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金陵……妈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
“明天”
赵燕婉点头道:“夜长梦多。既然决定了就不能拖泥带水。你爸爸的人会帮咱们秘密离开。这事不能让瞿家知道。你万不可告诉东风,知道吗?”
罗卿卿紧闭住嘴唇,点了点头。
赵燕婉看着卿卿的表情,嘴皮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过了半晌终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母亲走后,罗卿卿把门窗关死,窗帘放下来。房间里静的出奇,半天只有抖衣服的父的声音。她从衣柜里取出那件肥大的男装,是她刚来平京时穿的。她低着头,把衣服叠起来,就看到衣领上落了两颗很大的泪珠子。好像忽然跟过往种种撞了个满怀,心口疼得厉害。她把衣服甩进皮箱,将皮箱推倒床下。拉开西面的窗帘,看着对面瞿东风书房的窗口,凝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走了出去。
漆园幽梦飘云裳
瞿东风不在书房,罗卿卿找到个瞿东风屋里的下人,下人说参谋部公事繁忙,瞿东风这两天都不会回双溪别馆了。
没有心情回屋去换出门穿的华丽衣裳,罗卿卿径直朝大门口走去,脚步匆忙,又有些魂不守舍,在门口的地方,正跟一个进来的人撞在一起。哗啦一声,端在来人手里的料器花掉在地上。
看到碎在脚边的料器葡萄,罗卿卿抬起头,看到赵京梅的姑妈,那个因着继承了点霜葡萄的绝活一辈子未嫁人的女子。
两厢都愕了一下。罗卿卿歉然道:“对不起,碰碎了你的料器花。”
“不妨事。”赵音萍的表情很淡,但并不冰冷,有一丝玉般的温润。
“你怎么来这儿了?”
“二太太想要盆点霜葡萄。我就给她送来了。”
“这就是点霜葡萄。”罗卿卿蹲下身,拈起一颗葡萄粒子,果然挂着点点秋霜,拿到手里,冷丝丝的凄凉便渗到心里去,“可惜,竟碎了……你可不可以也卖我一盆?我付你双倍价钱。算这个的补偿。”
“小姐客气了。今天手边只有这一盆,料器行里倒是还有存货。”
“好。我这两天会去你料器行里取。我还有事,就不相陪了。”
罗卿卿走下台阶,身后赵音萍又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看到赵音萍眼神里闪闪烁烁,好像静水里忽然起了一阵微澜。
费了一点气力,赵音萍终于开口道:“京梅她……身体很不好。参谋长他最近很忙吗?”
这两句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罗卿卿还是听出里面的意思,道:“我会向参谋长转告。”
华北军参谋部。
瞿东风对崔炯明道:“听说最近平京城里头,吸大烟的少了,注射‘吗啡’的多了?”
“是。崎岛国商人开设的那十家药房,明地里买药,暗地里销售吗啡,毒害不浅。只是……”
瞿东风接道:“只是有我大哥背后撑腰,没人敢管,是吧?”
崔炯明看着表情冰冷的瞿东风,暗自倒抽了口凉气,道:“据说大少爷几乎把全部资本都投给了田中、川上那几个崎岛国商人。更重要的是,要动那几家药店,崎岛国人一定会对参谋长怀恨在心。”
瞿东风用一个悠闲的姿态靠到椅背上,看着墙上横幅中的“无度不丈夫”,道:“恨我的人还少嘛。我不在乎再多上崎岛国的人。我只在乎如何达成目的。”
“参谋长的意思是决定查封那十家药店?”
“崎岛国在平京销售吗啡,早有民怨。先发动民众,示威游行,我们暗中支持。大势所趋之下,自然就把那几家店给封了。到时候,谁想拦也拦不住。”
这时候,秘书进来报告说赵京梅到了。
赵京梅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灰紫色的锦匣。她神情十分黯淡,眼皮略显红肿,虽然化了妆,还是掩饰不住苍白的脸色。
“怎么,给我送礼?” 瞿东风用一句玩笑话打破片刻的尴尬。
赵京梅把锦匣放到瞿东风面前,揭开盒盖,里面是一株点霜葡萄:“本来是给昨天的生日舞会预备的,参谋长走得匆忙,没来得及送。今天特地带来,算个临别纪念吧。”
瞿东风听到赵京梅说出“临别纪念”,便道:“看来,你已经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
“是,崔副官都告诉我了。”
瞿东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赵京梅:“京梅,决定让你出国……”
赵京梅打断瞿东风:“参谋长,您不用解释什么。您有什么顾虑,我都知道。”
瞿东风淡淡笑了一下:“很好,跟聪明之人打交道,就是不用多费口舌。”
再找不到多余的话题,赵京梅准备告辞离开。瞿东风站起身,道:“我送送你。”
看着走到身边的瞿东风,赵京梅惨白的脸色稍稍有了一点血色,沉默着,跟瞿东风并肩走出去。
经过参谋部的院子,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树。赵京梅便想起来,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深春里,梧桐花开得好旺。蓝天白云下,高大挺拔的树干上,挥洒着一大片一大片紫色的花穗。那张扬恣意的气势把别的花树都比得没了底气。就像睥睨一切的英雄。
那时候,也是这样子,跟瞿东风并肩走在梧桐树下。记得瞿东风忽然停住步子,仰看着梧桐花,慨然一笑,随口吟诵出一句:“时人不识凌云木,只待凌云始道高。”
她知道这是一句古诗,说的是世上的人大都没有识别人才的能力,一直要等到良木已经高入云霄了,才承认它的伟岸。她也能知道瞿东风在说他自己,也是说给她听,于是,她便说道:“即便京梅现在只是一棵小树,却也有凌云的志向,愿意辅佐军长实现您的高远之志。”
那时候,瞿东风回答说:“我会记住你这句话。”
往事骤然把内心拧了个死结,赵京梅觉着浑身一阵抽搐,她止住脚步,仰看着梧桐树,问道:“参谋长,您还记着那句话吗?”
