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藐了他一眼,僵硬地答道:“对不住,上头吩咐孟大少爷不在就请大少奶奶。你若也想去报告什么消息,我们也欢迎你一同前往。”
怀礼还想说什么,戴染按了按他的手,声音轻飘飘地:“我跟你们去,别扰了其他人吃饭。”
“那我一同去。”怀礼转头询问爹爹,语气却是坚决的。
孟老爷也没有办法,只好点头:“去吧,小心些。”末了,见那些小兵前面四个后面四个将两人卡在中间带走,忍不住叮嘱道:“早去早回,照顾着你大嫂些。”
他们的据点不远,一行人走着来自然也是走着回去。这个时候虽正是晚饭时间,可还是有不少路人看见了夹在军人之中的两人,窃窃私语。小兵们训练得很好,一路上目不斜视,军官也一言不发,怀礼心中担忧更甚,却也只能耐着性子紧跟队伍。
“别担心,我又没有参军,也没做过什么坏事,他们不会把我怎样的。”戴染轻轻宽慰身边的人,只是声音瑟瑟的显得信心并不怎么足。
怀礼捏捏她的手:“我陪着你,别怕。”
两人忐忑的握手而行,掌中微微濡湿,但仍能清楚的感受到对方的力量。
一行人在一处三层高的房子前停下。戴染对这里很熟,这是以前王家的宅子。王家只是个小富之家,修了个三层小房,后面有个不足一亩的小院子。王家很早就将这房子卖出去搬走了,时常见到这里有些不起眼的人来来往往,往常没注意,现在想来这里早就成了他们的一个据点了吧。
小楼已经挂上了牌子,光明正大的成了指挥中心。他们上了三楼的一个房间,怀礼被留在外间,戴染被那个一本正经的军官带进了里面去。
怀礼只听得里面一个浑厚的男声说了句“你好!”,门就啪地关了过来,再不闻一丝声息,这里的隔音做的相当好。
第二十九章
两个小兵一动不动地在边上守着他,怀礼打量了一下这个不足二十平的小房间。两面墙都是书柜,里面摆满了书和资料,一面墙上挂着红色的旗帜,一面墙上挂着地图。旗帜下面是张大桌子,已经斑驳了,看来这个上司不太讲究。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一个小兵接起电话,中气十足地应了两声“是”便将听筒放在桌上,转身去敲里面的门。
门开了,小兵也不进去,立正敬礼,说道:“报告上尉,娄少校电话。”
里面一个年约四十的男人走了出来,怀礼被小兵请进了里屋,门又关上了。
戴染就坐在一张大桌子前,桌子起码有一米五宽,里面是空着的,想来是刚才那位上尉坐的。接他们来的那个军官靠着墙站得笔直,但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戴染。四个小兵也分立在屋中,手上的枪握得紧紧地。
怀礼见她面色发白,目光虚浮,不知道刚才他在外面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一急,忍不住低吼道:“他们动手了?”
这间屋子很大,他明明问的小声,可是共鸣却把声音放大了数倍,屋里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戴染摇摇头。
怀礼松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问道:“他们和你说什么了?”
手还没碰到她,就有小兵上前一步将他们隔开,硬邦邦地说:“不准乱动!”
怀礼讪讪地退了一步,眼睛迫切地看着她。戴染一只手死死掐住另一只手,咬唇说道:“他们说我也是军统的,问我怀德被转移到哪儿去了。”
怀礼动动唇,这里被五双眼睛死盯着实在不方便交谈,只能安慰道:“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别和他们硬来。”
戴染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咬唇低下头。怀礼仔细看看她,这才发现她一直在发抖。
门又开了,娄少校走了进来,慢慢踱向座位。他也是一脸不苟言笑,眼光像刀子一样在两人身上刮来刮去,那种令人发毛的眼神让怀礼忍不住想了一下,是否心里真的有什么军事秘密需要交代。
那人坐下,怀礼上前一步,立刻又小兵过来拦他。怀礼只得停下,大声说:“恐吓女人算什么男人,你们有什么问题我来答,放她出去。”
上尉看着他,神色平静,动了动嘴唇,飘出来的话十分刻薄:“她是你嫂子还是你老婆?”
怀礼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屋里除了他们两人其他人都跟没听见似的,毫无表情,并不像少校有说什么无礼的话。
“有枪杆,没文化,难到连中华传统礼仪廉耻都不懂的人还能做清党少校?”
少校仍是冷冷盯着他,没有回话。僵持了半晌,才下命令道:“大少奶奶可以出去了,我还是和二少爷聊聊吧。”
两个士兵将戴染从位置上架起来。她显然被他们粗鲁的动作吓了一跳,将胳膊挣脱出来,喝到:“我又不是犯人,我自己会走。”
只见她一步一步地往门口走去,步伐有些踉跄。就在她要出门的时候,少校幽幽地说了一句:“少奶奶这个称呼已经不符合这个时代了,少时享福老来悲,剥削了那么多年,是不是该偿还给民众点儿呢?”
