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天晓紧紧抓着戴征的手,夕染和怀礼立在一旁,静静地听他讲述着他的遭遇。
原来他很早就加入了军统,但他的身份是保密的,也就是特务。他不像怀德有人引荐,只凭着一腔热情却始终爬不上高位,特务工作也接触不到核心,只是打探市井消息而已。
后来军统大逃亡,他比怀德还跑的早,属于最先转移的人员。三年前的春天,他被转移到了高砂。而在那一年的冬天,他在中央集体会议时见到了怀德。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屋里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百味陈杂,首先涌上心头的是欣喜,接着便是更深层的担忧。
戴天晓没有精力来注意各人的反应,只是倒苦水一样的讲述着自己的遭遇。在高砂,他一直混的不是很如意,一想起还在家乡的老婆、孩子就担心的不得了。等了两年多,思乡的情绪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他听说这里已经大定,而且他之前的身份也很隐蔽并未暴露,所以他便决定潜回来。他回来是经过周密的准备的,军统为他安排了一切,当然,他也将继续作为特务监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就连这次被抓捕被拷问,也都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政治上的事夕染他们不懂,他们只关心怀德还活着的事。
“他……他现在怎么样?还好吗?”夕染的声音都在颤抖,死而复生的亲人对他们来说夹杂了那么多复杂的情绪。
戴天晓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为难,随即回到:“怀德很好,他有多能干整个瑞城都知道。现在他的职位很高,我离开时他已经是童军军校校长了。”
听到他过得好,大家也就放心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问他能否回来。
戴天晓不知缘由,便热心地说:“我可以帮你们写一封信给他,先想办法取得联系再说。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说你们都不在了,报个平安,也让他安心些。”
众人讪讪,戴天晓的一番好意只能应承下来。
这封报平安的信一去大半年,日子虽一如往常,但有些东西却不得不停滞。怀礼和夕染再也没提起过买房的事,就连亲密的举动也少了很多。每次怀礼想抱抱她,指尖刚一碰到,不知是他还是她,总是弹开来,空留下无言的尴尬和伤悲。
即使明明是阳光灿烂的日子,空气中漂浮着不花朵和青草的馨香,暖洋洋的就好像春天一样,两人的心中却凉得仿佛十里寒冬。
第五十一章
那一天,那一个人毫无预兆地突然出现了。
街沿边砖缝中站着一排嫩黄色的蒲公英花,明艳动人,和他离乡后只生动在记忆中的年轻脸庞一样,都不该是属于这里的东西。他就那样突兀地站立在她眼前,淡淡一声“染妹”,一如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日子,
她一直都记得,怀德无论穿着什么衣服,暗色也好,亮色也罢,总是掩不住夺目耀眼的容貌,即便是现在,那压人的气势也丝毫不弱。
他的语气波澜不惊,就像从未离开,也不是久别重逢,理所当然地和他的傲气一样,仿佛他来了,她就会张开双臂迎接。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变,别人也在变。
怀礼穿着一身灰败的西装站在屋角,灯光被房梁挡住,恰好在那个角落留出了一方黑暗。他的半个身影被掩在暗处,淡出一股赢弱之感,哀伤得有如龟裂的岩石。
夕染手里的包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砰响,面前的男人熟悉又陌生,心跳骤然加快,却不是怦然心动,而是不知所措。
怀德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与往昔竟然无甚分别,淡淡勾起唇角,淡定优雅,只几步便站在了她的面前。当年执手过往,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
“你们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他应该还是非常激动的,因为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在轻微的颤抖,抓住她胳膊的手指也十分用力。他总是在背后默默努力编排,在人前展示完美的性格。夕染的眼角越过他宽厚的肩膀,看到了角落那道人影。
他的身影陷落在黑暗的一角,看上去格外孤独、单薄。半身影子被拉伸在地上,孤零零的那么一抹,到了光线淡薄无力处便渐渐开始模糊不清,几乎要融入到空气中漂浮的灰尘里。
怀德不明白在这个十分感人的重逢时刻,为何她的脸看起来这么云淡风轻,不过他不介意,只拉她在椅子上坐下,笑看着她。她的皮肤粗糙了些,不过那双眼还是那么坚定,这是她还在做大小姐时就培养出来的性格,他也是因为这点才同意娶她的。她的下巴尖了不少,脸色也没有原来白了,不过看起来更健康。他又拾起她的手,凝视之下终是叹了口气,这些年,生活里所有的艰苦都刻在这双手上了。
指头沾着粉笔灰,钢笔漏水留下的蓝墨水浸在手指上,十根指甲都剪得很短,手心粗糙,手背的皮肤看起来很薄还有点皱皱地,一点也看不出原来十指尖尖如嫩笋的模样了。
夕染就由他这么看着,这些都是为了撑住这个家而留下的印记,她不会觉得羞耻,相反,她觉得很骄傲。
“这几年,辛苦你了。”怀德的声音确确实实地带着几分歉疚。
戴征早就和奶妈带着孩子避出去了,屋角的怀礼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夕染笑着抽回手,端庄地一如往日的戴家大小姐。
“你怎么回来的?会不会有危险?”
