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都不准碰,什么都维持玺亚还在的样子,她亲自打扫,一扫就在里头待个把钟头,很傻吧!’
他想起这些天来小苗的种种抗拒,抗拒得毫不讲理:‘是很傻。’
‘可是,小苗哭了。’
玺亚骤然抬头,任料峭的春风自身后扑来,掀起脚底下更汹涌的绿波荡漾………
‘玺亚被河水冲走的那一天,她哭得厉害,一面哭,一面沿着河流找,叫着玺亚的名字叫到喉咙嘶哑,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力气,就这样找到半夜,昏了,咱们才能把她带回家去。隔天找到玺亚的尸体,她不哭了,一滴眼泪也没掉,就一直静静地看,看到出殡。这妹妹傻,可每次想到那一天的小苗…都不能不心疼她了。’
他不知道,这种种他都不知道,只见着在坟前的小苗哭了,把他的心也哭得粉碎。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呵……日后谅必她还会跟你作对,先说给你明白,省得到时还是一头雾水。’小良看看天色,拿了亮皮的小钱袋起身:‘晚上见啦!’
没多久,小苗提着那一篮原封不动的谢礼回来。
原来宋昱和宋琳是相依为命的兄妹,难怪性情都冷,难怪都吃素。
‘好重。’
双手酸得不得不放下篮子,车夫赶忙过来帮她拿,小苗翻掌一看,自己的手因为使力过度而变得又红又麻,对了,打了少京那一巴掌时也是这样,不过他的脸…一定比她的手还要疼吧!
‘嗯?’
如同玺亚发现她一样,她也望见了立身于碧绿波涛中的身影,两人乍时的千头万绪在静谧中解不开、理还乱地逐风缠绕。
她必须先道歉,是她无理取闹在先,好好同人家和好之后,让家里恢复和平。
‘那个…我有话想……咦…’
一个冲击令她立时后退,玺亚柔软的黑发拂掠她的脸庞,双臂将她紧紧、紧紧地怀抱着,小苗睁大了清眸,惊慑于他紧实的环抱、他微小的颤抖、他呼之欲出又极力压抑的不语………
他没死,他回来了,从那冰冷残酷的河里回来了,这个人不是少京,不是什么刚从英国回来的留洋学生,是玺亚,在方家同她一起长大的玺亚啊!
‘啪’的一声,小苗挣出他的胸膛,紧握住又转红的右手愤恨地瞪视他,瞪着那还不知所以然却捂着左边脸的玺亚。
小苗胸口起伏得厉害,太生气、太想骂出什么话来,事实上只在原地直立了几秒,很快就转身跑进屋子里,头也不回,直奔入那幢大房子。
那一巴掌将他打醒了。现在的他根本不是小苗朝思暮想的玺亚,而是陌生的、侵占玺亚房间的少京。他醒了,却怅然所失,踉跄地靠向身后桌子,迸出一声自嘲,笑了。
‘可恶……’
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三位着名的思想家新奇而深远的哲学理论,此刻天马行空地穿梭在二楼教室,小苗玩着笔,一边聆听这空前的概念、异国的人文,她的座位靠窗,听课倦的时候,总会稍稍将视线移转,浏览外头的市井风光。
她不安定的视线触见了隔壁男校的一名学生,那个和姐夫一样适合穿着长袍的人影…正是宋医生,听宋琳说他也在圣彼得念书,专攻西洋医学,其它门课则一律不上。医生独自在凉亭,姿态端正而严谨,随时保持警戒状态,就像那天她闯入他的三合院里头,宋昱可以随时招架应付,不用大惊小怪。
后来小苗才知道宋昱在等人,不是别人,正是少京,两人交谈一会儿便走到校园外头,她再也看不见了。少京人面真这么广,两人不单认识,还一起光明正大地翘课。
宋昱在自家桌上摊开一张纸,上头写了一堆密密麻麻的资料,他修长手指就停在当中的一个名字上。
‘程天豪司令,军事方面的生意往来频繁,金先生要我们调查的私购舰艇,从这儿着手的成功率大,幸亏他的女儿程纤纤就近在咫尺,可以当作咱们的媒介。’
‘我早跟她搭上线了,下礼拜她约我到家里去作客,就利用那天行动吧!’
玺亚将身后的椅背往后一靠,斜斜抵住后头的墙壁,嘴里咬嚼着一根路上扯下的嫩草,漫不经心地朝庭院里望,宋昱原本还想夸赞他,这一瞧,便又不客气地将那根晃动的青草夺下来。
‘麻烦你彻底改掉从前的野习惯好不好?现在的杨少京可是个有头有脸的少爷。’
‘抱歉喔!我就是野。’
他依然顾我地注视同一个方向,叫宋昱暂时搁下工作的话题,问:
‘昨天在方家出了什么事?你不是说一切都很顺利的吗?’
‘是很顺利啊!小苗彻底地讨厌我,没心思把我和玺亚联想在一块儿了。可是我……’
‘可是你还是受伤了?’
‘放心吧!总不能让无聊的情绪影响到正事,对吧!’
