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雨太大雷太响,还是自己心里的河决了堤。
越是吵闹的世界里,人的心境越是安静。大量的雨水带走了沉沉的闷热,窗外的世界一片湿漉漉的清新。大雨约莫下了两刻钟,天边开始透亮起来,屋檐水仍在滴答滴答,有些孩子开始嚷着要回家。
夕染也是想回家的,可是她明白还得等等。拉住孩子们,让他们再等两阵雨,果然话音未落,大雨又稀里哗啦的落了下来。孩子们好奇地拉着她问什么叫大雨三潺,又问为什么闪电过后必定会打雷,一张张挂着小问号的脸蛋完全忘了方才的惊恐。
大雨三潺之后天迅速的放了晴,小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虽然还阴着但已不像方才那么黑了。窗外的青草和躲过暴风雨的粉嫩小花,在雾蒙蒙的雨中愈发的娇艳起来。夕染招呼孩子们趁着天晴赶快回家,她也跑回教员办公室取了东西就往回跑。
大街上路灯都亮了,大雨让很多街道都积起了淹至小腿的水,一些地势较低的人家不停地往屋外舀着水。街上的人不多,夕染一步一步艰难地淌水行走,小雨将她的头发和衣服浇得湿透了,前所未有的狼狈。
平时走半个小时就到的路,她硬是用了快两小时才到。
绵密的细雨中夕染敏锐地捕捉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几乎要以为是老天垂怜,福至心灵,她不安地四处张望,失望一点一滴浸湿皮肤。
靡靡细雨中,街边的路灯焕发出橘色迷离的光。不经意地一转头,目光扫过街边屋檐,猛地对上一双眼——一个人站在屋檐下,同样转着头,穿过雨幕凝望着她。
抬手抹了一下眼帘上的雨水,她真的没有看错,那是怀礼。还是他先找到了她,眼神交错的一霎,他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欣喜。
刹那间他们仿佛站在一个世界的两端,在他们之间的雨幕渐渐淡开,积水散去不见,街边忙着舀水的人们恍然成为静止的背景。
怀礼看起来瘦了很多,但那双眼仍然神采奕奕。她飞快地往他的方向跑了几步,却又在隔了十米远的距离停住,想说点什么,只是徒劳的动了动嘴唇,好像说什么都不恰当。
才一愣神,他就已经分开人群到了她面前,一如不曾分隔般熟络:“回来了,进屋等我,我去借把梯子把厨房的瓦补一下。”
言毕,不顾她惊诧难安地立在街中,早已分花拂柳般穿过雨雾去了对街。
夕染茫茫然进到厨房,里面一派忙碌的景象,奶妈带着两个小娃娃在擦着地上的水,两个小娃娃倒是十分开心,咯咯地笑个不停。戴征端着接满雨水的盆子,她赶忙接过,戴征看看门口,问:“见到了?”
她点点头。
“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别把自己压的那么累。”戴征拍拍女儿的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客厅走去。一到下雨,这腿是越来越疼了。
大雨过后的夜里特别宁静,天上的云层仍然很厚,月亮的光线一丝也透不下来,这预示着雨还会继续下。戴征在客厅睡下了,奶妈带着两个孩子在卧室睡了,于是他们两就只能在厨房里坐着。厨房的一小方窗子刚好对着屋后人家的房檐,檐上还在滴着水,不过水流已经小了很多。
两人安静地坐着,夕染是不知从何说起,怀礼则是一副并不着急的样子。
忽然间,他不着边际地开了口:“袁辉给你问好。”
夕染微带诧异地应了一声,袁辉,那是好久之前的名字了。
怀礼笑着转头看向她,眼里像抖落了一穹的星辰:“前几天我去看他,说起你。”
夕染点了点头,毫无头绪地接到:“他原来不是订亲了?现在结了没?”
怀礼深深呼出几口气,半晌后才说道:“你也知道他原本和省城刘家小姐订了亲。”
戴染点了点头,这事在还没生兴邦之前就听说了,转眼也都几年了。
怀礼接着道:“这本来就是门高攀的亲事,他一直很忐忑。战争开始后,他家和刘家都没落了,等再见到刘家小姐时她已是落难的凤凰。”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这样的体会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那时她落魄地都快活不下去了,所以袁辉就履行了婚约娶她过门,也算能给她个安稳的环境。谁知婚后她一直郁郁寡欢,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袁辉知道她在落难时认识了一个男人,据说他们是两情相悦。”怀礼看看她,感情上的痛苦就是最难治愈的病,不治也疼,治起来也疼。“那段时间袁辉很痛苦,他想了很久,觉得不如放了她,两个人幸福好过三个人痛苦。”
听到这里夕染深以为然,要是她,也会这么做的。
然而故事并未到这里就结束。
“结果,在袁辉放她离开的那天她就投湖自尽了。她的遗书上说,她一直以来很担心袁辉嫌弃她落难,嫌弃她没用,更怕他介意自己之前那段感情。果然,他还是休了她,证明他并不爱自己,她再留在他身边也只是个负累。她的天塌了,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在无所恋,她只希望没了自己,袁辉能过得幸福。”
心瞬间跌到了谷底,曾经以为的唯一出口被重重大石积压住,夕染连呼吸都忘了,脑中连微小的神经都在震荡不已,这种想当然的体谅和他们何其相似!