他们的婚姻有一个极大的断层,断层之内,他奋力拼搏,大风大浪之中练出功成名就;断层之外,她支撑这个家疲惫到力竭,面目全非。两人变得极陌生,仅靠着两把口编织出仍然交错的人生。怀德下午时就已经把来龙去脉跟戴征和怀礼讲过了,此刻依然耐心地给她讲了一遍。
昌化,就在楚裕仁见到怀德的那个晚上,怀德碰见了一直跟在蒋林方身边的副部长。副部长正在往一个地方赶,见到他十分惊讶,只说了句“你怎么还没走?”就把他一起带上了。当晚十二点,他们便坐上了飞往香港的飞机。
在香港待了三个月,他又被转移去了高砂。蒋林方已经是总司令了,逃出生天的怀德立刻被他封了童子军校校长,现在已经是中央专任委员了。
他安定下来后曾派自己的卫兵秘密潜回寻找过他们,可是孟家已经人去楼空了,门前高高悬挂着军政中心的门牌。卫兵也不敢大肆查找,辗转找了几天也没信儿。后来有同乡人到高砂,他们说孟老爷一家都死了,怀德悲痛了好久,在家里立起父亲和妻儿的长生牌位,日日拜祭。
戴天晓的信传到他手中时已经三年又八个月了,他立刻开始着手安排秘密潜回的计划。由于他的职务太高,所以来自各方的压力也大,先是上司不允许他回乡探亲,后来好不容易应允了,各部门为了他的安全又做了近半年的准备。
他的话云淡风轻,可是各中艰险夕染还是能猜出几分的。在那样的环境下,能保住一命已是不易,在有生之年还能相见更是老天垂怜了。
“那你还回去吗?”夕染问道。
怀德的表情闪过一丝古怪,但他很快就又恢复了往常自信满满地模样:“我是必须回去的。染妹,相信我,一有机会我就会回来看你们。”
夕染抿着唇点点头。他没有提出让他们一起跟过去,这点让她有些疑惑,但同时也松了一口大气。
怀德也有些不自在,忙从胸口的内兜拿出一个小袋子塞进夕染手里。她打开一看,是金豆子,心中苦涩,被弥补的感觉在胸腔内蔓延。
“你拿着用吧,在外面什么都要用钱。”夕染塞回给他。
怀德把袋子死死阖在她的手中,坚持道:“我在那边不缺钱。这些你先拿去用,我看爹的身体也不好,兴邦、琨儿上学也要钱,你就别拗了。”
他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面对她,特别是感受到她付出的一切时,他深深地自责,却又无能为力。
怀德晚上和怀礼睡在一起,以前犹如连体婴般的两人现在却相对无言。短短四年多,隔着的不止是时间,还有说不出的责备、不理解和无奈。其实无论是夕染还是怀礼,他们都明白,这不是他的错,只是这个时代错了。
怀礼躺在床上觉得一阵阵气闷,恼恨天气也摆出一幅久别重逢的凑趣模样,窗外月朗星稀,微风轻送,前所未有的舒爽。
“这些年谢谢你。”怀德翻身侧卧,面带淡淡笑意看着弟弟。
怀礼也看了看他,干脆曲起脚翘着二郎腿,摆出一副不以为然地样子:“这么多年你都没尽过丈夫的责任,你就不怕染儿跟人跑了?”
怀德笑着拍了他一下:“你这烂嘴永远都不改。”说着躺平下来,若有似无地叹到:“若是找着能托付的人也未尝不是好事。”
怀礼皱眉,狐疑地看向大哥,他不在意地笑笑,可是怀礼分明看见他眼中浓浓的惆怅。
“大哥……你是不是不准备再回来了?”
怀德出乎意料地没有立刻反驳,隔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这些事谁说的准。”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的反应让怀礼好生奇怪。
怀德长长叹了口气:“造物弄人,现在你我都已经身不由己了。想我们小时候,哪儿会预料到如此光景。就连染妹,也没想过会拖累她到如此境地。”
两人不由自主地想到以前亲密的时光,心中隔阂去了大半。半晌,怀礼幽幽地问:“这次为什么回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出现?这里这么危险,其实他只需传一封信过来就行,为何还要亲自赴险?
