擦身过去,突然,一声女子的尖叫,吓得整条窄巷颤抖起来。女于中的一人紧紧拉抓住他的衣襟,而另一名女子则一边飞身向守望相助的红灯奔去,一边以更狂烈的锐音吼着;
〃强盗!强盗!抢钱啦——〃
他还来不及会细听、细看、细思量,就已本能地回身要跑,女子死扯住他,同时也死叫嚷着!
满巷子都是脚步声:他的,两个女子的,巷内住户的,以及,那紧握警棒惶张着厉眼的守望员的!
他骇慌极了,使力狂狂地挣扎,一时,扯他衣襟的女子被拖倒在地了。女子浅色的衣裳沾染了暗色的尘泥,白净的脸腮处也擦破了皮。
不能心慌!他感觉到身前体后都被人墙围堵住时,不断地警告着自己。
〃我没有抢什么,她们血口喷人!〃
〃他抢我项链,抢我皮包,他抢了!〃
莫名其妙……他真怀疑自己遇到鬼了!
〃你没抢你跑什么?〃
〃你真没抢,她们栽你干吗?〃
〃我在守望亭里亲眼看见你和她拉拉扯扯的,还赖!〃
那么多人!那么多人的声音,象炮弹一样,大大小小地炸在他耳边!他慌惧地辩着,辩着,辩着!
那女子一拉领口,露出颈顶上悬挂着的金项链。粗厚的链子吊着一个粗厚的S金字,很少见到这样的设计,他呆楞了!
他呆楞了!那S金字他倒是认识的!是半年前吧!是的,是半年前!
〃他先拉我的项链没拉到,又动手抢我的皮包!〃
半年前,他在一个暗巷里,另一条暗巷里……
〃皮包里的钱是我要给我妈看病标的会!〃
他曾伸手,呃,得到过一个皮包,皮包里一大包钞票……
〃这种人应该痛打他一顿再交给官办!〃
他也曾伸手去探那皮包女主人的颈项,见到过一个很特殊的粗厚S金字……
〃打他!打他!〃
S,送给小秀多好,她一定会乐坏!可惜!可惜竟来不及,没能拿到!但,他深深地记下了这金S……
〃打他,打他!〃
他在混乱中不觉得痛,只觉得自己双手被缚,只见得一双一双暴戾凶狠的眼睛群中,有一双仿佛含笑的,与众不同的眼睛。
他知道,他会永远记得这双含笑的眼睛,以及那金S在水银街灯下闪出的了悟与复仇的光!
爷 爷
爷爷站在公园门口吹肥皂泡。塑胶小管上连着一环细丝,在装肥皂水的小瓶中沾一下,往天空一吹扬,小小圆圆的肥皂泡便滚动着微彩的丝光,飘飘飞飞远去了,煞是好看!
〃一瓶十五元!〃
爷爷一边吹泡泡。一边举着小瓶低声吆喝着。
〃一瓶十五元!〃
爷爷在公园门口卖泡泡水有两三年了。一站一整天,中午就近在小摊上吃一碗带汤的素面,待黄昏时分就摇摆着龙钟的身子回那小木屋去。今天,小木屋中有些不同,一张捡拾来的破饭桌上,小心齐整地排放着毛笔和砚台,是向隔邻张家小弟借来的。爷爷在一张报纸上练写着,一遍一遍又一遍。爷爷年轻时读过几天汉学堂,写字的记忆还有一些,只是为了慎重而选择用毛笔,可真有点要他的命了!最后,爷爷取过一只红封袋,在袋上仔细地写着:
祝明雄新年有新希望
爷爷
写完,爷爷在红封袋里塞进了一叠折绉而稍旧的钞票,红票、绿票都有,将一只红封袋装得饱饱满满的,等下托给卖豆浆的王嫂,她明天要进城去买黄豆,让她带给那个苦命的、连过年都得上工的孙子明雄。
年来了,日日夜夜雨,爷爷仍缩在公园门口的廊檐下吆喝着,不时吹扬一阵滚滚飘飘的泡泡。而在城里,雨的廊檐下,一群少年仔围拢在一处角落斗纸牌,十元一局,赌得天昏地晕。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喊了一声:
〃伊娘,最后十元,拼了!〃
然后,将他装压岁钱的红封袋揉绉成团,掷向雨中。纸团落在积水的洼地,缓缓弹松,纸上有毛笔书就的贺词,写些什么已看不清楚。只在模糊的一团字迹后,看到〃爷爷〃两个字。
雨水滴在〃爷爷〃上。
礼 物
晓玲临出门前亲了亲他的唇,嘱咐着:
〃晚上回来别忘了礼物!〃
他笑着说了些叫她放心的话,并且回吻了她。
每当结婚纪念日,他们都要互送些小礼物。今年,他们结婚四周年了。
〃你今天采访什么?〃他问。
〃早上在办公室开会,下午去采访一一九,可能要随他们的车出勤。〃她答。
〃一定很有趣。〃
应该会很有趣!他一直羡慕晓玲的记者工作,可以四处跑,也可以接触许多特殊的人、物、事!不象他的工作,始终死板!
