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开了,闵主任带着身强力壮的十几位教师、教工走了进来,门外走廊里,还来了三四十个初三年级篮球队、足球队、武术队的男生。
陆钰山也笑了,但没笑出声。他洋洋得意地说:“嗨,你们里边哪一位,说要砸学校的公物?砸呀,砸呀,谁砸,就送谁到派出所去!还有哪一位,说要打谷老师的?站出来,我们的武术教练想讨教讨教。你们如果要混打,就请赶快动手!”他说着说着,来气了,“就这么一件不大的事,想闹成什么样?在学校、医院等地聚众撒野,算什么啊?离休的梁老同志,你还是共产党员吗?你以为学校害怕强盗流氓啦?”
“你你,说谁是流氓?”梁锦华的表弟祝某说。
“想砸学校公物、想暴打女教师的,就是流氓!学校的人和学生们听好了,他们只要一动手,就三个打一个!伤了人出了事,我负责!大不了,我去坐牢!”陆钰山挥挥拳,憋了近十秒,忽地吼一声:“娘希匹!”
赵乃廷仍是不动声色。
梁锦华嘴角一翘,说:“我又没说要打……可是,你们学校,一定要处分谷雪!”
赵乃廷的手机响了,他打开手机,“嗯,嗯,好,嗯”地应付。
梁胜前斜看一眼赵乃廷,说:“这事不能妥善解决,就上区局、市教委。”
这时,一直一言不发的程予高走到外公身边,塞给外公一张小纸条。
梁胜前一看,吃了一惊,忙把小纸条收好。
“啊,大家安静。”赵乃廷听完电话,站起身说:“是谁啊,已经打小报告给黄局长了?啊,黄局长说了,请梁胜前老同志、梁锦华同志,还有我,到区教育局去一趟,啊,力求当场解决这个问题。”
梁胜前吁口气,说:“那好,那好。”
不知什么时候,谷雪已经站在门外。她请闵主任让一让,进门,说:“赵校长,陆校长,我来道歉了。真对不起,因为我,事情闹得这么大。”
赵乃廷拿起公文包,说:“谷老师,你先下楼,我们要到局里去谈。”
谷雪说:“给学生和学生家长道歉,是应该的。”她转过身,走到梁胜前、梁锦华面前,很诚恳地说:“程予高的妈妈、外公,你们好。今天上午的事,是我不对,在这里,我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歉意,同时,我也要向程予高同学……”
“不,不不,”梁胜前急忙打断谷雪的话。
梁锦华却瞄一瞄谷雪,倒挂了眼角,说:“谷雪谷老师,你除了道歉,还应该写检查、受处分、赔钱!我真不明白,我家予高和你有什么仇,你居然出手打伤他!”
“我没有打他,我只是用硬面抄,随手拍了他一下。”谷雪辩白。
“拍一下?拍一下我家予高会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拍一下,予高会脸色苍白、头重脚轻造成脑震荡?你打了学生还狡辩,你的道歉是假的!哼,你爸你妈,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外秀内毒的女儿?可耻!丢人!”
谷雪一听,脸涨得通红,但她压住委屈和气愤,说:“我真的只是拍了你儿子一下,可能拍到了不该拍的地方。可我没有狡辩,我没有恶毒之心!”
“你没有恶毒之心?你这话,猪听了也不相信!”梁锦华一副凶相、十分骄横。
“停下停下,都别说了。”赵乃廷对梁锦华的咄咄逼人十分反感,“梁老先生、梁女士,你们去不去局里?不去,我和老陆就不再奉陪了。”说着,他起身走出会议室。
“你们不管?谁管?”祝某问。
“上法院去,走程序。”陆钰山说,“怎么判,就怎么执行。”
梁胜前推一推女儿,说:“你呀,别说了。走吧,和赵校长一起,到黄局长那里去。”说完,他又让祝某先带程予高回家去休息。
赵乃廷、梁胜前、梁锦华、闵主任等先后走出会议室,走廊里的学生也各回各的教室。
会议室里,只剩下陆钰山和谷雪。
谷雪搓搓手,说:“陆校长,都是我不好,惹是生非。”
“不,都是我不对。”陆钰山甩甩头,“我不该把程予高带出教室,我不该让吴溪菊带程予高去医务室,我不该,同意吴溪菊带程予高去普西医院。”
“吴溪菊吴老师?她?……”
“我有些怀疑。明天,我和你去问问那个姓韩的医生。”
“问问医生?……好吧。”
“噢,明天,你还要到市教委开会。”
“我不想去了,我心情不好;让课题组的杨老师去吧。”
“这……行,行,我和赵校长说一说。”陆钰山取下眼镜,用绒布慢慢地揩,“程予高的妈妈,神经是不是有毛病?”
