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少爷,所以很多东西都当下换新了,窗帘、书桌、床具………
‘小苗,你怎么还待在家里?不用上课吗?’
云笙边整理领口边走来,他真是一位适合穿中国长袍的人,他也一直都这么穿,再配上那副厚重的金边眼镜,更添一番斯文风雅了。
‘今天是户外课,去参观美术馆。’
‘你不是很喜欢美术馆吗?’他见她不语地摇摇头,也跟着往吵杂的二楼看,看见小苗拒绝上课的原因:‘爸心急,要他们一定得在今天把房间整顿完毕,好让杨先生周末就能搬进来。’
‘你们…是不是都认为让他搬进来好?’
‘怎么不好?爸、婳姨、小良、还有你,都会多个伴。’
‘若是我不需要多个伴呢?’
小苗仍在盯视楼上的工程,清丽的侧脸还能看出几分愠气,看来这回她的别扭闹大了。
‘你那么喜欢玺亚没关系,可别太宠他了,这对杨先生…不,对任何人都是不公平的。’
逃避似地起身拿杯子,又认真想了想,才毅然将一口锡兰红茶吞下:‘我不喜欢他,没喜欢。’
‘还在嘴硬?我说全世界的人都看出来了,就你一个还死不承认。’
小良穿着睡袍、披着长发就下楼,小苗顿感孤立无援地面对这夫妻俩,平时没什么恩爱感情,一教训起人倒同一个鼻孔出气了。
‘我买画纸去。’
小苗决定出门避难。
买齐画纸,小苗绕远路沿着河岸回去,她穿着时髦的洋装,扎着公主头,原就是个醒目的目标,在报社眼中,被誉称为艺术界的天才少女,更有报导的价值。没多久,小苗就被缠上了。
‘方小姐,买了这么多画纸,是为下次的画展作准备吗?’
她打量一下这位冒失的路人,斜背的相机、准备好的纸和笔,这人是记者!
虽然加快了脚步,小苗开始后悔没搭车出门,叫死缠烂打的记者两三下又追到身边。
‘说句话嘛!方小姐,对于外界传闻是方老爷利用特权把您捧上天的事,您怎么说呢?’
她见话锋转为敏感,就知道自己已经遇上一个低水准的记者了。于是小苗开始往前跑,试图摆脱,却一下子就被他抓住手臂,挣扎之间,手里抱着那一叠画纸全凭空散了开来。
‘啊……’
爱画如痴的小苗、宁愿追着画纸的小苗,纸没救着,自己反而跌下河岸,跌向那片漫天飞舞的白纸堆,落入了潺潺河水中。
‘救命啊……’
小苗个子没水深高,水面恰恰好淹到鼻梁,非得拼命探头攫取空气,偶尔脚下藓苔滑,她整个人又跌回水底。
这时岸上终于有人见义勇为跳下来,很快就把小苗撑出水面,他紧拦着她快昏过去的身子,缓缓走向堤岸。
‘太好了,可救起来啦!先生,你好人有好报哪!’
欢呼声中,小苗听见一名老翁这样喜喊,她虚弱地看向让自己偎靠着的救命恩人,视线却白蒙蒙的,只觉自己被轻轻安置在白杨树下,而那个人朝还拍个不停的记者走去,快而准地给他一拳。
‘咳咳……’咳出脏水后,忙把眼睛周围的水擦掉,小苗这才看清记者拾起摔坏的相机落荒而逃,而救她上岸的青年远远站着,见她已无大碍便要走:‘请你等等。’
那个也是湿淋淋的身影稍稍停了一下。
‘谢谢你救我,你的名字…能告诉我吗?’
‘不用了。’他的声音冷,神情也冷:‘你没喝下多少水,只是惊吓过度了,暂时没力气,休息一会儿就好。’
‘你是医生?’她望着他少许惊奇的表情,那么是猜中了:‘你说话像医生。’
‘你先回家吧!’对于自己的事他一点也不肯透露,替小苗拦了辆黄包车,又捡齐散落的白纸交还给她:‘你的画纸,其他都掉进河里了。’
小苗掉头去看那条让她载沉载浮的小河,把张张画纸渐渐逐流带远,蓦然的寒毛直竖令她很快把头转回来,当时的玺亚也是这样被急流冲出她的世界之外。
‘方才那位先生?喔!宋医生嘛!’
‘你认识他?’她对拉车的汉子喜出望外:‘他果真是个医生吗?’
