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地点头,“嗯,与你在一块就好。”
舱门拉开又再被轻阖上,还是如往常一般,在门外默站了约五分钟,才听到他的脚步声离去。我浅笑了下,灭了灯,却将桌面的东西清理在旁,把下午那幅画摊平在桌上,又从工具箱里择出画笔。屋内并不太暗,今晚月色皎洁,透过舱门上的玻璃口透进来,还算一室明静。我用画笔一下一下涂抹,很快本身白天变成了黑夜,只留有一轮月亮。图的正中央,即甲板处是个大空白,只略一沉吟就埋头画笔飞快。
无论外界骚动干扰,也不影响我将心思敛于画中。这幅画,徐江伦是外行看不出其端倪,唯有我心里透明,它是一幅不完整的画。一整个下午我确实是在画景,而我此刻的赠笔,才是真正的主题。画落成时,舱门刷的一下被移,徐江伦阴暗的身影站在当门处,月光洒在听他身上,如暗夜里的……罗刹。我轻抬起眼,安静地看着他,无所畏惧。
他的气息有点乱,甚至是喘着粗气的,他沉声问:“你从未失忆?”虽是疑问句,但语气却万般肯定。我依旧安静地看着他,手一松,画笔轻落在纸上,声音虽小,但足够引来他的注意,他迈入门楣一步,“你在画什么?”
我敛了目,淡淡地道:“过来看。”
他几步走到跟前,空间静谧的只闻两人的呼吸声,好久之后才听他一声悲凉而笑:“以为至少你会等到船靠岸回到内陆时,那至少还能有一月时间。却原来,船行的第一日,你就等不及了。”他蓦然低头,我清楚看到有什么飞落在画纸上,将那轮明月四周的黑给化开。
盯着那处失神,最终狠了心抬指指某处:“你不是要让我明天画你吗?也过凌晨已是明天,我答应的事做到了。这么大的空白留着,就是为了给你画这只囚笼。徐江伦,你身上背负无数条人命,又私造假文物走私国外,还有别的罪我也不一一陈述了。我,夏竹,青竹县派出所干员,今天将抓捕你归案,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要再顽抗?”
话落时,我已用枪管抵住了他的肚腹,一把警枪。
徐江伦的目光沉沉盯着我的手,他干涩地问:“他们什么时候给你枪的?”
我答:“枪是你给的。”他眸中闪过疑色,转而就落向了我身旁的工具箱,心中暗叹了口气,这心思流转当真是敏锐之极。也不欲隐瞒,直接将工具箱提起到桌上,轻按弹簧,先跳出第一层,满满都是画笔与刻刀等工具,再找某处小机关,又弹出来一层,而在箱子底部有一个隐秘的防水袋。我的警枪,就藏于那里面,是他徐江伦亲手拿给我的。
当我“闲来无聊”翻到这把枪时,身体里有些死去了的细胞就开始复活了。
第296章终于,你为我流泪了
徐江伦突然笑了:“夏竹,我赌你不会开枪。”
我也笑,“你错了,以前的夏竹或许不会开,也不敢开;但现在的夏竹,一定会开。”枪上膛,只需扳机勾下,子弹就出闸了。我没有妄言,这一次,会真的开枪。
“那开枪吧,比起他们,我宁可死在你手上。”徐江伦一字一句道。
抬起头凝定他,“你只要束手就擒……”我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夏竹,别傻了。就如你刚才罗列的那些罪名,逮捕后我也是被叛死刑,到时一样是吃一颗枪子。”他握住我持枪的手,并将它往上移,直到他弯了腰顶在自己的脑门上,“同样也会是射在这里。”
我禁不住手微颤,有说不出的难过从心底涌出。从椅子里起身,与他平视的角度,眼眶刺疼,“你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这场戏我以为是自己的独角戏,可到这刻才发现原来他在陪我一起演戏。他说:“也不是确定,在抱你回来时我就想:要守着你。这段时日我也常常试探你,就比如老头子与老李那趟是我一早安排的,否则借老李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实话夏竹,你真的几乎就瞒过我了。”
我眼角抽搐了下,“是李成军跟你汇报我提到了……离岛?”
“这是其一。当时我只愿相信那是你潜意识里留下的记忆,真正让我明白这一切都是你为我编织的是你看雪狼的眼神。”
我怔住,直觉而询:“眼神?”