‘你少打肿脸充胖子了。’
‘我才没有。’他离开椅子,晃到了内廊外,突然冲进去拿着一张纸出来:‘这是什么呀?’
宋昱抬头瞧了一眼,又继续手边路线图的研究:‘看也知道是张画吧!’
‘我当然知道这是张画,问题是小苗的画怎么会跑到你家墙上?’
‘喔…’他有意吊胃口,冲着玺亚促狭地一笑:‘你眼力也真不错,上头没署名,怎么晓得那是方小苗的杰作呢?’
‘她的画…看多了,不想认出来也难呀!’
宋昱勉为其难,将之前的由来始末说了一次,谁知玺亚仍是一脸的不高兴。
‘你那是什么脸?我可没骗你。’
‘小苗她…为什么替你画人像呢?见鬼了,从前求她半天,她说什么也不肯动笔,现在倒帮你这三分熟的人画了一大幅。’
‘你有毛病啊?跟我吃什么醋?就说了这是谢礼啦!’
‘谁跟你吃醋?我只是好奇。’
‘还嘴硬呢!方小苗哭,你也跟着失魂落魄好几天,这会儿又为了一张画紧张兮兮的,我说你呀…犯了咱们组织大忌了还不自知。’
‘我可没喜欢上她,’他强烈否认,试着说服宋昱,也说服自己:‘或许,很久以前同她感情是不错,可后几年咱们都是吵着过来的,纵使我动了那么一点心,也是心疼她,就心疼而已。’
‘随便你,最好连心疼这感情也省了。’
‘你还好意思教训我?明明说好不跟方家有瓜葛的,怎么那天出手救小苗呀?’
宋昱迳自倒了两杯水,一杯递给玺亚,显然没被将一军:‘套一句你说过的话,人就在我眼前倒下,我总不能傻站在那儿吧!’
“你想扮花旦啊?”他伸手为她抹去面颊沾上的炭粉:“真不知你是在作画还是化妆。”
小苗盯着玺亚也变花了的脸,忍住蠢蠢欲动的笑意,他则撑起下巴,认真地打量起她信手挥洒的作品,喃喃自语:
“我现下才想到…你画了千百张的图,怎没一张是画我的?”
她一怔,敷衍似地含糊着:“我试过了,但是你的五官太难取位了,不行。”
除了那一点理由之外,那时玺亚还发现只要小苗试着要以他作为模特儿,没多久,她画着画着就脸红了,要不就是两眼死盯着画纸,看也不看他一眼,最后又是无疾而终。
‘难道我的脸真长得连一张画也画不出来吗?连宋昱那成天板着面孔的人都画得成了……’
只身于车站拥挤的人潮中,玺亚心里还在嘀咕,大批学生正说说笑笑地走进月台,同样从学校要返家的小苗跟同伴道别后,便慢慢朝这里走来。他们两人发现对方的时机几乎一样,干愣着时间也同样地长。
‘你今天也这么晚?在画画吗?’他先打破沉寂。
‘嗯。’
顿时又想起他随便抱她的那一幕,小苗不愿多聊,专注视那列喷着黑烟的火车缓缓驶进月台,等待的人潮随着停止下来的车身如海浪一涌而上,她一个不小心也随波逐流地被往前冲挤,但很快就被玺亚的手给一把拉住。
‘小心点,跟着我走吧!’
小苗被小心地坦护在前,玺亚张开的手臂就像昨日拥她入怀般地圈揽在身边,排开那些急速而粗鲁的乘客,让她顺利上了火车。
‘谢谢你啊……’
人满为患的列车上,小苗紧靠身后的墙,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然而动手拨理因为方才的混乱而散下的发丝。玺亚也被硬挤在她面前,听见那明显是勉强出口的道谢而笑了:
‘不用客气。’
小苗没辄地垂下眼,努力去平稳自己不顺畅的呼吸,密闭的空间里一下子拥进这么多的人,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但是…在龙蛇杂处的气味中,她闻到了一缕淡雅的古龙水香味,呵护似地笼罩在吵杂的四周。
‘抱歉,这儿实在太像沙丁鱼场了……’后头一股冲力推挤得他又倾向前,玺亚忙伸出手支抵在小苗头顶上的墙,好使自己的重量不致于压到她:‘没碰着你吧?’
‘没有…并没有。’
小苗见他那么努力地、暗暗抵挡身后直压上来的力量,几度欲言又止。
其实,不需要为了她而这么辛苦啊………
这个人一会儿坏得令她鄙夷,一会儿又让她感动不忍,想不透,怎么会有这么表里不一的人呢?
‘我不怕重的,’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不怕的,所以…所以你……’
玺亚很有兴味地瞅着她愈发嫣红的脸庞,小苗就算没能讲出半个字,只要看着她,他便可以明白了。
‘放心,我也不怕重的。’
玺亚毫不在意的笑脸又让她急于躲避,一时不经意瞧见他胸前口袋欲坠还留的信笺,露出的烫金字体叫她微微怔了一下,‘程’,那么是纤纤给他的邀请函了?
