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从义回头定定看了看许兰秋藏身的方向,决定狠下心放弃折回。不多久就在一处湖边沼泽,与一小群准备登船过湖的难民相遇。
就在即将登船的刹那,似乎一个声音在文从义耳边响起,一种力量拉住他的脚步,让他久久迈不开步伐。
选择可以触及的鲜活的生命还是虚无缥缈的道义良心?文从义素来都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但这一刻,他犹豫了。
船夫催促着大家上船的时候才发现有个年轻人已经悄悄转身离开,为怕惊动远处的日本人,大家小声唉了几声便划船离去,想不通此人何以要突然放弃逃生的机会。各人唏嘘一番便也不会太放在心上了,战乱的年代,亲人间的生离死别都已是见怪不怪到麻木,何况还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文从义赶回许兰秋藏身的芦苇之地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白天做的标记已经不能怎么看得清楚,只能凭着记忆寻找。既然已经选择折回,便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哪怕是搭上自己的性命。弄清心中真实想法的文从义自己都有些震惊,在他的印象里,这似乎是他做的唯一损己利人的决定,此前他更多的处事原则便是利人更利己,或利己不利人,甚至是损人以利己。文从义出身的家庭造就了他这样的性格和行事原则,文从义又是个自小便极有主张的人,虽然文老爷子也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但对于子女的想法倒也从不会过分干涉,这更加促使了文从义思想作为的任意恣肆。
出去探路的文从义一直没能回来,许兰秋一面担心文从义被日本人发现,一面又隐隐担心文从义会丢下自己不顾。久等无望的许兰秋决定铤而走险,自己尝试着走出芦苇。
为了不惊动远处的日本兵,许兰秋在走动的过程中尽量放缓步伐减少声响,但还是难免时有听到动静。许兰秋心中一紧,停了脚步仔细聆听,才发现只是风吹芦苇发出的沙沙声,自己过于紧张慌乱竟然没有意识到天已经黑透。
许兰秋心中害怕,每次轻轻拨开一片芦苇,许久才又轻轻合上,如此缓慢推移,挪动的极慢。
晚风透过芦苇袭来,即使在密集的草林中也能感觉到秋季夜晚的凉意,这凉意更触及了许兰秋心中深深的悲凉。
前面的芦苇好像永远也拨不完,每一次许兰秋都以为可以到尽头,每一次触目的都是更浓密的芦苇。她想快点走出芦苇,心底又害怕这路太快走完,因为她不知道出去了后,她该去哪。这样想着脚步不知不觉更加放缓,但见前方芦苇轻轻抖动,这次是真的有人过来了!
许兰秋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心剧烈的跳动着,想收回拨动芦苇的双手却已然来不及。芦苇拨开的时候,许兰秋俏脸上的惊恐还来不及完全消散即被瞬间的惊喜所席卷,那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眼前的人原来是文从义。
许兰秋怔了怔,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情不自禁的,毫无顾忌的,扑到文从义怀中,文从义也毫不吝惜的张开双臂将许兰秋整个揽进。
“大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丢下我不管的,一定会回来找我的。”
待听到许兰秋轻声的恸哭和瑟瑟发抖的身子,文从义轻轻松了一口气,心想幸好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十七)患难与共(3)
许兰秋一直问文从义路上可有遇到危险,似乎完全没有想过,眼前的男人会为了能及早脱身;脑海中曾有瞬间闪过想要抛弃自己的念头。
或许她是有想过的,因为在二人相互依靠小憩的时候,文从义明显发现许兰秋抓着自己的手臂加大了力道,生怕自己会离开。或许只是因为她此时除了文从义已无其他依靠,只有不去追溯心中的疑惑。但那都已经不重要了,无论如何,文从义最终还是回来了。虽然并未能像他最坏打算的那样与日本人正面冲突,因为第二天,他们就发现日本人已经在天明之前离去了。
不过自那晚开始,每晚文从义以为许兰秋已经熟睡想起身走动的时候,许兰秋都会被惊醒,直到文从义再次躺下才会安心睡去。文从义明白许兰秋的担心,睡觉的时候便由着许兰秋紧紧拽住自己。
只是文从义一起身一挪动,许兰秋便能很快从睡梦中陡然觉察一般惊醒:“大哥,你要去哪?”
文从义原本不想吵醒许兰秋的,此时只好止住步子:“我要去方便一下。”他以为许兰秋必定害羞的都不敢看自己的,不想许兰秋却是不假思索的站起身,似乎还要跟过来的意思。
“你做什么,要跟过来吗?”文从义话语中的惊讶含笑意味令许兰秋清醒了过来,随即就是难掩的羞涩。文从义似乎还要减轻许兰秋的担忧,就在近处开始解衣服了。许兰秋听到声响羞得捂住了耳朵背了身去。
文从义回来的时候笑着看了看许兰秋也不再说什么,径自坐在地上,冲着还不肯放下手的许兰秋道:“不睡了么?”