他凄凉而笑,“你一定没有发觉自己在看雪狼的眼中是藏也藏不住的悲伤,你在它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是吗?”我心头一震,无言以对,因为他说中了我当时的心思。而我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笑容挂在嘴角。
“那头狼也认得你气息,有那么一瞬它看你的眼神里有希翼,但最后归为平寂。”
我越加难过了,酸楚在鼻间,使我说话的声音嗡嗡的:“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要开船启程?为什么不直接抓了我囚禁我?”他的眼中漾出温柔:“从你身上,我学到了牺牲与成全。”门前突有人影闪过,一声清脆的机械声响,我本能地一慑缩,那是扣动扳机的声音。
原本站在侧旁的徐江伦身形掠动,在我反应过来时,他的人已重重跌在我的桌面,翻飞了画纸与画笔。月光比之前还要明亮皎洁,将舱内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可见我的画纸上染开了一朵鲜红的花,而我持枪的手还停留在空中。
“首领!”一道带着萧杀的身影掠冲而进,俯身蹲在徐江伦跟前。我也看清了对方的脸,是谢锐。他满脸戾气与凶狠,已然彻底被心理术掌控。刚才那一枪他本射得是我,却被徐江伦给挡了去。今晚徐江伦穿得是一件白衬衫,胸口那盛开的花朵特别刺目。
谢锐厉眼抬起,从齿缝中迸出:“是你!”杀意显著,眼看他抬起了枪,我却僵持着没动。面对徐江伦我敢说会真的开枪,可是谢锐……他是d组成员,是高城的同伴,此刻他只是受徐江伦下了心理暗示而变得杀戮不休。
这一迟疑,谢锐的枪已经指在了我头上,“既然如此,就让你去陪首领吧。”
“阿锐,你敢开枪!”舱门外一声怒喝。
但谢锐根本不予理会,沉浓的杀气一盛,近在咫尺的手指弯动即将扣下扳机,突听底下传来虚弱的语声:“将夏竹带回来。”谢锐瞬间僵住,表情扭曲了变转,举着的手颤动不已。斜旁蹿出人影,一下将他的枪夺走,“小竹,你没事吧?”
我敛转视线,刚才就认出声音是落景寒了。我显然无事,反倒是谢锐很不对劲,他的神色极其痛苦,甚至双手抱住了头蹲下身,嘴里压抑的嘶鸣。落景寒吃惊地问:“他怎么了?”
我蹙了蹙眉,转眸去看徐江伦,“你将他心理暗示的指令解了?”
他眸色晦暗如沉,看谢锐的眼神带了怜悯,“如若不是你,我会让他致死都受这心理术所控,直到他将完成最后一道任务,指令自动破除,到那时相信无需我动手,他也无颜再活。”
即便他不说,我都猜到了那最后一道任务是什么?他要谢锐亲手将高城杀死,然后自己醒来看到这一幕。在这些方面,他对谁都向来冷心冷性。
除了我。
刚才是因为谢锐有意要杀我,而他已经彻底泯灭了心智,所以徐江伦才提前念出了指令破开种了很久的心理术。而那指令仍是以我为主:将夏竹带回来。
谢锐的痛苦到了尾声,原本那带了戾气的双眸逐渐变得清明,但当他放下抱住头的双手凝目看向徐江伦时,眼神瞬时变得极其复杂。有愤恨,有怨怒,有杀意,也有……痛苦,像是受伤的野兽般,他对徐江伦低吼:“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徐江伦讽笑:“杀你?如何消我那两年真当你是兄弟之恨?前一次你在我左胸口留下一颗子弹,这次仍然是同样的位置,谢锐,你当真是对楚高城忠心耿耿啊。”
“我不是……”谢锐矢口否认,却语声吞吐在喉间。
其实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徐江伦胸口那灿开的血花已经在陈述着事实,甚至……他的嘴角都溢出了血来。他眸光划转定在了我脸上,艰难地伸出右手:“夏竹,能再跟我说说话吗?”我没有理由拒绝,走至他跟前手就被握住,但觉从未有过的冰凉。
他笑了笑,眼神似已迷离:“当我懂事起就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你如果不去争取那么只会一无所有,所以我凡事都争上一回,渐渐也被我混到组织的小头目了。原本还有些沾沾自喜,是晓风给我上了一课。她用自己的命告诉我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哪怕我觉得她很可笑,但也没法眼睁睁看着她投身火海。
后来被引去h市,一度将你当成她。可后来啊发觉你越来越不像她,一个人可以改变记忆,但不可能连习惯和思想都改变,而你那懒散中带了点闷葫芦的个性本不觉得什么,却越靠近就越感到放不开。但我发现你似乎缺少感情神经,对外界的示好哪怕明着表白都像木头似的,当时想再等等吧。后来楚高城来了,才明白你不是缺少感情神经,而是将那根神经遗失了。之后一次次遇险,与死神打擦边球,我每一次在闭眼时都是念着你,总想下一次再不绕过你,可下一次看到你时我根本下不了手。”
看着他嘴里越溢越多的血,我忍不住劝:“别说了。”