不过,今天可并不死板!
早上,他在办公室忙了个够,下午他告了假,溜到黄慧的小套房去了。他和黄慧约好的,每个月至少聚两次。不知男人是不是都爱婚外关系这调调?反正没什么不好嘛!他这样想,黄慧既不要名分,也不要钱。两人在精神上是谈得来的朋友,在肉体上也能相契相合,他心里可是相当得意相当满足的。象现在,黄慧和他双双泡在浴缸里洗鸳鸯澡,这一点晓玲就一直不喜欢。其实,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躺卧在热气氤氲的浴缸中,那一份惬意真叫人晕海淘……
〃我头晕!〃黄慧说。
晕!是,他也觉得晕!
黄慧挣扎着起身,却几乎扑倒。他一惊!该不是……
他愣眼瞧着窄狭浴室墙上的热水器,该不是……
他也挣扎着起身,眼睛突然白蒙了起来;白蒙中望见黄慧赤裸的身形扑倒在卧床的电话机旁。
她拨了电话键盘,她说着话。他听不见她说什么。他嚷着,却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
他感觉自己赤裸的身子贴触到沁凉的磁砖。和磁砖一般样沁凉的,好象还有一个数字,那数字是,那数字是……
仇
夜。竹林茂密。那男子就着竹枝筛过的黯沉月光,正将一只男用皮夹层层剥翻着:身分证,许天送;驾驶证,许天送。还有一张红皮子的什么捐血卡。他由这些废纸中翻捡出一千两百元为,哼!加上车上的零零碎碎,还不到两千元!
那男子,他将那男用皮夹就地掘了土坑,埋藏了那些能致他于死地的证与卡,如同适才他埋藏那倒楣的许天送一般,然后他悄静地潜上公路,潜进许天送那部计程车,将车驶离那让他心惊的地方。他摇摇头,有些恼那许天送,他不该这般拼命地抵抗,害得自己扁钻刺多了部位!现在,只希望那竹林不要被人发现,待他将计程车驶远,再放把火烧之了事,再……
许是夜深眼花,那男子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将车驶向电线杆!车头笔直撞吻向水泥杆去!一阵火星飞起,车身也飞起,那男子也破门而去,飞起。
但他并没有死。奄奄一息,他躺卧在医院的急诊病床上。医生忙着替他急救、敷药,输血,而血是别人捐的,竟不要钱,每cc只要两块钱手续费就好。护士为他验过血,他是O型,高悬的血袋上O那个蓝字清晰地望视着他。那男子,一边回想,万般不解何以好端端车会撞上电杆?又何以踏了煞车煞车竟不灵?一边,他眼看着一滴一滴的暗红色血液流淌胶管,再流淌入他的身体。
一小时又几十分钟过去,一袋血将输尽,那男子,突然大吼一声,捏着自己的喉管,嘶声烈喊着:
〃不,不能喘气!〃
〃不能,不能呼吸!〃
护士奔来,医生奔来,氧气与心肺复苏术并施。那男子手指着血袋,哮着,喘着,咳嗽着!护士心慌地拉掉输血针,一面翻着血袋。
〃不可能出错的!血是绝对不可能出错的!血出错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男子眼睛暴突,万般惊惧地瞪视着血袋。血袋上登记着:
O型血。
供血日期一九八三年二月九日。
供血人许天送。
然后,那男子颅颈微颤,他断了气。
分
终于,她和他离了婚。
他始终不能接受这个啃噬他心肺的苦痛,也始终无法习惯家屋中没有她的生活,甚至,时不时的,他会狠握两拳,咬牙嘶声地低喊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
电话铃响的时候,他正呆瞪着天花板切切地思念着她,以致当他听见她的声音响自话筒的那一头时,竟而惊诧得怎么也回不出话来!毕竟,在他们离婚后的这两个多月来,他们之间还从未联系过。
〃怎么不说话嘛你!我在问你最近吃得好不好?睡得怎么样?〃
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