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别跟人说呀!其实我认识他不到两个礼拜,可他真好,我爹那么多客人里头也见不着像他那么棒的人。’
纤纤絮叼说个不停,因为‘少京’,她变得兴奋快乐,小苗心想再不阻止她,恐怕这十几分钟的下课时间要浪费掉了。
‘你放心,我不会跟人提起他的事,不过这会儿我找你,是为了这件东西。’
纤纤总算停口,满脸狐疑地盯住眼前的绢子:‘这个…?’
‘这是昨天…少京先生他…他掉在画室里的,我瞧见他去找你,猜想你们应该认识吧!’
‘原来是他掉的,真是的。没问题,我今天就还给他,谢谢你呀!小苗。’
她亲热地将她的手紧握了一下,小苗还真不习惯纤纤突然跟自己熟稔起来的感觉,更奇怪自己还撒了个小谎,那手绢是少京特地留给她用的,她没对纤纤说,算了,这事也不值得一提吧!
有了前车之鉴,今天小苗打消作画的念头,画具收拾好之后便赶到教室外,宋琳双手捧着三、四本书站在树下等,等小苗一来她又想起自己的作业本忘了带。
‘抱歉,今天的法文课作业最多了,我可没办法等到明儿早再补写,我去去就来。’
真难得宋琳会这么粗心呢!平时的她可谨慎多了,做事条理分明,坚持原则,这样的宋琳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老师们的好帮手。
‘唔?’小苗拍拍掉落在肩上的几片树叶,抬头去看没由来一阵哆嗦的榆树。
‘危险!’
还来不及会意那声警告,一股重量随即自天而降落在她身上,把小苗压得跌坐在地。
‘你…你……’
不知是因为他像鸟儿一样的降落,还是因为两人之间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小苗惊魂未定,净望着眼前的冒失鬼说不出半句话。
‘真对不起,喂…你没事吧?’少京赶紧离开,见她有些恍惚,忙挥了挥手:‘你听得见我吗?小苗?有没有把你压伤了?’
‘又是你!你竟然接连两天都闯进来!难道非得在这儿才能见你的情人吗?’
小苗终于生气了,气他的厚脸皮、他的唐突,而少京依然嘻皮笑脸地道歉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直至她察觉到了某件蹊跷………
‘怎么…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吗?’
少京回应她的神情中,掠过一丝对自己失言而有的懊悔,却是很迅速地一闪而过。
‘我看过今天的报纸,上头刊了一大篇你的报导,年仅十八岁的天才画家方小苗,我可不能不知道了。’
是呀!报纸。父亲一瞧见就立刻从上海拍电报给她,高兴得好像他才是那位被冠上天才画家的人。
‘那么纤纤…把手绢还你了?’
‘嗯?什么手绢?’
‘咦?’
他们两人都疑惑,但等不及解答问题,少京便一溜烟钻进树后的草丛,小苗远远地发现玛莉安修女捧着厚重的圣经走来。
‘方小姐,还不回家吗?’
修女操着变调的中国话轻声问,虽觉束手无策,小苗也笑着答腔:
‘我等宋琳下来,她忘了东西。’
‘刚刚…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吗?’修女一面说,一面逡寻逐渐冷清的校园:‘我明明看见有两个人影的。’
小苗悄悄瞥了后方草丛一眼,她说过下不为例的,也不应该再坦护男校的入侵者,更何况…更何况不能对修女撒谎。
‘奇怪,明明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宋琳还没下来呢!’
她是叛徒,是圣约翰学院的叛徒。
修女再三叮咛她早些回去,没多问,准备去教堂作弥撒了。
等那黑白相间的身影消失后,少京轻松跳到小苗身边来,笑着:
‘又救了我一次,谢谢你呀!’
回瞪他一眼,同时恼起自己的心志不坚,真傻:‘别再让我碰上你了,我可不能老作你的内应。’
‘你这么讨厌遇上我?’
‘我同你没瓜葛,你若是可以守点规矩,现在我们连说话都不会有机会。’
‘那真幸亏我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了?’
他的疑问里带着笑意,小苗当下回绝这种轻挑:‘你再不走,我可要叫人来抓你这个离经叛道的乱党。’
‘好,好。套句老话,希望咱们下次再见了。’
千万不要。
小苗无奈地目送他依照以往的撤退路线,攀越那道高墙。
“不打紧,爬树我最在行了。”
玺亚站在高高的围墙上,撑开双手以保持平衡,看得底下的小苗惊心动魄。
“你…你可别猫没救着,反而让自己摔成病猫了。”
“没的事,你瞧。”
他一手抓住树干,三两下就攀到树中央,刚学会爬树的小黑猫被树枝卡得动弹不得,小苗听了两天微弱的叫声才发现这只冒失的猫咪。
“玺亚,你瞧,你瞧。它真的好可爱,你说这小东西是不是还不满一岁?”
“喂喂…我为了救这小东西,都从树上摔下来了,你好歹也问候一下吧!”