话说完,眼睛看向怀礼。
怀礼自是知道他们忍了那么久都不动孟家的目的,自动地在刚才戴染坐的椅子上坐下。“听说你们是为百姓打仗,难道我们孟家就不是百姓?”
上尉眼中的不屑一闪而过:“孟怀德加入的民众党是为保卫一小部分人的利益而战,我们是为了保卫一大部分人的利益而战。大家立场不同,无谓争执。”
“那你们明明知道我大哥不在城中,今天这一出的目的何在?”戴染不在这里面,怀礼便放下了心,不再胆颤心惊。
少校的胳膊撑在桌上,仔细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你大哥的事我们之后再说。我现在只问你,你们孟家是否愿意站到我们这边来?”
怀礼心里一惊,总算反应过来,今天这出戏并不是冲着戴染来的,而是冲着孟家来的。先是摆足阵势,再来恐吓戴染,最后终于摆明了来意。
听他那口气,想来威逼利诱这种事已是做得十分习惯了,可惜怀礼却从来没有被人恐吓支使的不良习惯。但是,最最讨厌的便是这个“但是”,他的权利比孟家大,现在这种没有人撑腰的局面下,开罪了他们于孟家大抵是没有好处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无奈化作一声嗤笑,怀礼抚掌道:“好手段!”
上尉也不再兜圈子,语气颇有居高临下之意:“孟家这个时候表明立场,也免得再受为难。相信二公子明白怎样做才是为孟家好的。”
“在下明白。”再无余地,怀礼也干脆坦然了:“我愿倾尽家财,换我一家平安,不知少校能不能保证?”
“孟怀德在军统中地位不低,影响力甚大,不过我军一向言出必行。孟家既已成我子民,我们定当保卫我们的子民。”
怀礼不欲多言:“时限?”
“五天。”
怀礼冷笑:“孟家世代基业,你们倒是得手的快。”
少校并不在意他的嘲讽,毕竟谁是胜者一目了然:“时间紧迫,辛苦孟二公子了。”
两人出来时是上尉亲自送出来的,虽不像进来时那么咄咄逼人,但脸上的轻蔑还是一览无遗。
怀礼扶着戴染招了两辆黄包车,一秒都不愿停留,走得飞快。
车停在孟府门口,怀礼下车付了车钱见戴染还愣在上面。初春寒凉,但她脸上却有细汗粘住了碎发,虽然披着华贵的细尼披肩,看起来却有些狼狈。
怀礼上前想扶她下来,刚碰到她的胳膊,戴染就轻呼一声。怀礼看她紧蹙着眉捂着左肩,不由地焦急道:“怎么了?他们伤你了?”
戴染托着他的手下车来,待车夫跑远才应到:“不碍事。”
“他们刚才和你说什么了?”一路都没有机会问她,怀礼不想进屋让孟老爷看见担心,干脆拉她在门口问清楚。
戴染捂着肩,神色复杂:“他问我怀德去了哪里,我不说,他接着就说了句昌化已经被他们占领了。我……一下就没了主意。”
当时戴染一听,顿时着急地站了起来,结果立刻跑上来两个兵,一左一右使劲儿把她压了下来。上过战场的兵只知拼命没有克制,对一个弱女子也用了全部力气,可能肩在那个时候就被他们抓伤了。
怀礼想看看她伤的如何,却又不是方便查看的部位,只能说道:“真是些大老粗!回去让人上点药。”说着又安慰道:“他们的话信一半都算多,可能是诈你的呢。要是他们知道大哥的死活,还把我们提审过来做什么。不过是看看你的反应,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知道民众党军统的下一步安排。”
他的话很有道理,戴染慌乱的心定了不少,傻傻道:“至少说明怀德现在没事,对不对?”
怀礼摸摸她的头,笑道:“当然没事,我的话你还不信?”