“不知道,”谷雪看看窗外,“天知道。”书包 网 。 。。 想看书来
四.有完没完
华灯初上的时候,程沧中不慌不忙地走进家门。这是一幢座落在绿树花丛中的两层小楼,八室三厅四个阳台。严格地说,这不是程沧中的家,而是梁胜前的家。
梁锦华一见程沧中,就埋怨:“你坐的哪趟车?这么晚才回来?”
“无锡的两件事,总得处理完了再上车吧?”程沧中拍拍儿子的肩,又看一看妻子,“我哦,好多次出差,都被你提前结束。”
“吃饭吧,先吃饭。”梁胜前说着,让保姆摆上饭菜。
梁锦华边吃边把“谷雪打伤儿子”的过程说了一遍,梁胜前不时插几句,而程予高,只是心不在焉地吃几口,仍然不发一言。
程沧中“嗯,哦”地应着,对儿子的“轻度脑震荡”不很相信——去年,他们厂里一个工人被楼上掉下的花盆砸得血流满面,也不过是轻度脑震荡。
饭后,保姆端上了三杯茶和一罐可乐。程沧中替儿子拉开了罐盖,程予高却不动,没有碰那可乐。
梁锦华把下午在区教育局黄局长平衡下的初步解决方案告诉丈夫:一、谷雪向学生家长道歉;二、谷雪在教师会议上做检讨,但检讨书不放入档案;三、取消谷雪局先进工作者、区优秀共青团员的称号,免去谷雪初一年级组长和市教委C16课题组组长的职务;四、谷雪一年内不参加教师考评,扣除其一年的奖金;五、由学校、谷雪分别赔偿程予高2万元、万元。
“不!”程予高一下站起身,怒气冲冲地看着梁锦华。
“不什么?不什么?”梁锦华也站起身,双目寒光毕露,“你被她打伤了,反而不要妈帮你?你到现在,还想拍谷雪的马屁,啊?”
梁胜前咳嗽两声,说:“都坐下,坐下。我说,这方案的第二、第三、第四条,是根据市教委、区局有关规定必须这么做的。第一条么,那个老师已经道歉了。”
“慢,慢。”梁锦华侧眼盯住梁胜前,“爸,我坚持要学校给谷雪记大过,您怎么同意不处分?”
“我也认为,应该处分的。”梁胜前双手捂住茶杯,“但是,你们的宝贝儿子,给了我一张纸条。”
“纸条呢?”梁锦华问。
“撕了。”梁胜前答道。
“写的什么?”
“我写的是,”程予高又一次站起身,“我不要谷老师道歉!我反对处分谷老师!你们非这样做,我回家就跳楼!”
梁锦华气得两眼发绿:“喝,你跳楼?威胁大人啊?喝,这里二楼跳不死人,你有本领上金茂大厦往下跳!呸!我前世作了什么孽,生出你这么个不识好歹的儿子!”
“好了好了,锦华,瞎说什么呢!”程沧中把儿子揽到身旁。
“我就这么说!”梁锦华蛮不讲理,“程予高,我告诉你,你要跳楼死了,我就上法院告你那个谷雪老师,非判她刑不可!”
“那你的意思,”程沧中抓着桌子的两个角,“不同意这个解决方案?你一直闹下去?闹一年、两年、三年?”
“闹,就闹就闹,不处分,太便宜她了!”梁锦华恶声恶气地说。
程予高呼呼地喘着,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忽地,他抓起可乐罐,傻笑,随即把可乐倾洒在地板上。
程沧中赶紧抢过儿子手里的可乐罐,回过头,愤恨地怒视梁锦华:“你,有完没完?”
梁锦华见儿子失态,心中害怕起来。她吐口气,坐下来,转头去看父亲。
“算啦,”梁胜前摩一摩茶杯盖子,“就这解决方案,就够那个谷雪受的。算啦,锦华,你别逼了那老师,还逼儿子。”
梁锦华嘟噜几声,说:“那,我就同意吧。沧中,你如果同意,就和赵校长联系一下,后天下午去拿钱。”
“你去拿钱吧,我厂里还有事。”程沧中摇头。
“我不去,我一见赵校长就来气,一见那个陆副校长,浑身不舒服。”梁锦华其实怕见陆钰山。
“我厂里,真还有事。债务、人员安置,等等。”
“你这个手工艺品七厂,宣告破产两年多了,还有多少事?”梁锦华喉咙又响了,“你这个厂办副主任,大不了是个副科级,操那么多心有什么用?”
程沧中很不舒服地说:“你这个主任科员,正科级,哦,当然比我强得多啊。可你在机关十几年,又做了多少正事?”
“我做正事歪事,你都管不着!”梁锦华拉长了脸。
“看,看你那脸,总是拉着扳着,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着你的债。你成天说这道那,搬弄是非,跟谁都处不好。”
“我跟谁都处不好?那你当年和我和我爸,怎么处得那么好?”梁锦华反唇相讥。
程沧中一听这话,脑门青筋直跳。他压着声音,说:“没有你妈,我绝对不会进你这个家!”