他还是笑,只是笑容很浅很浅,再开口声音已经很低了:“其实刚刚我是故意把左心口对上那颗子弹的,这么多年也累了,该是到终了的时候了。我徐江伦这一生,唯一输的人不是楚高城,而是你夏竹。但凡我肯对你狠心,都不会是现在这局面。就像我看着你与他在那空间里生死浮沉,恨不得把眼前一切全都毁灭,可当真的应验时,我心慌到恐惧。抱着你回岛时心里头只剩了一个念:你不可以死。”
我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不行了,黑眸已经眯成了一条线,却仍迷离地看着我。语声奄奄一息,看他再次费力地抬手,嘴唇蠕动艰难,我俯身靠过去。冰凉的指尖触在我脸上,听到他在叹息:“终于,你为我流泪了……”
我哭了吗?一眨眼,眼睫泪珠滚落他脸上。他笑得越发温和平静了,就在我沉浸在悲切中,突的原本奄奄一息的徐江伦半抬起身,唇上冰凉划过,带了几分疯狂和几分执拗,眼角余光处的舱门外似有人影闪过。而我处于震惊中没缓过神来,竟不知道退开与拒绝,直到看着徐江伦在视界里缓缓垂倒回地面。
刚才那个举动似乎将他到底精气神都耗尽了,很勉强的睁开眼看我,目光已经涣散,声音低不可闻:“这几日,我很开心……只想能够更长一些……杨柳岸,晓风残月。你不是晓风,我也不是易枫,你只是我的……夏竹……”
他的声音终于消没了。
我全身僵冷似铁,呆呆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耳旁似有谁在痛苦嘶嚎,又似有谁在惊惶询问,茫然转动眼珠,即便看着那似疯狂的两人也脑中反应不出来任何讯息。直到其中一道身影突然冲过来,并撞开了我,用力扯住已经没了气息的徐江伦的肩膀,“你够狠!算无遗漏,即便是死了也要操纵心理,你说我欠你一条命,那我就来陪你,免你黄泉路上太寂寞。”
砰的一声巨响!震断了我的神经,也震碎了某些人的心。
谢锐倒在了徐江伦的旁边,眼睛死死盯住他,气若游丝说出最后一句话:“阿伦,等我。”
第297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落景寒在大声嘶喊谢锐的名字,但是他听不见了,我也听不见了。踉跄着起身,歪歪扭扭地向舱门外走,似听落景寒在身后问:“小竹,你去哪?”
我能去哪?船在江上,我能去哪?难到去跳江吗?呵,跳江是个不错的主意。
踏板而行,眼前晃过一张张面孔,却都不是那个熟悉的,从船头到船尾,从上舱到底舱,我随手抓住了一个人,辨不清陌生的脸是谁,只问:“他在哪?”对方一脸茫然,我松开他,又走两步,再抓一人,问同样的问题。如此,我一共问了十来个人,没有一个给到我答案。
不知是脚酸软还是什么原因,一个踏步往前而栽,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扯住才免于狼狈而摔。视线婉转,带着希翼,却在目光触及时,希翼变成失望。
我问:“他在哪?”
静默流转。
我仰天讽笑,发了狠地挣脱开他的手,朝最近的栏杆而跑。在被身后之力从栏杆上用力揽回甲板时,我再压抑不住悲戚对着凄茫夜空哀嚎:“你们所有人不言,不就是为了告诉我他已不在?不想我去找他,你就该让我没了脑、失了心,而不要这般清晰刻骨地痛不欲生。”
泪从眼角滑落,我这一生,几乎所有的泪都是为了那个人而流。只有刚才,听着徐江伦诉说对我的情感,看着他一点点咽气,情绪连带着失控。
挣了挣腰上从后的束缚,却发觉揽得更紧了,我闭上眼心灰意冷:“张继,放我去吧。”腰间的臂膀震了震,语声响在头顶:“你起来!”同时将我从甲板上拖拽着起,可我哪里还有力气站,刚才的一番疯狂耗尽了我所有力气,双腿都在打着颤。
沉痛的声抵进耳膜:“夏竹,你的腿……”
我惨笑:“那场浩劫,他都没了,你能企望我安然无恙吗?”身体一轻,被抱了起来,似乎最近我常常被人抱着在走,而怀抱始终不是我想要的那个。
不知道张继要抱我去哪,他一脚一脚坚定地向底层走,当踏着板从船尾走出时,我的心头开始慌乱而跳。竟不知船已回抵了岸,只是这岸似乎不是中午启程的那个。
明月当空照,它似乎一点都没因为尘世的杀戮而蒙尘。但即使有月光,也仍然看不清周遭的环境,只觉空气中潮湿之极。视线变暗,进入了一条向下而行的通道,古暗的台阶,逼乇的空间,沉滞的气氛,足足走了有十五分钟。我的心境从最初的激越,到此刻的平静,只沉沉双目凝着眼前那道带了年代气息的石门。
张继没有放下我,仅侧身以身体去推那石门,当轰隆声而响时,我闭上了眼。
静默数十秒,张继说:“有些事,还是你们当面解决吧。”他将我放下时突的抵近耳畔,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道:“夏竹,我一直都知,但愿意受你骗。因为这个人,只有你能治。”
石门被关,脚步声离去。
睁开眼后,想过很多种可能,却不曾想会看到一张……这几日天天见到的脸,眸光明明暗暗,心念各种闪过,最终只剩满心的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