怀礼侧转过身,与她面对着面,拾起她的手郑重说道:“那天袁辉就当着我面,十几年不曾流泪过的男人哭得几乎难以自制。他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清楚记得,他说:‘两个人自以为是为对方着想,却不想是害了对方。’”
戴家一干人离开后,他就带着母亲去了省城工作。他原本也以为这样是对她最好的方式,若他一直在她身边,自己倒无所谓,就怕会令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日子过得浑浑噩噩,混过一天是一天,他甚至听从母亲的话去结识适婚女子。
这样不知天日的日子,直到他去探望袁辉那天才醒悟过来。那天,他终于明白,他们的不幸是何其相似,然而结局的指向又极其明朗,一边是心甘情愿的地狱,一边是垂泪神伤的天堂。无论地域或天堂都是给别人评说的,但对他们自己而言,地狱即是天堂,天堂即是地狱。
他的手大而温暖,将她的手包得很紧,他的声音坚定而深情:“我想和你在一起,让我照顾你一辈子。”
那一刻,犹如旧案重提沉冤得雪,如影随形的诅咒猛然被揭开了画皮,一股酸甜的情绪冲破她胸口,一直以来的残缺得以圆满。若不是泪腺早已萎缩,相信她已泪流满面,但这一次是笑着的,笑得很甜蜜。
以前怀德离开的时候她是觉得整个世界都空了,整个人都抓不住重心,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而离开怀礼时她则觉得寂寞太会见缝插针,以前在她眼中那么广阔的世界忽然变得那么小,无论她做再多事,走再多地方,他还是随时都出现在心头,无论如何也放逐不了自己。
声音越来越低,尽数融在喉间。他只是看著她,她的眉眼和嘴角的弧度大大地鼓励了他。目光飘飘然落在红润的唇线上,然後意料之中又遂不及防地吻了上去。
两唇相贴,一股细密的电流流窜全身,心头只有一个声音“这次终于对了!”
喘息相闻。
怀礼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他说:“染儿,我保证永远爱你,就像现在一样!”
置身于如此风雨飘摇的世道他还真敢说,然而够了,戴染知道,她无条件地相信他。
黑暗且还漏着雨的房子此刻被温馨的夜色所包围,连滴落的雨滴都像闪闪发光的珍珠,穿在爱情的线上,美丽又圆满。
隔了很久夕染才想起,为何他会知道他们来了江遥?
怀礼无限爱怜地摸摸她的头:“戴老爷早就默许把你交给我了。”
所有的话都没有这一句来的让她震惊,心中巨大的门槛竟然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就已消弭,低声惊呼:“什么?!怎么可能!”
怀礼笑得眼含情嘴含笑,把当时他们离开前戴老爷跟他说过的话说了一遍,又把这半年来戴老爷悄悄和自己保持通信的事也交代了个透。戴染捂住脸,羞得无地自容,她压根就没想到过爹爹会这么开明,原来他平时那些若有所指的话并不是自己多心,爹爹真的就是那个意思。
这一夜两人傻笑着相拥到破晓时分。夕染吃过早饭换上衣服去学校,怀礼就在客厅的椅子上合了会儿眼。这一天,两人都异常精神,脸上随时挂着笑容,让人看到时都忍不住会心一笑。
第五十章
很快,怀礼在江遥也扎下根来,找了一份木材采购的工作,在戴家隔壁租了一个小间住下来。夕染问他琴姨怎么样,他的笑容便变得有些勉强,只让她不用操心。
琴姨和戴征不一样,她是绝对不赞成儿子的选择的,就算怀德不在了,她也还是他的嫂子。可怀礼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义无反顾地坚持,她也只能眼不见为净,一个人在省城住下来。
其实这些事怀礼不说,夕染也猜的出来。那天他表白时,她就已经预料到这些不可避免的难关,幸好,江遥除了杨家没有人知道他们以前的渊源,这样压力就少了很多,至于琴姨,只有让时间来说明一切了。
日暮时分,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像一颗珊瑚红的水晶球,色彩绚烂,妖艳迷离,红彤彤地悬在不知哪家房檐。月牙也迫不及待地探了出来,羞涩地隐藏在薄云之后,只晕出淡淡一个银色的身影。蓝色的天幕和金红色的云朵相互映衬,即使最好的画家也无法画出如此瑰丽恣意的姿态。
一高一矮两抹身影从街的那角走来,他们肩挨着肩,不时耳语,又不时轻笑,街边相熟的街坊们互相打着招呼,这样的场景落在彼此眼中便是最为幸福的时光。
夕染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大半年怀礼一直在补贴这他们的生活,每月他都会寄十块钱来,只是爹爹从来没告诉过她。戴家的伙食一直不错,其他人家一个月能吃三次肉就不错了,他们倒是一周就能吃两次,兴邦的鸡蛋也没断过。以前她没在意过,现在知道原因了,对怀礼更是感激,原来他从未远离过。
自从怀礼来了戴老爷也高兴了,小兴邦也高兴了,只有奶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可她为人本分老实,再不赞同也不会说出来让大家添堵。一家人,大多时候还是过的开心和乐的。
怀礼的工作很忙,不时还要出差,幸运的是薪水也不少。除了生活用和寄给琴姨的,还能存下一些。他时常带着一家人去郊外踏青,琨儿和兴邦一边一个坐在他的肩头,随着他的跑动,两个孩子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感染了所有人。
那天从郊外回城的时候他悄悄拉住夕染的手,两人有意无意地落在后面。他悄悄地在她耳边说到:“等我钱存够了就去买个房子。”
夕染亮晶晶的眼望着他:“买房子做什么?”
