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忍不住令人窒息的沉默,颤动着嘴唇开口:“把窗户放下来好吗?我冷。”
他关紧车窗,把窗布也拉上。然后,转过身,打量她。阴雨的天气,让他的伤口隐隐作痛,他不自觉将后背靠在窗户上。
门窗紧闭,窗布拉得很严实,他靠在窗户上的身影遮住了大部分透过窗布的亮光。车厢好像变成一个容器,把两个人密封在狭小局促的空间里。光线昏暗,只能看到彼此模糊的轮廓。沉默里,听着对方的呼吸,彼此的气息在感受里变得渐渐分明,绞缠在一起,竟生出一种苦凉的缠绵意绪来。
昏暗里,看不清彼此的脸,心灵反而略略地敞开了一些。
他道:“赵京梅已经被我关押起来。她是我一手调教的,我深知她的脾性。不管她对你说过什么,都不值得一信。她不过是想破坏你我的感情而已。”
他一句话开门见山,直指到她心里的结。他口气沉稳笃定,具有不能不让人相信的慑服力。她不得不叹服,他的雷厉风行,机谋深邃,的确世间少有。他似乎专门为这个乱世而生,而她,偏偏向往桃花源。
想到这里,由不得对他生出一丝畏惧。果断,敏锐,冷酷,和深藏不露——这才是他的真正的面目。
她却一直忽视这个事实。只一味不让自己清醒,只当他还是儿时的东风哥哥——那么坦诚,那么温暖,好象青梅竹马的梦里、她永远的保护神。
一时间的恍然,让她脱口说道:“现在想想,赵京梅的话是真是假,其实都是别人嘴里讲的,只要自己不听进去,便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长大了。”
“嗯?”
“我的意思是……假如,我的身份和程佳懿或是赵京梅互换一下,我不是什么金陵公主,只是胡同里面普通的女子。我问你,你会爱上我吗?”
“会。”他不暇迟疑地回答。
“你又会娶我吗?”
这次,他却迟疑住。
她很庆幸他这一刻的迟疑,因为至少这一刻他在跟她真心以对。
“所以……我说我们都长大了。长大的人,就不能再有小孩子脾气,不能喜欢什么就去要,不喜欢什么就丢开。就要学会取大舍小。就要学会忍耐,学会对命运屈服。”
密封的空间里,冷寂的空气似乎凝起来一样。
“卿……”他忽然一步跨上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不要长大……永远做我的姑娘。我会好好疼你,好好爱……”
他心里象燃起烈烈的大火,烧的他胸口发疼,怀里的她却浑身冰冷,不停地打着哆嗦。他抱着她倒在包厢的床上。衬衫的前襟已被雨水打透,他敞开湿衣服,让她把脸贴住他的胸口,又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暖和些了?”他问。
她没来得及回答,火车就呼啸着开进了隧道。黑暗突如其来,当头罩下。两壁的回声发出慑人心魄的巨大声响。突然被卷进黑暗深处,好像突然碰触到未卜的命运。
她忍不住紧紧地搂住他。他的体温,这一刻几乎成了溺水人救命的筏,她拼命的抱紧。感受到他结识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和阳刚的气息,她的忐忑才好不容易稍稍安定了些。
火车是一样奇妙的发明,越是飞快的向前行,越觉得时间很慢,寂寞好长。身体静止在颠簸里,心变得异常脆弱。少许的诱惑便能激荡起一大片的激情。
黑暗里的拥抱,有一种相依为命的幸福和悲哀。
两个人都流出了眼泪。寻找着对方的唇。在深长的吻里,拼命汲取彼此内心深处的爱意,越汲取越感到饥渴……
他们谁也没有隐忍这饥渴,知道抵不住。
火车冲出隧道,风雨渐渐小下来。虽然还落着些雨点,太阳终于破云而出。阳光透过车窗布,在狭小的包厢里洒下一片幽昧的微熹。
车轮均匀的铿锵,淹没了床上凌乱的喘息。重重叠叠的回忆、在火一样的激情里恣意地舞蹈起来。即便知道,这时的激越缠绵只能让离别变得更痛苦。
“卿……不要走……宝贝。不要走……”
激情过后,他疲倦地仰卧在床上,手臂依旧紧紧地拥抱着她,让她伏在自己胸前。很久地保持这个姿势,抑制不住浓烈的爱怜,恨不能让她化在自己身体里。
他喃喃的挽留,反而让她一寸一寸地回到现实,热流退去,身上又渐渐冷了起来。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在上车前拦住我?”她问。
他抚摸着她后背的皮肤,她的肌肤光润柔滑,让他怜惜不已:“虽然舍不得,毕竟不能强迫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走?”
“在医院时候,我就派人盯梢了。你那种反应,我不能不担心。”
她长长地吐了口气:“风……你太聪明了。聪明得让我有些害怕。”
“噢?”