许兰秋缓缓走到文从义旁边坐下,却是无法再做到如此前那般毫无顾忌的扑到他的怀里安睡了,只是就势靠在了他的肩头,还将文从义的手臂都压在自己的肩下,让他无法搂抱自己,文从义也只好由着她。谁知半夜却被一阵咳嗽声唤醒,许兰秋有些着凉的迹象了。
“怎么样。”文从义见许兰秋只是摇头却是咳嗽不断,伸出手臂就将许兰秋紧紧揽在怀里,许兰秋也不去躲避,二人的行李都在沉船的时候丢失一空,早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衣服御寒了,唯有相互依靠着,相拥相偎着,相互取暖。
许兰秋一睡到文从义怀里没多久果然就止住了咳嗽,他的怀抱果真是异常温暖的!许兰秋安慰中泛出不易察觉的甜蜜,就此安稳的睡了过去。竟是一夜无梦的好觉。
直到被温暖的阳光倾洒照耀到面庞,许兰秋才在一阵暖烘烘的包裹中缓缓睁开眼睛。
许兰秋静静听了听文从义的心跳,平和有度,似乎还没有醒。悄悄抬头一看,果然还是熟睡着,晨曦的阳光刚好由文从义左脸偏移到右脸,翻过鼻翼耸立的一刻正好被许兰秋看得真切。没有平日里的肃杀震慑,温暖宁静,令人不觉自醉。许兰秋只看得心中一阵跳动,暖意更甚,那样的温暖心醉,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摸的冲动。
许兰秋的小手刚伸到文从义的面颊旁边,文从义忽然毫无征兆的就睁开了眼睛:“你醒了。”
许兰秋被文从义的声音惊醒,才意识到自己的情不自禁,顿感大窘,却一时收不回手,连带整个人似乎都凝固住了。
文从义话一问出口,眼神一瞥,就扫到了许兰秋意欲靠近自己脸庞的手,更感觉到了许兰秋的窘态,很自然的抬手握住了许兰秋的手放下身,算是不着痕迹的帮她遮掩了过去。但许兰秋还是羞窘得有些不敢动,文从义都把她扶起来站了许久,兀自还没有感觉,头更是不敢抬,不敢看文从义。自己一时动情没了顾忌,不知道文从义会怎么想自己。
文从义倒是没许兰秋想的那么多,他知道许兰秋必定是少女心性难以自控,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相依为命,也难怪她会动心动情了。但他只是保留在心底里留待日后咀嚼,此时最重要的,想的最多的还是如何逃命,如何安然回到上海的问题。
“走吧,我们要尽快赶到长沙。”文从义朝许兰秋一伸手,许兰秋便很自然的握了过去。对于她来说,能不能逃命,能不能活着回到上海,似乎都已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了。她只是觉着这样的感觉很好,有一个人总是保护着自己,顾念着自己,很好很好!心中有以前都不曾有过的安全感,无所顾忌,无所害怕。
随后二人陆陆续续遇到了许多和他们一样逃难的人群,三三两两的。树林中短暂休息之际,不知道是哪拨难民来的时候将日本鬼子也带来了。
枪声响起,众人疯也似的逃命,许兰秋在文从义的带动下竟也能跑的极快。年老体弱的很快就成了日本人枪下的冤魂,像许兰秋和文从义这样年轻的也好不了多少,因为逃难到这个地方的多半都已是食不果腹,萧条瘦弱不堪了。
许兰秋和文从义已是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每天就靠着文从义从河中抓的鱼充饥,二人基本都是虚脱状态。若不是求生的本能产生的巨大精神力量支撑,现在就是躺在床上都会觉得全身乏力,可他们还是会奇迹般的飞速奔跑,为了活命。
只是这种依靠信念支撑的体力必然难以维系太久,很快,许兰秋便眼冒金星双腿发软。文从义从许兰秋的眼神中明白她决计是走不了,几乎是没有任何考虑便将许兰秋背在背上。
枪声再次响起,许兰秋“啊”的一声,二人便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之中。
日本人从二人身体上跨过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地下有一男一女待他们走远后悄悄睁开的双眼。许兰秋冲着文从义眨了一下眼,绽开了许久不见的无声笑容。
待日本人走远,二人相视一笑之际,文从义心里却在想:幸好日本人没有心血来潮在二人背后补上几枪。
或许是因为有文从义在身边,这次由武汉逃亡湖南途中,面对日本人,许兰秋没有在南京时候那样的害怕,反多了几分惊险刺激,毕竟后来看来,当时的危机四伏最终都是有惊无险。以至于回到上海后许久,许兰秋想起这一次与文从义的患难与共,都一度是甜蜜多过磨难……
(一)重返上海
许兰秋和文从义辗转回到上海已经是月余之后的事情了。
文从义之前没有通知任何人,但是二人下船没走多远便有人开车来接他们。上海各处码头有的是消息灵通之人,这些表面帮旅客提东西收小费的,在码头扛包作苦力的,其实都是各个帮派安插在此的眼线,这些眼线中当然也包括孝义堂的人。
接二人的人正是当初弄堂中救过许兰秋一次的范荣。
范荣看到文从义的一刹那,明显的深深松了一口气。直到此刻,他终于可以确信文从义总算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几个月来悬于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文从义一见到范荣也展露出难得一见的灿烂微笑,二人浅浅一抱已经说明对彼此的信任和对重逢的喜悦。
“四少奶奶呢?”