梁锦华哼哼两声,还要说。
“哎哎,”梁胜前阻住女儿,“你不去,沧中不去,那,只好由我这把老骨头去。”
程沧中喝口茶,看看儿子,想一想,又喝口茶,说:“好吧,我去。”
“爸,您跟我来。”程予高拉一拉程沧中,快步上楼。
程沧中跟着上楼,进儿子的小卧室。
“爸,我不要这个方案。”程予高说着,呜地哭出声来。
“这……”
“爸,我没有脑震荡!”
“没有脑震荡?”程沧中神情复杂,“予高,你啊,你不能随便这么说。有医生的诊断书,外公、妈妈又搞成这样…… 不过,头上给打一下……”
“不是打,是轻轻拍了一下。”
“哦,哦……儿子,你想尽量不伤害谷老师,是吧。”
程予高连连点头,眼泪又不断滴落。
“好,我赞同你的想法。后天,我去跟赵校长、陆校长好好协商。”
五.教职难堪
上午八点半左右,陆钰山、谷雪先到学校医务室问了问。江医生说,她简单检查后,认为程予高没什么大问题,但是吴溪菊老师说这学生脸色不好、走路不稳等等。这学生脸色确实不好,苍白,人很萎,她没有把握,就建议让学生到普西医院去做正规检查。
这一过程,正常。
陆钰山、谷雪走出校门,往普西医院走。
“谷雪,那份处理方案,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意见。反正,照规矩办。您和赵校长已经很帮我了,我心里明白的。程予高的妈妈、外公真也想得出,居然要赔十万!”
“噢,谷雪,我是希望那个医生,给改写诊断书,这样,解决方案啊十万啊,就是废纸一张。不过,”陆钰山顿一顿,“我昨晚上问过中心医院柯院长了,他说,改诊断可能性很小。我说是否让学生到中心医院再查一查,柯院长说,第二次检查如果没有脑震荡,也不能否定第一次诊断。”
“那,那就别问了,还是回学校吧。”
“不不,去问一问,总比不问要好。”
两人走进普西医院,找到了外科医生韩悟良。
韩悟良一见谷雪,惊住了——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比林妹妹还美丽、清雅、文静十倍的,云中仙子!
陆钰山说明来意,韩悟良作了解释。他的解释扣住要点、层次分明、据实引证、符合医理,一顺溜的话,正常。
陆钰山甩甩头,告辞,和谷雪离开了医院。
谷雪低头走着;陆钰山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好像给噎着了。
陆钰山知道谷雪的身世。谷雪的太爷爷谷重义,是沪西著名工运领导人刘华的助手之一,还参加过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后来,谷重义跟随当时很有名后来隐了名的工运领袖之一李震瀛,去了河南,1929年后失踪。她的爷爷先后在沪西纱厂、造币厂、印钞厂工作,普通工人,1961年去世。她的父亲谷恒东,1965年16岁时支边新疆,在兵团农二师红五星农场军垦戍边。1980年7月,他和两个朋友带了小口径步枪坐独木舟过塔里木河去打猎,回来时独木舟倾翻,只有一个人获救,不是他。从此,他生前喂养的三只鸽子,就天天在他落水的地方,来回绕飞,以翅掠水。1980年冬,她妈妈抱了不到一岁的她,坐着卡车,顶着寒风飞雪,经库尔勒、巴仑台、艾维尔沟到乌鲁木齐,滞留半个多月后,再坐火车返回上海。妈妈“顶替”外婆到街道工厂工作,工资很低,含辛茹苦十几年,终于把她送进了大学。
谷重义如果活着而且坚持革命,那他就是梁胜前的上级的上级的上级。
“陆校长,我今天下午就交钱。”谷雪边进校门边说。
“谷雪,我知道你和你妈相依为命,你妈又长年生病。你啊,不要到处借钱了,你的一万六,我给你垫上,你以后慢慢还。还有,这事最好别告诉你妈妈。”
谷雪有些伤感,她定定心,说:“我妈已经知道这事了。我妈很坚强的。还是让我去借钱吧,因为,我要辞职。”
“辞职?”
“嗯,辞职。我曾经非常喜欢教师这个职业,这个光荣、神圣、充满爱心的职业。可是现在,我站在讲台上,不合适,很难堪。下周一,我就不来了。明天,星期五的课,我不会马虎的。”
“谷雪,你要好好考虑,这一步,不能走错啊。”
“我一定要辞职。我要试一试,去走另外的路。”
普西医院里,韩悟良靠在墙壁上,考虑再三后,给吴溪菊发过去一条短信:“昨天打你学生的那个坏男人,惩处了没有?”
他记得昨天吴溪菊带那学生来诊疗以后,没有提起过打学生的人是男是女。他以为打学生的人,应该是敲诈勒索的流氓痞子之类。为了两个月的恋爱,他轻信了吴溪菊,轻易地给那学生开出了不该开出的诊断书。但他不能改正诊断书,因为犯规的代价肯定是沉重的。
哟!那谷雪,比吴溪菊美丽、庄重、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