“风。你不想让我长大。可你早已经不是从前的你。这对我是不公平的。”
“噢。”
他捧起她的脸,仔细的打量。她的眼睛却没看他,不知道游移在什么地方。这让他生出一种把握不住的惶惑。他一向自信,总认为只要想要,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很不习惯这种惶惑,不禁生出一丝懊恼,对她肃然道:“看着我。”
她把目光转到他脸上。即便这么近,还是有一丝看不真切的错觉。
他道:“那件刺杀的事……我承认是我耍了手腕。但是,正如你所说,人长大了,就要学会取大舍小。当时,瞿家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没有门当户对的家世,我们的爱情又何来保障?”
他的辩才让她无话可说,她把目光慢慢转开,落在遮住窗口的深蓝窗布上。她想对他说:我想要的爱情却不是那样的。
她没来得及开口,他从背后拥住她,重新把她扯进怀里,道:“锦官城久攻不克。华南军的战事很不稳定。我看,你还是不要在这时候回金陵。”
她忽然惨淡地一笑:“那时候,平京不是也朝不保夕,你怎么不说担心我的安全?”
他一时哑然。随后道:“此一时,彼一时。感情总在变化之中。”
“是啊。感情总在变化之中。”她喃喃的重复了一句。
她说话的口吻让他心头一震。正想开口,听到敲门声,崔炯明在门外道:“赵县车站马上就到了。再不下车就出省了。”
“知道了。”
瞿东风穿衣起身。又帮着卿卿把衣服穿好。
“别帮了。越帮越乱呢。”罗卿卿打掉瞿东风在她衣扣上摩搓的手,忍不住一笑。
“卿……”瞿东风忽然一把握住卿卿的手,道,“答应我,别放弃。”
他超乎寻常的郑重表情,让她一阵错愕。知道他就要下车,泪珠倏地断了线,从她眼睛里簌簌滚落下来。
他用手指揩掉她的泪珠子。又抱住她,相拥了好一会儿。
门外又想起崔炯明的提醒。
瞿东风不能不站起身。托起卿卿的下巴,道:“不肯答应我?”
隔着泪眼,罗卿卿什么也看不清,心里一团乱麻,浑身无力,想给他最后一个拥抱,手张开一半就软了下来。只好,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你。”
他走后,她一直看着遮住窗口的深蓝窗布。忽然,伸出手,一把拉开窗帘。
窗外晴明的阳光,突然射进来,几乎让她睁不开眼。但是,她还是努力地向外张望。雨过天晴,天光豁然开朗,心也随着生出些清新的感动。
铁路正与大江平行。燕山山脉在天边延绵成一道长长的黛青色。车轮隆隆向南,江水滚滚向北。
她忽然有些后悔,后悔一直没忍心对他说,其实她要的爱情不是那样的。
不惜歌者苦
电影机关闭,灯还没来得及打开。罗府的小客厅暂时陷入黑暗。
黑暗里,女主人公在影片结尾时说出的那句话,更清晰地回应在脑海里。
〃 〃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灯打开,罗静雅看向罗卿卿。她已经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陪姐姐看这部乱世佳人,只知道自从罗卿卿回到金陵以后,几乎每天都把这部片子看上一遍。
“姐姐,这部片子真有那么好看?我总觉得,那个女主人公太自私了。”
“谁不自私呢?她真实,不掩藏,所以可爱。”
罗静雅从来觉得姐姐的话很有道理,让她无从反驳,道:“也许我的西文不太好。对里面的情节不大理解。要是天明在就好了。可以让他翻译给我们听一听。”
罗卿卿想说,多看几遍也就懂了,何必要依赖天明。话到嘴边又不想说了。看向挂在墙上的白色幕布,脑子里一直回想命运乖蹇的女主人公站在树下,迎向阳光,说出那句百折不挠的台词——〃 〃
放映的师傅收拾着电影机。女仆把四面窗帘拉开。天色已经黑透,打开的窗子外,钻进一股夹杂着青草味的凉风。虫子在夏末时节寂寞的鸣唱。一天令人烦闷的暑气都消散了下去。
罗静雅忍不住去打量一直默不作声的罗卿卿。罗卿卿微仰着头,看着空荡荡的幕布。让她忽然觉得姐姐有点象影片的女主人公,站在树下,迎向阳光。可是,又觉得也很不像,因为那个任性顽强的女主人公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姐姐现在的表情。她也说不清这是什么表情,只是想起一句忘了谁写的古诗——“惆怅归来细雨中”。
“姐姐。”
“嗯。”
“我问过严副官。好像再过几天,天明就回来了。”
“是吗,我倒没听说。”
“爸爸说……如果这次天明去锦官城,能让西南军不战而降。他就同意罗府和南府联姻……可惜,我不知道,爸爸会把我们两个,谁嫁去南府。”
隔了好久,罗静雅又道:“我想,天明是喜欢姐姐的吧。”
罗卿卿知道静雅这么说,是在试探。她忽然生起一种厌倦,腻烦了这少年人之间互猜心思的游戏。淡淡笑了一下,道:“静雅,天明从来没跟我说过喜欢我。我虽喜欢他,可是那种喜欢不是爱情。天明对谁都好,对谁也都很淡。我看不出到底他心里真正喜欢谁。你要是对他有心,就该去问问他。如果他心里也有你。就算爸爸想把我嫁进南府,我也会尽我所能成全你们。要是他无意,那就不如早早放弃。‘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不是吗?”