‘唔?’玺亚发现她神情的变化,也低头去看看身上的东西:‘啊…这是纤纤她家的邀请函,说是下礼拜有个舞会,小苗要不要一块儿去?’
他喊着女孩的名字总能那么自然,像是彼此已经熟识许久了,对纤纤是这样,对她亦是如此。
‘不用了,谢谢。’
她略略别开脸,而玺亚着实费解,奇怪,他又不知不觉地惹她生气了吗?
‘真的…不同我一起去?’
‘你看起来是个挺会哄女孩开心的人,怎么还问我这问题呢?纤纤邀你参加舞会,自然是想高高兴兴地同你跳舞享受,假若你又多带一位女伴去,不是辜负她的心意了?’
他忽然不说话了,比平常要严肃地望着墙上开始发黄的广告单,看似不太高兴,彷彿纤纤不应该在这时候与他凑和在一起。
‘我是没注意到这一点,连想都没想过。’
小苗真的不懂这个人,是不是他真把纤纤当作感情路上的过客?他邀请她同去舞会或许纯粹出于好意?吊儿郎当如他,到底是怎么和宋昱那么不茍言笑的人认识的?还有…还有一堆的问题在脑中盘旋,其实她最想问的还是…是………
‘昨天…你为什么抱我呢?我想了一整夜,一整天,还是想知道为什么。’
于是他侧下了头,正视小苗,也正视她的疑问。
刹那间,人群的吵杂伴随着鸣响的汽笛都化作某种另类的乐曲,而火车在铁轨上奔驰的节奏则成为节拍器,一声声数起这独特的旋律,还有他们两人之间微妙的、紧邻的沉默。
‘因为不讨厌你。’
咦?
这答案完全不是小苗预期中的任何一个,让她错愕地忘了多加追问。
不讨厌?不讨厌就可以抱人吗?是他有怪癖还是她过于保守?就因为不讨厌?
‘你们回来啦?晚餐就快好了。’
玺亚和小苗连袂出现在家门口,婳姨以为他们和好了,笑呵呵将他们迎进屋里,连坐在饭桌上的小良也有这种错觉,忙打暗号把玺亚召过去问清楚。
‘“红酒”?’
一只黑猫慵慵懒懒嗅着菜香走来,小良挥挥手,示意它到一边去:‘你这坏货,一整天不见影儿,该吃饭了才出来。不好意思,这是咱们家的猫,不过…说严格点儿,应该算是小苗的宠物吧!’
小苗打住卸下外衣的手,不可思议地看着“红酒”一个箭步跳到玺亚身上,完全没有丝毫的警戒或排斥,只将自己小巧的身子蜷曲在玺亚的腿上,用脸颊去磨蹭他的手。
一向很有个性的“红酒”它竟然………
小良也诧异得很,倒忘了赶猫了:
‘呵!这孩子从来不让人碰的,傲得很,除了小苗和去世的玺亚之外……’
玺亚霎时警觉地住手,眼角余光瞥见门口小苗起疑的神情。
‘咳咳……不好意思,’匆匆起身,“红酒”马上轻盈落地,他则避之唯恐不及似地退后,一手戏剧性地掩住口和鼻:‘我对猫过敏,向来对这种长毛动物…没什么好感。’
‘哎!你不早说?’小良忙唤了一位ㄚ嬛拿皿红酒把猫诱离客厅。
随着“红酒”的离开,不仅玺亚松了一口气,小苗也虚然地放开原本紧握住钮扣的手。
猫还是善变的吧!方家大伙儿都喜欢少京,连“红酒”也乐于跟他亲近了,只是为什么独独她…就是被一种莫名的敌意给操控呢?
‘好险。’回到房间的玺亚一想到方才小苗几乎要把他看穿的神情,更觉千钧一发。
“昨天…你为什么抱我呢?”
为什么?他也是想了一整夜、一整晚,却遍寻不着合理的解释,就算他的身份仍是那个玺亚,也还不至于对小苗做出那么唐突的举动啊!
‘唔?’
他卷起袖子,眼前这盆水慢慢止住了晃动,涟漪褪去,还原一片平静的水面,清澄见底。
渐渐地,水底下浮现出奇怪的图案,黑的圆、黑的线,犹如海市蜃楼的产物,又像虚渺的浮水印。玺亚正要掬水的手不小心碰着盆缘,画面马上糊皱了,他恍然大悟地抬头看天花板,天花板上精致的浮雕活灵活现,而那个奇怪图案却在它的一隅与之并存。
玺亚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似乎有人在很久以前沾着黑墨画上去,共有两个大圆,八条主要的直线,其中再分出一些小枝干,当中一条枝干还是曲的。
‘啊!小苗!’房门没关,小苗正巧捧着书经过:‘进来看看好吗?’
她本能地犹豫数秒:‘看什么?’
‘那。’玺亚指向空中,望着她亦是莫名其妙的反应:‘那是你画的吗?’
‘什…’小苗瞪大眼,彷彿自己名誉被严重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