“想回来,便回来了。”
当他知道他最亲的人们还在人世的时候,那一刻他激动的不能自已。这是他近十几年来唯一一次失态,当着上司和下属,甚至当着……她,就潸然泪下。即使他有一百个理由不回来,但他仍想回来看看。
两兄弟各有所思,都没再开口,一室沉默,也不知他们是睡着了抑或想得太过入神。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怀德留在江遥的时间很短,很短,但带来的影响却很大,很大。他就像是那根火柴,划亮霎那的火焰,却能点燃蜡烛,让它燃烧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化成一滩烛泪。
晨曦半醒,怀德站在屋檐下凝视着冷清的街道。在这宁静又落后的小城他能停留几日呢?和戴家房子连着的那片墙被经年的雨水冲刷的有些破败,看到那数条崩陷的裂缝,他心中便有一个角落跟著一起塌陷。晨雾包裹着身体,说不出的凉意。
第五十二章
这几日,夕染照常上着班。如今她眼里的生活,就是一家人冬日的棉袄,父亲怎么也戒不掉的烟,小兴邦日日都要吃的鸡蛋,每月都要交给房东的那七块大洋,每个月末学校派发的薪水,以及把饭钱交给奶妈时她眼角展开的皱纹。她再没有多余的时间去伤春悲秋,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琢磨心底那些蠢蠢欲动的茫然。
她的视线偶而会悄悄追逐怀礼的身影。短短几日,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憔悴。但当视线相遇时,他总微微一笑,那些悲伤又好像只是游移的阴影开的一个玩笑。与怀德一样引人注目的英俊外貌,随着动作和光线的变化衍生出种种细微的不同,却无一不让人心疼。
怀德每日在家照顾小兴邦和琨儿,仿佛是过惯了的平淡生活。偶有陌生人来找他,那毕恭毕敬的模样一看就是当兵的,他总是快速地打发掉他们,再若无其事地回来和孩子们玩耍。
小兴邦完全不记得他了,起初他们让他叫“爸爸”的时候,他只躲在伯伯身后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完全不明其意的“爸爸”。怀德还未怎样,那一声奶声奶气的呼唤却让奶妈的眼泪夺眶而出,在她看来,这一切太过心酸,太难得。
父子情是天性,很快,小兴邦一见到怀德就变成了一条使劲摇着尾巴的小狗,讨好地围在他身边一个劲儿叫着爸爸。怀德再是宠辱不惊惯了的人也觉得开心,把他抱到膝盖上坐着给他讲打仗的故事,一旁的琨儿听得直打瞌睡,没一会儿就跑的没影儿了。小兴邦却从头到尾扑闪着他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还不太熟悉的爸爸,也不知他到底听没听进去。
怀德在江遥前后不过待了五天,左邻右里刚刚才发觉戴家来了一位十分引人瞩目的男人,还没来得及四处打听,那人就已经走了。街上的三姑六婆纷纷登门拜访,其实也不是对那王子似的男人有什么想法,只是哪怕能打听到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也够她们好几日的谈资了。
可偏偏戴家人什么都不说,只说是远房亲戚,连小兴邦都被封了口,只说不知道哪儿来的叔叔。
想到那日他再离去时的情景,夕染心情有些交错,那样骄傲的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背影,落寞到几于平静。
往事就像坐在巷口那个老人终日不离手的胡琴,悠悠一线牵着,渺渺的荡着。细数来,没有一次的离别像这次这样平静,那些心碎悲泣,忐忑不安都已成了前尘旧事,被时间洗刷之后终是苍白了画面,再难回味当时的心境。
夕染恍然既而惶然,或许这一世都要这么不明其意地过着了吧。才起头的情丝被这场突然的造访硬是揉乱了准头,再不知该怎样捻线穿针,秀出一副怎样的未来。
怀礼什么都没说,一如既往地上工、出差、和他们一起吃饭。日渐杂乱的胡渣,总是涣散的眼神,夕染明白,他也还没想好,还在迟疑着前行的方向。没有一条路不是荆棘丛生的,这也是他们犹豫不决的原因。
看着日渐消瘦的两人,戴征也烦忧不已。若怀德没有回来过,事情好办,若怀礼没有来过,事情也好办。不知这是兄弟同心,还是冤家路窄?皆是披星戴月排除众难而来,竟在这里面面相觑。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这般默契,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硬是逼得人走投无路!
流光偷换,日子过得荒腔走板,困局中谁都无法踏出第一步。夕染不由得想起了才子他乡老、美人白头、将军迟暮一类的话,何种人生都经不得一个“老”字,一样地让人唏嘘。不想自己也如前清宫女一般,等白了头发,最后只等来一个“赦”字。
小半年一晃即过,初冬时,出人意料地,怀德再次出现了。他出现的十分隐密。那是地面冻满薄霜的凌晨,他敲开了怀礼的门。
这次他带了很多钱回来给他们,而且一住就是半月。除了睡觉的时间,其余全都在那间一室一厅的房子里度过。他显得比上次还要谨慎,白天绝对不上街,实在在家里待闷了,也只在天色全黑之后出门走走。
怀礼问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