当时还有一片叶子夹在玺亚的黑发之间,与他浑身是土的滑稽模样十分搭称,换来小苗停不住的铮錝轻笑。
‘咦?那不是隔壁男校的……’
‘宋…宋琳!’
她没注意到小苗已吓得白了脸,还在牢牢注视那道高墙,说:‘应该是杨少京吧!我不会看错的。’
‘咦?’宋琳竟认识他?这可算破天荒了:‘你知道那个人吗?’
‘怎么不知道,最近女孩们嘴里老挂着他这号人物,我想不认识也难啦!听说刚从英国回来,最近才转入圣彼得学院。欸?你会跟男孩子在这儿幽会可真是天下奇闻了。’
‘别乱说,他是…是…’不管了,没必要替他俩忠心耿耿地守密:‘他找纤纤来的,碰巧让我遇上,就这样而已。’
‘隔壁班的程纤纤?’宋琳一向对那位骄纵的大小姐不以为然,声调因此转为淡漠:‘敢情那杨少京是巴上了人家司令官的家世吧!不然天底下有几个男人伺候得了那个被宠坏的大小姐?’
‘反正是他们你情我愿的,别管那么多了,咱们快走吧!’她才移动,晃了一下就往地上蹲:‘好痛……’
‘怎么啦?’
拎起裙摆,拉下白袜,自己脚踝上的骨头变得又肿又歪:‘扭伤了,八成是他压着我时弄的,我一直到刚刚都站在这儿没动过。’
‘肿得厉害呢!我扶你去看医生,再弄副柺杖给你,来,小心走。’
她的右脚只要一使力便疼得要命,根本无法落地,只得一蹦一拐地慢慢走。一想起自己狼狈的模样,小苗不禁把矛头全指向少京,他可好了,风流倜傥地跟女朋友谈情说爱,却无端端把她这不相干的人拖下水。下次,下次若不幸再见到他,小苗下定决心打死不跟他说半句话,就当作从未相识,让学校警卫狠狠把这克星撵得远远的。
小苗成了一个伤残人士回到家里,叫向来就容易紧张的婳姨不停在身边打转。
‘扭伤?路走得好好的怎么会扭伤?看过医生了?他怎么说?要紧吗?多久可以好?’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回到家,她舒服地享受起沙发的柔软,一面举举缠满纱布的脚踝说:
‘小事情,拐着走几天的路又可以生龙活虎了。’
‘胡说,你要好好休养,不能再多走路了,我去炖盅猪脚,给你补一补。’
‘二娘,我真的……’
她想阻止婳姨的大惊小怪,走过来的云笙却暗示性地拍拍她肩膀。
‘挡不住她的,没让她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婳姨就是不会放心,你就乖乖休息几天吧!’
云笙和方大小姐小良是相亲结婚,方老爷放心让他接管方家大半的事业,小苗也很喜欢这位性情温和又博学多闻的姐夫,尤其那副小良嫌土的金边眼镜,对她来说可是姐夫的宝库,蕴藏了多如星辰的丰富知识。婳姨对他更是中意得没话说,只有小良,依旧三天两头往外跑,玩到三更半夜才回家,而云笙也在小良的意料之中,从未对此发过一顿脾气,他们一直和平共处。
‘姐姐又出去了?’小苗抱起循着膏药味而来的黑猫,它因为主人身上不同以往的味道而显得有些别扭。
‘说是讨厌今天来家里的客人,到朋友家的宴会去了。’
‘能像姐姐这般随意而为真好,想避开谁就避开谁。’
云笙自报纸上抬起眼,小苗正在安抚挣扎中的猫咪。
它有个特别的名字,叫“红酒”,取之于它的喜好,自从玺亚一时兴起,喂匙红酒给它喝过后,这猫,爱酒胜过爱鱼,而且非红酒不喝。
‘你想避开谁呀?’
‘嗯?’她停一停手,“红酒”马上跳出她的搂抱:‘我也…也不是真想避开,但别再遇见他更好,要是再让我碰上啊…搞不好我连另一条腿也得扭了。’
‘你不是自个儿跌伤的吗?哪个人害你扭伤脚的?’
云笙不看报了,关心起她出事的原因,小苗一五一十向他说出前因后果,对云笙是不用隐瞒什么的。他听完,含笑地说出自己的结论:
‘那么,那位杨先生可是小苗的冤家了。’
‘才不是什么冤家不冤家呢!我压根儿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关系。’
‘呵……他若不是你的冤家,便是同你很有缘了。’
云笙说得事不关己,倒像在看戏,小苗坐立难安地别开脸,也别开他那道很有兴味的笑意。
校园遭窃原是常有的事,但小苗扭伤脚的那天听说失窃的是校长室里的机密文件,学校高层忙翻了天,学生们却对于即将到来的周末假期兴奋不已。
前阵子为了办画展的事,把小苗彻底累坏,正想趁周末偷个闲,好好休息个痛快,哪知一大清早就被楼下时起时落的声响给吵得不得安眠,索幸披了件外衣出来看究竟。
‘姐姐!’