‘是呀!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二胡同那儿,不过他不是什么大医生,找他的大多没什么钱,宋医生也常常看诊不收费。’
是啊!若没问清楚,还真看不出他是个医生呢!留着简单的平头,文孺的长袍与方才矫捷的身手褡称十分诡谲,书卷气的面孔则镶嵌一双冷漠瞳孔,那瞳孔宛如由琥珀做成,坚硬的结晶里不含一丝热情。
然后,少京,或说是玺亚,带着一箱简单的行李迁入方家了。
‘这是你的房间,姐夫跟你说了吧!’小苗推开门,让出一个空间给玺亚进去:‘虽然从前有人用过,但是已经重新整理了,你再看看,还需要哪些东西。’
‘不麻烦了,其实是我来打扰你们,不必为了我还大费周张。’
小苗没有搭腔,视线眷恋地随着他观看房间的侧脸移动。这个人,明明是张陌生的面孔,却有着玺亚的声音。
好像玺亚还活着,还在这个房间里。
‘唔?’他回过身,对她笑一笑:‘我哪儿不对劲吗?’
‘不……’小苗见他又信手把玩起红木书桌上的翠玉纸镇,暗暗告诉自己尽快去接受他住进方家的事实:‘纤纤知道吗?你要在咱们家住下。’
‘没说,我住哪儿不需要向她报备吧!’
他说得轻松,无异自我中心的大男人主义者,难为纤纤那么喜欢他了。算了,人家的事还是少管为妙,现下还有头疼的作业,每到放假日功课就多出一倍来。
‘你在生气吗?小苗。’
‘咦?’
‘会是我的错觉吗?打从方先生邀我过来就……你…该不会在生我的气吧?’
玻璃缸里的金鱼悠然地游上水面轻啄饲料,发出小小的声响更突显出她片刻的沉默,小苗低下眼,回答地心虚:
‘没。’
‘会不会是因为…我霸占了这房间的关系?’
他一语道中,叫小苗尴尬难熬,索幸闭口不再作声。
‘听说这房间前人…叫做玺亚。’
这人道出了玺亚的名字!到底是哪个多嘴的家伙告诉这不速之客的?
‘他去世了吧?那么今日我得以住下……可是拜这位玺亚所赐了。’
她睁大了双眼,感到灼热而膨胀的力量自脚底窜至绷住的胸口,下一秒疾风随着小苗的移动划过,掀起了那席白色纱帘。
玺亚别开头,一绺黑发拂过他蹙锁起来的眉宇,小苗还止不住颤抖地瞪着他,她简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竟也可以如此愤怒。两人的脸色都苍白,只有玺亚的半边脸颊和小苗的手心泛着刺痛的淡红。
‘不准你…不准你再提到玺亚的名字,我不会原谅你的……’
玺亚缓缓抬起不波不澜的眸子,小苗难掩的难过,小苗极力忍住的泪光,他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但是他…他………
‘真没想到你会为了那小子动手。我懂了,方二小姐。’
小苗一走,玺亚这才伸手触碰微微发热的脸颊,原地呆站了半晌之久,直到楼下大钟又温吞吞敲出整点的回音时,他才一骨碌跌坐在地,仰头靠向身后的大床倾听一声声的古老音色,令人怀念的熟悉感觉就这样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温柔地穿透他体内每一个相互呼应的细胞。
“我不会原谅你的……”
又让小苗哭了,上一次是在他的丧礼,这两次…他都只能隔岸观看,遥遥相对,连半句安慰的话语都无法出口,多希望自己不曾出现,不曾走入她的生活里。
玺亚只手搁置在冰凉的额头上,深深合起疲倦的双眼。
‘小苗,小苗,你身子不舒服吗?为什么不下来吃饭呢?’
婳姨在外头努力地敲门,就是没办法把小苗请出来。
‘我来。’小良示意她让开,自己交叉起双臂与紧闭的房门对峙:‘好妹妹,大中午了,爸爸特地要人准备了一桌筵席欢迎少京,你这会儿把自己关起来是什么意思啊?’
小苗心情原就不好,尤其听见小良把‘少京’的名字抬上来,更是点燃了导火线,她不讳言地就回话:‘我跟他吵架了!不见他!不参加他的欢迎会!’
吵架?小良莫名其妙地和婳姨耸耸肩。
‘你是怎么搞的?从前和玺亚吵,现在和少京吵,你跟住那间房的人过不去啊?’
哎呀!烦死了─!
索幸扑进软绵绵的绵被里,将听觉牢密地阻隔起来。一会儿,外头的两人没辄,干脆放弃。
他们都不懂,爸爸、婳姨、还有姐姐,全都不懂,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今天的小苗失常地离谱,竟然出手打了一个刚搬进家里的客人,却又不能不打。真糟糕………
自床单中抬起眼睛,朦胧之中瞥见了桌上一叠散乱的画纸,张张空白的页面奇妙地在瞬间稳住她定不下的心。
那个人…记得那个人就住河岸附近吧!