戴染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打了两个时辰的干雷,雨总算落下来了。水滴落在瓦楞上,噼里啪啦的跟撒了满地豆子一样。整个瑞城都被乌云笼罩着,云层密密实实像一只倒扣的大碗,将他们严丝合缝地扣在这一方天地里。戴染头一次发现,瑞城原来如此之大,怎样都逃不出那座五指山。
孟老爷在怀德选择从军的那天就预计到了如今这个局面,接受起来倒也没怎么费力。只是几个姨太太立刻炸开了锅,想分了钱各奔东西却又不敢说,再说了,家产都捐了,也留不下几个钱来分了。
来做资产交接的便是那天来提人的上尉,姓牛,这姓倒是和他本人衬绝了。
清点了存款和大量的珠宝古董之后,牛上尉说孟宅不用变卖了,原来的王宅太小,这里将会直接被征用为指挥中心。还有五洲大药房暂时还归孟家管,孟家也要有个挣饭钱的地方。
在凶狠地搜刮之后来了这么一记人性化的安抚,孟家反而有气没处发了。
娄少校本来拨了一个小楼给孟家老小住,但实在是太小,而且生活很不方便,怀礼婉拒了。遣散了家奴,孟家应戴征邀请,住进了他城郊的一处小院。
这个小院是很多年前戴征买给戴染母亲的。那时她常说,希望两人住到深山里面去,没有公务也没人来打扰,就那么普普通通男耕女织的过活。但俗务缠身,去不了深山,戴征便在相对宁静的郊区买了一块地。世事难料,屋子建好时佳人已去,他便再没来过这里。过了这么十几二十年,再也没人知道他在这处还有房产。
今时今日,戴征的权利被收回,家产也被盘剥的七七八八,便干脆带着四姨太、琨儿和孟家一起住。这里离城很有些距离,也省去了听到城中风吹草动时的烦心。
娄少校知道了之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没收了两家那么多钱财,便由得他们去了。
第三十章
清净了二十年的小院子忽然变得热闹起来,孟老爷和戴老爷天天坐在儿女、孙子之间,倒觉得比以前住大院子时要惬意的多。小一辈的看着老人这么能想得开,倒也放下了心中大石。
这里的生活和以前相比清苦了不少。整个孟家都靠着药房的收入在支撑,戴征手里的钱也不多,女眷们别说首饰,就连衣服也很难置上一件了。戴染管起了整个小院的开支,这时才真真正正体会到了管家的艰难。有钱时管家只是管钱怎么花,没钱时管家则是要管钱如何省。
翻看账簿,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如何翻来倒去的那一丁点资产,戴染忽然明白,原来有些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了。没有钱,没有大房子,拿着那一点点微薄的身家,该如何面对这冷冰冰、硬邦邦的生活?不可以再做梦,不可以再无忧无虑,不可以独善其身。二十年来,从未过过一天节省日子的戴染,一时间长大不少。
但不是人人都能适应从天上掉到地上的生活,院子里姨娘们的抱怨日渐多起来,对戴染也不像以前那么给面子了,唯一没变的只有琴姨。
琴姨本来心气就淡,对这些没什么在意,生活清淡反而勾起了她缝制衣服的兴趣。兴邦和琨儿的衣服基本都被她包办了,戴染也时常跟在她身边,学上一学。
瑞城在新的管辖制度下渐渐安定下来。其实这里并未真正打过仗,但是却仍然是一副百废待兴的模样。城中的大户都已被清理干净,那些过着殷实小日子的人家皆平安无事,大家更深刻地认识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国内局势渐稳,西药房生意却大不如前。城中都是小老百姓,有个感冒发烧的都去抓便宜的草药吃,没有人愿意多付几倍的钱买西药,药房渐渐地很难支撑一家人的开支了。
过得紧巴巴的日子让人压抑,孟家姨娘的话是越来越难听,一边骂着怀礼没本事养家,一边又骂戴染中饱私囊只顾兴邦不顾大家,甚至当着戴老爷的面也冷言冷语起来。
孟老爷的气势仍然在,忍无可忍之时将四姨太和在一旁帮腔的三姨太都赶了出去。四姨太可能这些日子已经筹谋好了出路,竟然面无惧色地拖着一双儿女径直出了门。孟老爷气得倒在了床上,一连卧了三天床才能下地。
其实三姨太、四姨太的离开戴染是心存庆幸的。且不说不用再听她们的冷言冷语,只是家中的口粮就节约了不少。也不知这个乱世,她们出去凭什么本事能吃上饱饭。
怀礼每天琢磨着怎样才能让药房开源,连坐堂的医生都派去出诊了。戴染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动了出去工作的念头。
戴家、孟家儿女虽多,但那些自立门户的都自顾不暇,剩下住在小院里的不是年少不更事,就是身无长处。开口指望别人戴染怎么都说不出口,总觉得自己是戴家大小姐,又是孟家大少奶奶,要挣饭钱的差事怎么都该自己来。
终于,通过朋友的介绍又介绍,戴染打听到司马路小学还需要一名教员,校长也愿意给她一个面试的机会。
这日戴染特地穿了一件毛月色的素雅旗袍,外套一件鸽灰色呢绒大衣,端庄又低调。大半年前烫过的卷发已经微微散开来成了大卷,戴染用一条手巾全部捆在脑后,看起来很精神。
学校很大,进了校门走过很长一条不宽不窄的通道才是教学楼。戴染跟楼下的门卫大爷说明来意,大爷大抵是很崇拜做老师的人,便热情地将她一直领到了校长办公室门前。
站在那扇不太严实的门前,戴染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比她第一次参加社交舞会还紧张,给自己鼓了下劲,终于抬手轻轻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请进。”里面一个清雅的男声传来。
戴染推开门走进去,一位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的男子带着一副圆圆的眼镜坐在大大的书桌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