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会,丘生来到。两人同桌共饮,喝了几杯酒,屋外传来敲门声,书童起身查看,只见门边站着一名书生,容貌俊秀,问道:“主人在家吗?”彭好古离席而起,恭恭敬敬将书生请入屋中,各自坐定,询问客人来历。
书生说道:“在下姓彭,字海秋,广陵人。今夜良辰美酒,异乡人旅途寂寞,久闻公子大名,不揣冒昧,特来拜访。”彭好古见他衣衫整洁,谈笑风生,心生好感,说道:“兄台与我乃是同宗,贵客驾临,蓬荜生辉。”说话间连连劝酒,书生来者不拒,宾主尽欢。
彭好古偷偷观察书生,只见他崖岸自高,神色间对丘生很是鄙夷。每次丘生与他攀谈,书生都是爱理不理,态度倨傲。彭好古暗中替丘生感到惭愧,眼见他罗里啰嗦,谈个没完没了,当即挥手打断,笑道:“群贤毕集,此乃难逢盛会,我提议,一人唱一首曲子,如何?”
书生笑道:“好主意,彭兄身为主人,便从你开始吧。”彭好古也不谦逊,当即展动歌喉,唱了一曲“扶风豪士之歌”,歌声激昂,满堂喝彩。书生笑道:“唱得好。眼下轮到我了,不过在下不通音律,可以请人代唱吗?”
彭好古道:“自然可以。”书生点点头,问道:“敢问主人,莱州有名妓吗?”彭好古道:“没有。”书生沉默良久,吩咐书童“在下前来之时,身边带有美人作伴,眼下就在门外,可去请她进来。”书童依言出门,果然见到一名丽人,正在屋外徘徊,当下将她请入屋中。
丽人十五六岁,美若天仙。彭好古一见之下,大为倾倒,当下请她入席。少女盈盈而坐,香飘满屋。彭好古问道“姑娘跟彭兄一般,也是广陵人吗?麻烦你千里跋涉,有劳了。”少女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彭好古心中疑惑,问道:“那么姑娘到底是哪里人氏?”
少女还未回答,书生笑道:“贵地并无佳丽。适才我从西湖经过,偶遇这位姑娘,便将她请来了。”目视女子,说道:“先前姑娘在船中所唱那首‘薄幸郎曲’,很有味道,请再唱一回。”
少女微笑颔首,略一酝酿,开口唱道:“薄幸郎,牵马洗春沼。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掉头去不归,庭中生白晓。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眠何处?勿作随风絮。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当少女吟唱之时,书生从怀中拿出玉笛,替她伴奏。
俄尔曲终笛歇,彭好古惊叹不已,说道:“西湖距此,何止千里,彭兄转眼即来,莫非是神仙?”书生道:“神仙谈不上。不过万里之遥,对我来说,与闲庭信步并无区别。今夜西湖风月,犹胜往昔,不可不看,几位有兴趣与我同游么?”
彭好古正想借机观察书生神通,闻言笑道:“幸会之至。”书生问道:“是骑马,还是坐船?”彭好古心想:“水路更加舒服。”笑道:“坐船吧。”书生沉吟道:“渡口距此甚远,为今之计,只好去九天银河借船。”于是伸出右手,向虚空摇了两下,叫道:“船来,船来!我等要去西湖,不会少你船钱。”
语未毕,天空中飘落一只彩船,烟云缭绕。众人一一登船,只见一人手持短桨,桨尾上布满长毛,形似羽扇。那人手腕轻振,短桨划动,清风习习,彩船升腾直上,渐入云霄,一直往南行驶,快如飞箭。片刻之后,彩船降落水中,只听得弦管悠扬,歌声悦耳。彭好古出船眺望,只见四周围烟波浩渺,不知不觉间已身处西湖之中。湖中月影皎洁,游船如织。
船夫收桨而立,任由彩船飘荡。一行人取出美酒佳肴,开怀畅饮。未几,水面飘来一艘画舫,双船并行,平添许多情调。
彭好古隔窗窥视,只见对面画舫中,三两名女子正下围棋,个个都是绝色。书生斟了一杯酒,向少女微微一笑,说道:“这杯酒算是替你送行。”少女接过酒杯,浅浅品尝。
彭好古心知这杯酒喝完,少女便要离去,心中依恋不舍,暗中用脚踢了踢少女秀足,期望她能留下。少女秋波流盼,眉目传情,彭好古更加心动,问道:“何时能再见姑娘?”