瞿东风并没有问是哪句话,只道:“记得。”
这一刻的心照不宣,让赵京梅心里升起一阵温暖的恍惚:“其实,我是个痴心不改的人。哪怕您只说一声对我还有一丝信任,我就会回到您身边,誓死效忠。可是,为什么您对我……非要放逐到大洋彼岸才能放心?”
瞿东风看了赵京梅一眼,道:“因为……你太象我。我们都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为了得到,可以不择手段。我从来不允许自己放弃,所以也从没教过你放弃。我只知一味命令你完成任务,没有教导过你什么是善恶是非。把一个聪明,不知善恶,不知放弃的女人留在身边,是件危险的事情。你说对吗?”
彻骨的寒意冲得赵京梅的头皮一阵一阵发麻,瞿东风的话就像一盏刺目的灯,将她的内心探照得一览无余。她几乎恐惧地猜测是否瞿东风已经洞察出她的密谋。定了定神,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瞿东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物,如果他已经知道她已决定效命瞿东山,今天她绝对不可能这样顺顺当当地走出参谋部。
双溪别馆的轿车开进参谋部大门。车门打开,罗卿卿走出来。
夏日的清风吹过,走得匆忙,她忘了带发夹,只好不停地抬手把碎发捋到耳后。她有些犹疑不定,没有立刻进到楼里面。站在花坛边,用指尖轻轻侍弄着一株一串红。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纯棉印花细布旗袍,很少有女子能把这样一件普通的旗袍穿得这样玲珑剔透。也因着这身穿着,使她看起来好象一个极普通的平民女孩,因误入军事禁区而忐忑着不知所措。
站在瞿东风身边,赵京梅观察着远处的罗卿卿。她不能不承认,那个女孩子真是很美。她的美不仅来自她美好的脸蛋和身材,更因着那份率真任意。时而骄傲如公主,时而普通的象个邻家女孩。俯仰起落之间,就象小溪流过石滩,那么清澈活泼,那么自自然然。
而这一切,正是她早已丢失了的。
赵京梅道:“罗小姐跟你我是完全不同的人。是不是正因为这份不同,所以会让参谋长另眼看待?”
瞿东风没有回答,只是淡淡笑了一下。然后,穿过梧桐树,朝卿卿走过去。
赵京梅久久站在梧桐树的阴影里,没有感到浓浓绿意带给人的凉爽,只感到阴森森的嫉妒,在内心不可抑制地蔓延开去。
“卿卿,你怎么来了?”
罗卿卿转过头,看着瞿东风走过来。暑气蒸腾,阳光很烈,天空干净的一丝云影也没有。他高大的身影走向她,虽然不能遮住太阳,却好像能为她撑起整片的天空。越要离开,眷恋越是卷成漩涡,把人吞进去,折磨得七零八落。
“怎么了,卿卿?这样看着我?”
她扭过脸,不想他发觉异样,只道:“昨天……”
他贪看着她的娇羞,细长的眼角微眯起来,含着笑和坏意。然后,低下头,在她耳畔谑气地说道:“昨天你的样子真讨人喜欢。”
她的脸越发的烫起来,瞪了他一眼:“我来是跟你讲正经事的。你若这么讨厌,我就走了。”嘴上虽嗔怪着,心里面却象在冰天雪地里跋涉了很久之后,终于进到燃着炭火的屋子,磨蹭着不愿离开。
他笑着赔罪,拉起她的手,走向汽车,道:“先陪我去吃饭,咱们边吃边聊你的正经事儿,好不好?”