怀礼笑着点点她洁白的额头:“租出去赚钱啊。”
“哦。”她的脸不可掩饰的显出一丝失望。
怀礼伏下头,在她脸颊亲了一下:“放心,我不会租给别人的,就租给你好不好?价钱是那张红彤彤的纸。”
夕染红着脸低着头,唇角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像是墙头那朵最娇艳的蔷薇,诱人采摘。
这样的日子简单又美好,与之前的人生相比显得幸福的几近不真实。
她为了早点回家常常把学生的作业带回家批改,红色的笔一道道划过纸面,偶尔回头看看他,说几句话,讲到兴致高昂处兀自乐得爬在桌上大笑。他有时凑趣的讲着外面的趣闻,有时又突然默不作声,待她疑惑得转头看来,他又得意地笑开来。他就是喜欢她看他!
知道她心里眼里都是自己,细微的不对劲也能让她那样的反应,怀礼就是喜欢她在乎自己的那种温暖。她面皮薄,自己说十句我爱你,也换不来她一句喜欢。所以,虽然知道她是爱自己的,却还是忍不住在某一个她没有注意的时刻,偷偷的玩著小花招,引她说想听的话。估到的和听到的,毕竟还是不一样。
满满的感情就像决堤的河水,早已忘了涓涓之态,肆意奔涌。
他经常趁她不注意的时候亲吻她;出门总是牵着牵她的手;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陪着她一起做,并且十分乐在其中;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他会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她包饺子他就擀皮儿;在街坊面前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浓浓爱意,情痴的名号响彻了远近几条街;只要她有事,第一个赶到的永远是他,即使是切菜切下来一小截指甲盖,他也心疼地吹半天。
两人每天一起出门,一起回家,即使在怀礼出差或是夕染加班的日子里,家里总有个人在默默等着,回家的那盏灯光总是暖融融的温到心里去。
犹记得以前在孟家大宅,她总是会在小院儿里为他泡上一壶茶或蒸上几道点心,又或者在他忙的焦头烂额的日子里守在窗边,直到看见他进家门的身影才肯睡去。偶尔被他看见随口一问“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她只是笑笑说:“在发呆。”,因为“在等你回家”这样的话,她面皮太薄,说不出来。
爱情是一种失忆症,令他们忘记了这世上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异性,忘记了许许多多曾经的痛苦。
所有人都以为可以就一直这样幸福下去了,却不想转变总是发生在忽然之间,杀你个措手不及。
这斩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发生在第二年的春天。这天戴征难得地出了趟门,去江遥市局帮琨儿和兴邦报户,不想却在市局门前救起了一个昏倒在地的人。就在前一刻,他亲眼见到这人被里面的兵架了出来扔在街边。
出于对同类人的同情,他上前扶起那人,看清那人面貌之后他又惊又急,赶忙叫了一辆黄包车拉回了家里。
晚上夕染、怀礼回家,变看见家里躺着个熟悉的人——戴天晓。
戴天晓是戴征的堂弟,两人相差近十几岁。以前两家往来的很是平凡,但分家之后交道就不多了。
下午戴征请了大夫过来,大夫说他只是身体虚弱,一些皮外伤很快就好,叮嘱他们给他吃些好的就行。
戴征和奶妈给他喂了两大碗米粥下去,终于他在怀礼夕染回家的前一刻慢悠悠睁开了眼。待他看清面前的堂哥,激动地热泪盈眶,万万没想到自己死里逃生后还能碰见失踪好久的亲人。
戴天晓紧紧抓着戴征的手,夕染和怀礼立在一旁,静静地听他讲述着他的遭遇。
原来他很早就加入了军统,但他的身份是保密的,也就是特务。他不像怀德有人引荐,只凭着一腔热情却始终爬不上高位,特务工作也接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