少女道:“如果公子真的爱我,只须向人打听娟娘名字,无人不知。”书生微微一笑,问彭好古“身上带有丝巾吗?”彭好古点点头,从怀中拿住一条雪白丝巾,递给书生,书生看也不看,转身将丝巾塞入少女手中,笑道:“丝巾为凭,我如今替你二人定下三年之约。三年之后,仍有机会再见。”
语毕,起身而立,将少女一把提起,放在掌心,左手扳住邻船窗户,将少女从窗格中塞了进去,窗格只有磁盘大小,少女蜷缩而入,并不觉狭窄。只听得对面船舱中传来女子说话之声“娟娘醒了。”敢情少女一直都是灵魂出窍,直到此刻,方才还魂。
彭好古痴痴凝望,眼瞧着对面画舫渐行渐远,终于靠岸停泊,船上女子陆续上岸,转眼消失不见。
彭好古游兴锐减,叹了口气,跟书生说:“我想去陆上转转。”话刚说完,彩船早已抵达岸边,彭好古弃舟上岸,漫无目的游走,不知不觉,已在一里之外。
书生随后而至,手牵一匹骏马,跟彭好古说:“彭兄,这匹马送给你,你在此处等我,我再去牵两匹马来。”返身离去,迟迟不见归来。路上行人稀少,天边处渐渐露出曙光。彭好古等候多时,心中烦躁,朋友丘生,本与自己同行,此刻亦不知所踪。
彭好古进退两难,微一寻思,牵马返回停船之处,只见人船两空,心想:“昨晚出来仓促,身边忘带银子,西湖与莱州,两地相隔千里,这可如何回去?”正烦恼间,忽见马鞍之旁,放着一个口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三四两白银。于是用这些银两,买了些干粮,胡乱饱餐一顿,抬头看天,红日高照,已是正午时分。
彭好古心想:“为今之计,一是打听娟娘住处,向她借点盘缠。二是寻找丘生下落。”向附近百姓询问娟娘住所,都回答说:“没听过此人。”彭好古兴致萧索,次日骑马返乡,庆幸的是,坐骑驯良,操控起来得心应手,历时半月,终于回到家中。
当初,彭好古坐船上天,书童急匆匆跑回住处,跟家人说:“主人成仙飞升啦。”举家悲痛,都道:“儿子成仙,只怕是回不来了。”
眼下彭好古安然无恙返回,家人惊喜交集,纷纷询问经过,彭好古将马拴好,简略述说原委,最后道:“我与丘生同去西湖,眼下只有自己一人回来。若是邱家知晓此事,找我索要儿子,麻烦不小。大家都应守口如瓶,知道吗?”
众人轰然应允,大伙听说马匹乃仙人所赠,都嚷着要瞧热闹。一行人来到马厩,马儿早已不知下落,只有丘生被缰绳绑缚,拴在马槽边上。彭好古眼见丘生面如死灰,两眼紧闭,失魂落魄,心有不忍,赶紧指挥家人,将丘生扶到床上,连灌了好几碗热汤,才将他酒醒。
醒来之后,丘生二话不说,匆忙跑到厕所,拉下一大堆马粪,又喝了几口热汤,这才恢复精神。彭好古问起事情经过,丘生说道:“彩船靠岸后,书生主动与我搭讪,将我带到无人之处,伸手在我后颈拍了数下,我脑中一晕,便即昏倒在地。醒来之后,已变成马匹。心中虽然清醒,口中却不能言语。此乃奇耻大辱,千万别告诉我妻子,不然,没脸见人。”彭好古点头答允,当下命令仆人:护送丘生回家。
自此后,彭好古经常思念娟娘。转眼又过三年,彭好古姐夫在扬州当官,前去探望。扬州有一位梁公子,与彭家素有往来,设宴邀请彭好古做客。酒席间,数名歌妓上前拜见,梁公子问道:“怎么没见娟娘?”回答说:“她生病了。”
梁公子大怒,骂道:“贱婢自以为是,就喜欢摆架子,她不来,我就是用绳子抓,也要将他抓来。”
彭好古骤然听到娟娘名字,心潮澎湃,惊问道:“娟娘是谁?”梁公子道:“她是广陵第一歌妓,很有些名气,不过脾气太大,倨傲无礼。”彭好古点点头,心想“也许是同名同姓之人。”问道:“我可以见见她吗?”
梁公子道:“自然可以。”
过不大会,娟娘前来赴会,梁公子因她迟到,怒气冲冲,张口就骂。彭好古睁眼打量娟娘,竟然便是西湖中那位少女,喜出望外,求情道:“娟娘与我相识,看我面子上,饶她这一次。”
娟娘抬头凝视彭某,神情错愕,万没想到竟会在此重逢。梁公子命娟娘倒酒,彭好古问道:“那首‘薄幸郎曲’,姑娘还记得吗?”
娟娘笑道:“时刻不曾忘记。”说话间轻启歌喉,重唱“薄幸郎曲”,曲调韵律,一如往昔。俄尔酒席散去,梁公子吩咐娟娘:“好生伺候彭兄,不得有失。”
两人进入卧室,彭好古拉住娟娘手掌,笑道:“三年之约,今日总算实现。”娟娘道:“那日我与姐妹泛舟西湖,喝了几杯酒,忽尔昏昏欲睡。朦胧之间,被一人带走,来到一处村庄,一名书童将我领入屋中,席间三位客人,公子便是其一。后来乘船进入西湖,一书生将我塞进窗格,临别之时,公子拉住我手臂,恋恋不放,我以为都是梦境,可是纱巾历历在目,我至今还藏着。”
两人缅怀往事,相互感慨,娟娘扑入彭某怀中,哽咽道:“仙人既已做媒,从今往后,再也不愿离开公子。请公子不要因我沦落风尘,心生嫌弃。”彭好古道:“舟中之约,一日不敢忘怀。只要姑娘愿意,倾家荡产,也要替你赎身。”
次日,彭好古以千两银子买下娟娘,将她带回老家。两人偶尔前往书斋,当年往事,娟娘一一铭记,不曾忘记半分。
第二百二十七章 颜氏
顺天府某书生,家境贫寒,又赶上饥荒,举家逃难至洛阳。书生性情迟钝,年已十七,文章依然一塌糊涂。不过相貌俊秀,擅开玩笑,写起书信来,也很精通。外人与他见面,争相夸赞,哪知道书生并无真才实学?