瞿东风给卿卿拉开车门。
罗卿卿站在车门口道:“我想去你那座公馆,甘石榴胡同里的。”
“去那儿干什么?又不是饭店。”
“昨天没赶上给你庆生日。今天想邀你补过一次。你难道不记得,以前我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大多是在那儿一起吃长寿面。”
“当然记得。“瞿东风深深看了一眼卿卿,催促道:“走吧。说起长寿面,我更饥肠辘辘了。”
从胡同口的杂货店里买了生面条,罗卿卿怕厨房里的佐料不够,又买了玉兰片,尤菜心,香菇,榨菜丁,油、盐、和胡椒粉。随着她一味的挑拣,瓶瓶罐罐一大堆的零碎东西便都堆积到瞿东风的臂弯里。
罗卿卿穿得朴素,瞿东风也把戎装的上衣丢在了车里,上身只穿着件淡灰色的衬衣。这种样子,使他们两个看上去只象一对市井人家的小夫妻,抑或是邻家暗地相好的小妹和大哥。
东西堆得太多,盛着胡椒的小瓷瓶从瞿东风的胳膊上滚落了下来。听到响声,罗卿卿拾起胡椒瓶,这时才发现瞿东风拿了那么多东西。忙伸手想帮他拿几件。瞿东风却侧过身,嘴巴翕动了两下,磕了磕上下牙齿,调侃道:“这里还能叼好几件儿呢。”
罗卿卿扑哧笑起来,扬起手,在瞿东风的后背上轻轻打了一下。
小店的老板娘也掩嘴笑道:“这姑娘可有福哦。”
听到老板娘的笑赞,罗卿卿的心里却漾起一阵黯淡的惶惑。走出小店,看到店门旁边的枣树下,蹲着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正把碎砖烂瓦收集到一起,忙忙碌碌地过着“家家”。
两个人走过去,听到小女孩说:“三哥哥,我生了一个孩子。”说着,忽然从裙子的兜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娃娃。
两个大人都笑起来。瞿东风对卿卿道:“记得不?小时候咱俩玩过家家,你问我小孩子是怎么来的。我也不知道,就去问父亲,结果让他给狠狠教训了一顿,说我学坏了。”
罗卿卿被逗得笑出声,笑弯了腰,在一弯腰的瞬间,一股极苦的滋味猛然冲上喉咙。想到明天的别离,回忆越是甜蜜,这时候就变得越发苦涩起来。她害怕自己会哭出来,急走两步,走到瞿东风前面去,作出快乐的声调,对他说:“待会儿我做好长寿面,你可不许说难吃。”
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罗卿卿把精心做好的长寿面端到饭桌上。自己却没有一点食欲,只是象征性地挑着几根面条,看着坐在对面的瞿东风,看他一连吃了两碗。
瞿东风把空碗朝桌上一撂,长长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看着卿卿,“啧啧”了两声,道:“谁能想到我们天人一般的‘金陵公主’,竟是厨房里一把好手,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面条。”
罗卿卿一笑,道:“这细细的长寿面,讲究的是细嚼慢咽。谁又能想到,堂堂的‘平京太子’,吃起面来,竟是狼吞虎咽,斯文扫地呢。”
瞿东风被逗得哈哈大笑,本来想接着卿卿的话再调侃几句,却看到卿卿垂下眼皮,喃喃道:“可是,大多时候,我倒宁愿我们不是这样的身份。”
瞿东风敛了笑容,深深凝看着卿卿,然后,张开手臂,对她道:“过来。”
她走过去,偎在他怀里。
他用下巴摸搓着她的头发,说道:“有什么委屈,都说给我听好了。”
他宠溺的怂恿,让她一阵忘情,几乎想把整颗心都坦然在他面前。可是,她到底是压抑住这种冲动,因为,无论如何,不能为着自己一时的幸福,让妈妈断了跟爸爸重聚的决心。
然,另一种冲动,却因着悲伤,滚滚滔滔地在心里决了堤。顷刻之间,所有的理智都淹没在情动的汪洋里。春江潮水,沧海月明,在这一瞬间,让人甘心情愿地相信,在斗转星移之外,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童话,扣动着海誓山盟的弦歌。
“风……”她伏在他的肩头,拥抱住他,用花香一样的声音、在他耳边嚅嚅,“为什么,昨天……你不……”
他吻着她的嘴唇稍稍滞了一下:“那种事,该两情相悦……我不想你怪我。”
“其实,我不会怪你。”
他在她背上轻轻抚摸着的手蓦地停住。她绵绵软软的坚决将一股热烈的爱意,从他心底猛然地勾动上来。
四下静得出奇,似乎能听到窗外石榴花零落的声音。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偎贴在一起的胸前渗出细细密密的潮湿,分不清是谁的汗水。急切的呼吸,均匀的融合。情动就像酿熟的烈酒,再厚实的桶也封不住醉人的香醇,缱缱绻绻地弥漫出来。
她主动迎合着他的唇,任由他用舌尖撬开她的齿,肆意地掠夺着她的情爱。
他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剧烈,呼出的气息越发炙热,终于将她打横抱起来,走向隔间的卧室。
她躺在他怀里,透过古式雕窗,看到中庭的风里,红艳艳的石榴花瓣,漫天漫地的飞舞着。
她笑了一下,心道:
石榴花落了。
女孩也该长大了。
卷二
萧萧几叶风兼雨
墙外,不知道从哪里,鸣起洞箫和笛子的合奏。有人唱起昆曲,是昆腔里有名的那几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