从容平静,条条分明地说完这一习话,罗卿卿忽然想:为什么,在瞿东风和自己的事上,她就是捋不清头绪呢?
罗卿卿的一番话好像在罗静雅心里投进一颗巨石,溅起大片激烈的水花。没有想到姐姐会这样开诚布公。在她的记忆里,姐姐一直是寡言的,安静的。记得姐姐以前说过:金陵就象一个热闹的大舞台,她只想做一个躲在角落里看戏的小女孩。
直到现在她也没想清楚,姐姐为什么不想做舞台上光芒四射的主角。姐姐也的确没有说谎。自从姐姐进到金陵这个家里,从来没有跟她争抢过任何东西,包括各种吃穿什物,和舞会华宴上的风头。
要不是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个天明。她想,她会很喜欢,很喜欢这个姐姐。
罗静雅起身,走过几张空椅子,坐到罗卿卿身边的藤椅上。忽然觉着,和姐姐拉近的不仅是座位之间的距离。
“姐姐,谢谢你跟我说这些。我一直以为你对天明也是……有心的。”她侍弄着裙摆上的蓓蕾花边,手指微微颤动。抿了抿嘴唇,费了很大力气,说道,“是。我喜欢天明。是……爱上他的那种喜欢。”
罗卿卿侧过头,看着静雅涨得通红的脸,心里不自觉生出一丝疼惜。相处这多年,静雅给她的感觉一直是却懦的、不自信的。今天,能在她面前大胆的说出对天明的爱,想来要拼上她所有的勇气吧。
她不由伸出手,在静雅微微颤动的手上、握了握:“告诉他吧。就算受伤。总比错过要好。”
在南天明踏上飞机、返回金陵的当天,西南军副总司令陈镇威和锦官城卫戍司令施如启,联合发动兵变,将西南军总司令戚永达囚禁在军政部内。
数日之后,戚永达被迫接受罗臣刚的和谈条件,宣布下野,西南军交付金陵政府管理。由陈镇威临时担任西南地区行政长官,施如启则晋升为锦官城督军。
华南军一场浩浩荡荡的西征至此终于以胜利告终。由于南天明的成功斡旋,这次西征更成为罗臣刚有史以来牺牲最小、获利最大的战役。
庆功宴上,罗臣刚特意让南天明坐在同一桌。同坐一桌的还有施馨兰,罗卿卿,和罗静雅。在罗府里,女眷一向不必分席另坐,以示开明作风。
罗卿卿穿了一件素色暗花的旗袍,没有化妆,也没有配戴首饰。为的是把宴会的女主角让给静雅。
宴会开始前,静雅终于决定跟天明表明心迹。罗卿卿知道静雅的紧张和犹豫决不是做作出来的,父亲虽然对外宣称民主革新,对待女儿却严格因循着传统守旧的淑女教育。静雅自小在罗府长大,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定有一番痛苦挣扎。她自己也忍不住一阵振奋和紧张。特意花了一个下午,为静雅挑选衣饰,帮她仔仔细细化了个精致靓丽的妆彩。
见母亲的席位久久空着,罗卿卿料想是母亲有意回避跟后母同坐一桌的尴尬,担心母亲寂寞,便趁着庆功宴的歌甜酒酣之际,独自从后门出去,走向母亲的住处。
母亲自从进了金陵罗府,精神显然比以前好了许多。施馨兰虽然说不上大气,却也不是个爱勾心斗角的人,所以虽然不冷不热,也算相安无事。
今天听母亲房里的仆人说,父亲昨晚在母亲那里过了一夜。
一想到这里,罗卿卿的嘴角不自觉地牵动出一弯笑意盈盈的弧线。
走到大门口,赵燕婉房里的女仆对罗卿卿道:“刚才总司令才来过,这会儿小姐又来了。”
罗卿卿想起刚才父亲的确离席了好一会儿,没想到竟是来母亲的房里探望。想到此处,心中更是一阵舒畅。
走进房间,罗卿卿却没有从母亲脸上看到预料之中的喜悦。
“没事吧?妈。”走到一脸忧愁的母亲身边,罗卿卿心里一揪。
“我没事。妈是在……”赵燕婉拉住卿卿的手,“愁你。”
“愁我?我怎么了?”
“刚才,你爸来过……”
“我知道。”
“你知道了他跟我什么?”
罗卿卿摇头。
“我说嘛。你要是知道哪还能这么没事人似的。”
罗卿卿忽然有一种预感,下意识、摸了一下耳垂下的小宝珠。虽然今天不让自己佩戴任何首饰,这对瞿东风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