不久后,父母相继去世,书生孑然一身,为了谋生,暂且在私塾教学。其时村中有一位颜小姐,名士之后,少年聪慧,父亲在世时,教她读书,颜小姐过目不忘,十来岁时,跟父亲学习写诗,才气不俗。父亲常说:“我家有一位女学士,可惜不是男的。”
对于这唯一的女儿,彦老爷十分疼爱,放出风声“我女儿要么不嫁人,要嫁就嫁大官。”父亲死后,母亲矢志不改,择婿观点与亡夫一致。转眼三年过去,颜小姐仍未找到婆家。此时母亲又撒手而去,颜小姐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艰辛。
这一天,邻家妇女翻。墙而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与颜小姐交谈。颜小姐打开书信查看,只见文字流畅,连看数遍,不住点头。妇女猜透她心意,笑道:“写信之人,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与姑娘年纪相若,也没父母。如果姑娘中意,我让相公设法撮合。”颜小姐闻言,脉脉含情,低头不语。
这封书信,自然是书生所写,他与妇人相公交情友善,经常书信往来。妇人回到家中,当即请相公牵桥搭线。相公将此事告知书生,书生大喜,以母亲留给自己那只金鸦耳环为聘,委托妇人相公说媒,一谈即成。
两人择日成亲,婚后感情融洽。颜小姐看过书生文章,笑道:“相公所作文章,与书信一比,判若两人,如此水准,何日方能中举?”朝夕奉劝书生苦读,严厉如师,每到黄昏,颜小姐先行点灯钻研,以作表率,两人通宵读书,直至三更。
如此一年过去,书生文笔娴熟,大有长进,前去参加科举,不料屡战屡败,一时间心灰意冷,情绪低落,嗷嗷哭泣。颜小姐斥道:“堂堂男子汉,成天哭哭啼啼,真是愧对七尺之躯。如果我是男子,考取功名,有如探囊取物。”
书生心情本就不好,闻言怒气冲冲,反驳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到考场,不知科举之难。你以为考取功名,跟厨房中烧水煮饭一样容易?就算让你赴考,结果还不是跟我一样?”
颜小姐笑道:“相公先别生气。下次开考,让我女扮男装,替你参加,如果依旧名落孙山,我再也不敢藐视天下英雄。”书生笑道:“你既不知好歹,非要自找苦吃,我成全你便是。就怕你露出破绽,被邻居嘲笑。”颜小姐道:“我并非开玩笑,是认真的。相公以前跟我说过,顺天府是你老家,我打算跟你一起回去,扮作你弟弟。反正你从小出来流浪,即便多出位亲人,也不会有人怀疑。”
书生点头依从,颜小姐微微一笑,进屋易容,再次出来时,已改换了一身男装,笑道:“我这身装扮,像男人吗?”书生凝目细瞧,妻子英气勃勃,俨然有如少年,连连点头“像,像极了。”
两人骑驴返回老家,书生堂兄依然在世,眼见两名弟弟面如冠玉,心中甚喜,时常接济。又见二人朝夕苦读,愈发敬爱。特地请来一名小童,照顾二人起居。每到天黑,夫妻两早早将小童打发。乡中喜庆丧事,自有书生应酬,颜小姐从不外出,一门心思用功。
居住半年,外人很少见过颜氏容貌,若有客人主动请见,书生一律推辞。也有人读过颜小姐文章,拍案叫绝,先不通报,贸然造访的,颜小姐拱手作揖,便即回房。客人目睹颜小姐风采,大为倾倒,争相传颂,由此名声大噪,世家大族,纷纷上门求亲。
堂兄与她商量婚姻大事,颜小姐微笑不语,逼急了,便道:“我一心考取功名,一日不出人头地,一日不娶。”不久后院试开始,夫妻两一同参加,书生再次落榜,颜小姐则考取第一名。接下来乡试,又考取顺天府第四,第二年考中进士,官授桐城县令,在任期间,颇有政绩,很快又升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富比王侯。
后来,颜小姐托病请假,荣归故里,闭门谢客,身份虽然显贵,始终单身,从不提娶亲一事,邻里百姓,心中奇怪,免不了私下议论。颜小姐返乡后,渐渐购买婢女,有人胡乱猜测“一个大男人,买这么多年轻丫鬟,自然是不怀好意。”堂嫂暗中观察,却见颜小姐规规矩矩,与婢女之间,并无苟且。
不久后,明朝灭亡,天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