范荣这一问,文从义才发现许兰秋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在自己身边。目光扫视周围人群,最终回落在远处甲板上的一处小摊前。许兰秋正自与一个三十多岁的高大男人谈笑风生,言辞之间的举止足见二人的亲密无比,那个男人身型样貌却像是在哪里见过。虽然半张脸被帽沿遮挡,文从义还是认出了,这个男人即是当日在武汉警察局外所见的,许兰秋的那位神秘姐夫。
原来许兰秋刚一上甲板,就在不经意的瞬间看到了站在远处路旁的高大挺拔男人,虽然只是侧面一晃,已能十分确定就是牢刻于心的姐夫无疑。许兰秋惊喜交加,奔过去抓住尹志民的手臂,没有注意到尹志民隐藏风衣中的手臂有刹那的异常动作。
“姐夫!果真是你。”许兰秋欣喜之际亦没有注意到,尹志民回头的瞬间,惊喜的脸上尚有前一刻遗留的短暂阴郁惶恐。
“小四,你怎么在这里?”许兰秋听他像往常一样喊自己小四,顿感温暖无比。
许兰秋:“我从汉口刚回的上海,一下船就看到你了,原以为你还在武汉呢。”语气中尽是难掩的激动欢喜。
“那有人接你吗?”尹志民边问边向许兰秋身后周围看了看。
许兰秋指着后面道:“有,就在那边。”
“那你先回去吧,走,我送你回去。”尹志民扶着许兰秋肩头走向汽车之际,左手向身后若无其事的挥了挥手。
许兰秋回头找车的时候才知道文从义叫范荣留下等她,自己却打着黄包车先走了。她本想邀姐夫回去一聚,姐夫却说自己有事改日再来看她,她便不好强求,心中只想着至少姐夫也在上海便又多了一个亲人,一份依靠。
许兰秋从汽车后窗向尹志民挥手的时候,还能看到尹志民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可就在她回头远去的瞬间,那微笑却停滞,随即转为一声无奈的叹息。许兰秋不知道尹志民当时正在码头上执行一项秘密任务,这个任务是军统驻上海的小组精心策划一月之久,正准备今日在码头手刃刺杀对象的,不想许兰秋却在紧要关头突然出现。若不是许兰秋那一声姐夫喊的及时,尹志民几乎差点错手将她打死,尹志民惋惜之余也只有无奈,挥手叫各人散去。
不过,或许就连尹志民自己都不曾想到,也因为许兰秋这一搅和救了他一命。因为这件事情不久之后,尹志民就发现上海的军统内部有内奸。而这个内奸在那次刺杀行动中便已经与日本人勾结,企图将他们一网打尽。而所谓的在码头出现的刺杀目标只是个替身,目的就是钓鱼上钩而已。哪知在鱼饵快上钩的时候却被不明就里的许兰秋给搅黄了,那个内奸只知道有尹志民此人,却不曾见过其本来面目,直到放弃刺杀的尹志民从眼前溜走也自不知。
文公馆,这个曾经陌生后来渐渐熟悉而后又复陌生的地方。
许兰秋从车上下来面对眼前这栋肃穆阔绰的庄院,有种重回樊笼的感觉,就像鸟笼中的鸟儿好不容易飞到天空遨游了一番,又突然回到鸟笼一样。
踏着院内宽阔的青石板大道,每走过的一块便都如积压在胸中一般,渐感呼吸困难,所幸的是很快她就看到了久违的慈祥笑容,那是大管家韩伯从屋中出来迎接她。这个和蔼的老人,至少许兰秋认为比许多人都要和蔼,让许兰秋暂时忽略了烦躁失落的心情。
“韩伯。”
韩伯:“四少奶奶回来了,四少爷呢?”
范荣从从后面进来,接口道:“四少爷直接去羊通赌场了,我送回四少奶奶,待会也过去了。”韩伯顿顿不出声,稍许道:“那你快去招呼着吧。”心中却是不知道想些什么,亟待范荣出门的时候,又问道:“能解决吗?”范荣扭头道:“四少爷一回来,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韩伯放心吧。”
韩伯有些赞同范荣所言,点了点头,心想:这些年一路下来,四少爷确实是能在非常时期办非常之事的人。又想,这个四少爷自小便与文家其他兄弟不同,少年的时候自己主动要求去日本留学学医,一个人在日本闯荡了七八年从没伸手向家中要钱,待到快要学成之际,他又突然回来说要继承家业。老爷叫他继承他便继承,叫他实现诺言娶了四少奶奶,按说以他的秉性他是不愿的,却居然也委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