有了上回的落河经验,这回小苗不再步行出门了,可也不愿随便动用爸爸的大黑轿车,最后改搭马车前往河岸,在附近东问西问了好久,终于找到那位年轻医生的住处。
小苗远远就下了车,绕进胡同里,这近郊地区四合院多,她在一个大庭院外头发现医生的踪影。宋医生坐在家门口的凳子上,面前一位老妇人,面黄肌瘦,想来是他的病人。小苗生平接触到的都是西医,吃的是西药,这回还是头一次观看中国医术。
宋医生不挂听筒,不拿体温计,他轻轻按住妇人皱皮的手腕,安静不语,小苗出神地望,彷彿也听得见妇人缓慢的脉博。一阵冲动令她赶紧找出随身携带的纸和笔,饥渴地、开心地把医生专注的聆听和妇人的心跳都画下来。
妇人拿着一处药方向医生连连道谢,离开时遇见小苗,两人颔首为礼。
‘姑娘,你也看病啊?’
‘不是,我找医生。’
‘宋医生好,不收咱们钱。’妇人替他宣传,却发现小苗身上穿得好又体面,忙补上一句:
‘医生就是会照顾穷人。’
青年也瞧见小苗,很明显的,惊讶中带着为难。
‘我问过人,知道你住这儿。’宋医生没理会她的解释,她踌躇地扭起自己手指:‘我…没想打扰你看病,马上就走,这个……’
医生停止收拾药箱的动作,面前递来了一只精致的塑胶篮,小苗一下子就被他投来的质问目光吓着。
‘那一天你救了我,我一直都想向你道谢,可又不知道该拿什么回礼,二娘说可以送你补品,她准备了人参、燕窝、鲍鱼、乌骨鸡……’
‘我是医生,救人本来就是我的工作,我没跟他们拿谢礼,你也不用例外了。’
他直言直语打断她的点数,拿起药箱,不拿她的篮子。
‘我没病,你不是医我,是把我从水里拉上来。这原本就在你的工作之外,’小苗也不是省油的灯,同他一起固执:‘请你收下吧!我迷了几次路才找到这儿的。’
这片刻他净看着她,似乎遇上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生物,薄薄唇角咧出新奇的笑意。
‘我还是不能收。我吃素。’
小苗愣愣地去琢磨那字眼,他只碰青菜,难怪一身素食主义者特有的清新干净。
‘这…没关系,我还准备一样东西,是临时起意的,所以没平常的好。’
画纸被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厝庭院、一名医生、一位老妇。现在的宋医生终于有那么一点点…专注于她的礼物上了。
‘我看你医病,实在感动,其实,是对灵感的感动。’
‘有什么好感动的?’
‘为了你不为人知的热忱感动,还有你医治别人的高明医术,那医术…却不能用来医治自己的伤口,这样的遗憾,我也深深感动。’
伤口?她看得见他内心深处的伤口吗?那抑制了他对生命的热情以及所有的言语,伤口。
医生依然在看画,偶而拿着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视线在她身上短暂游移,小苗因猜不着他的心思而变得不安:
‘我画得不好,人物画比较不拿手,我喜欢画静物。这个你会收下吧…?’
‘你能办画展,果然不简单。’
小苗寻见那抹浅得不能再浅的笑意还在,在他冷峻的脸上,但是看起来好舒服。
‘你认识我?知道我办画展吗?那么公平起见,能不能也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方小苗,真不愧是方霁之的女儿,作生意的手腕不输人。
‘宋昱,就叫宋昱。’
她把恩人的名字也弄到手了!小苗如愿以偿地郑重向他点个头,转身准备离开,一起步就撞疼了鼻子。
‘好痛…’掩着鼻,面向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女,大叫:‘你…宋琳?’
方家有个很大的庭院,大得相当于一座跑马场,青一色是翠绿的草坪,中间一张纯白小圆桌,三张白椅,白色的点缀大方鲜明。
小良盛装正要出门,却因为白椅上的人影而多加停留,她偏着螓首看,看得涌起一阵念旧之情。
‘整理行李可把你累坏了?’
上头响起的娇声细语令他睁开眼,迅速将搁在桌上的双脚放下。
‘方大小姐。’
‘叫我小良就行了。’她笑眯眯在对面坐下,保养得过份细嫩的素手以优雅的姿态撑起下巴:‘真令人怀念哪!你方才那么悠闲地打盹,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了。’
‘是那…叫玺亚的人吗?’
‘是呀!从前他工作做累的时候,要不待树下,要不待在这儿。’她散漫的目光流晃一下四周景物又回来,轻施脂粉的脸上亮起一缕精明的神气:‘今早小苗为了他的事跟你吵吗?’
‘你知道?’
‘怎么不知道呢?你又不是第一个遭殃的人。玺亚死了之后,那房间陆陆续续都想让出来给客人住,全让小苗投反对票给否决了,这一次是爸爸出面,不然那房间不知还要空几年呢!’
‘她真重视那房间。’
‘不是房间,’小良又停口,忖量起这悠关妹妹的私事,不过,算了:‘她真重视的是玺亚这个人,两人感情好得紧。他走了,小苗不让人碰那房间,连灰尘都不准碰,什么都维持玺亚还在的样子,她亲自打扫,一扫就在里头待个把钟头,很傻吧!’
他想起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