小良整个人斜倒在沙发椅上,正和婳姨吵,其实是小良仗着醉意发脾气,婳姨东劝西劝无效,希望她好歹可以回到房里休息。
‘婳姨,咱们又不是穷人家,你别省这种钱嘛!这样的冷天气,柴啊…炭什么的,就多加些下去呀!’
小良体质畏寒,尽管屋子里的温度已经够了,她还是不停搓磨手臂打哆唆,暗自埋怨起婳姨还把从前穷人家的习惯带进来。然而她对长辈的要求,全因着浑然天成的娇气让人心疼,婳姨赶忙卸下自己的披肩给她披上,又唤来ㄚ嬛去加添壁炉的柴火。
‘反正你也要回房休息,’小苗顺手又把那披肩拿下,递还给婳姨:‘不如就叫人送些热东西到你房里,别待在客厅了。’
小良眯起迷蒙的双眼,花了五秒钟才认出眼前的亲妹妹,笑着,质问着:‘小苗?你什么时候学人家拄柺杖啦?’
‘我受伤了,不过还比你这酒鬼强。’接过婳姨拿上来的水,她硬塞到小良釉红的嘴唇边:
‘你为什么又在外头过夜?姐夫昨晚等你等到半夜呢!’
‘他才不是等我呢!他在看书,那种书香子弟每天总要装个三四本书在脑袋里才可以。哎 哟!我的头好疼……’
‘爸爸后天就要回来了,让他见着你这样,定会生你一顿气。’
‘傻妹妹,’她像个痴孩子笑起来,顽皮地用食指点点小苗的额头:‘爸爸在家的时候我有哪一天不安份?疼呀…婳姨,拜托,拿碗醒酒汤给我……’
‘你别老缠着二娘帮你做牛做马,又不是小孩子了。’
小苗不像姐姐成见多、别扭大,一向都喊方家的二姨太叫二娘,难怪婳姨更容易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但不管是风华绝代的小良,或是水灵清秀的小苗,都是长辈们的最爱。
小良唤不到婳姨,正待又闹一顿,这时婳姨带着一名ㄚ嬛匆匆回到大厅,两人协力扶起小良要把她带开。
‘我先送小良回房间,外头有你客人,我就让她进来了。’
客人?小苗还在猜测,客厅红桧木做的门已然大开,她立刻被来者弄得一头雾水。
‘小苗,对不起,没事先来通电话,不过我来也是临时起意的。’
是纤纤,脱去火鹤红的斗蓬就朝沙发走近,她真算是小苗记忆中最意想不到的客人。
‘今天虽然有些冷,可出太阳了,我的预感一向错不了,这就是洋人说的…什么来着,第六感!对,我的第六感就是准。’
纤纤说话向来不忘绚耀自己几句,小苗见她半天不提来意,只好主动打岔。
‘是因为…天气好让你想到来找我吗?’
‘呵呵……我老早想在今天野餐,刚刚路走了一半就想到你。’她顿一顿,闻到送上来的那壶花茶香,不客气地喝下一口:‘前些日子你帮了少京大忙,也算是帮我,想了想呀…今天我们两个野餐怎么可以忘掉你呢?所以,小苗,你跟咱们一块儿出门,我叫车子等会儿。’
等等,这意思是杨少京正在外头等了?那克星?那冤家?开什么玩笑!
‘你真好,不过,我实在不太方便。’
她低头瞥瞥自己的脚,纤纤这才注意到那层白纱布而过份夸张地掩起嘴:
‘你受伤了?天啊!很疼吧!多久的事啦?’
‘嗯…二天前。’
就是你们又在圣约翰里头约会的那一天。
‘我真是太粗心了,竟然还兴高采烈地邀你出去。好吧!你在家休息,我爸爸认识的好医生不少,改天等我问到了再告诉你。’
那一刻,小苗忽然觉得程纤纤这个人真好玩,她们原本连朋友关系都算不上,只是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来历,但纤纤喜欢结识名望人家,所以近来一逮到机会就自许为方小苗再好不过的朋友。
小苗送客送到了门口,纤纤还在说她的司令官父亲是如何认识一大票医生,话题急转直下又回到她的情人身上。
‘对了,你拾到的那条绢子我还没还给少京呢!不然我定会叫他亲自向你道声谢,可这也没办法,我到今天才跟他见面嘛!’
那么…那么二天前的少京并不是为了纤纤而来了?总不会圣约翰里还有他的第二号、第三号情人吧!
平躺在床上的小良没睡,圆睁一双较为清醒的明眸盯着天花板发呆,她卸妆后干净清秀,垂散的长发斜斜平铺在羽毛枕上。当小苗轻声踏进门,她只稍稍移动了一下螓首,那慵懒的模样动人极了。
‘你的朋友走了?’
‘嗯。’小苗在床边坐下,心疼起她因彻夜未眠而泛起的黑眼圈:‘下回你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