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和大哥一起毕业,一起进入军队,一起打北伐战争,来得渐渐少了,但只要回到广州便又形影不离。
突然有一天尹志民独自跑来却不见大哥,还带了许多如他一样戎装的人,四处翻看似乎在找什么。他立在一旁看了许兰秋许久才问道:“许兰秋,你大哥呢?”许兰秋以为尹志民是专程来看自己的,欣喜之间竟然没有察觉到他已没用平日里小四的亲切称呼。
“大哥,他不是在军队吗?你没找到他?”
尹志民欺近许兰秋近乎都要抵到她的眼面,弯着腰冷冷看着她,好一会才吐出一句:“你真没见过你大哥?”
许兰秋毫无芥蒂的摇头道:“没有呀,还是上次和你一起来的时候见过的。”尹志民环视四周忽又侧身低头注视着许兰秋,良久才转身离开。
许兰秋被他盯的全身发麻,她才发现原来他有时候的眼神会这样的冷峻甚至是可怕的!几乎能将人杀死。她此前一直觉得尹志民是一个儒雅的书生或是古代书中所说的儒将,严厉内敛,温润谦和。
许兰秋看着尹志民远去的背影一时也忘记上去问大哥究竟怎么了,只隐隐感觉他和大哥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后来从大伯口中才得知军中出了大事,许兰秋也不能完全理解,但有一点很清楚,二人平日里的争论印证成了事实,大哥和尹志民从此分道扬镳了,因为他们各自投入了不同的阵营。大哥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按他们说的是逃跑,那天尹志民正是来追捕大哥的。从此他们二人便成了敌人,至少当时看来是这样的。
再到后来,尹志民娶了大伯家的堂姐,从此许兰秋开始改口喊尹志民为姐夫了。本来应该叫堂姐夫的,但许兰秋本已受不了心中的爱慕成为自己的姐夫,更那堪多一个堂字,于是擅作主张干脆将堂字去掉,各人都道许兰秋与尹志民亲近也没人去纠及此事。
当时许兰秋从报纸上得到结婚消息的时候,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借考试为由躲在学校的宿舍里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只恨自己为何不早生几年。蓦得想起一句诗词中唱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念着念着便又哭了。
可是尹志民亲自来送请柬的时候,许兰秋却全然没有先前所想的硬气,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许兰秋能感觉到他虽然与大哥分道扬镳了,但对她这个妹妹的关心却出自真心。许兰秋也不会过多去计较什么信仰主义的东西,对她来说都是自己的亲人。而所谓的伤感,大哭一场后便也消散的云淡风轻了,毕竟十四五岁的年纪,未曾尝试过真正的爱恋,只是一味懵懵懂懂的相思,能有多少的刻骨铭心。
婚礼办得很隆重,大伯和尹志民的背景必定是有很多人来捧场的。新娘子很漂亮,出洋留过学,是个新派人物,同时又保留了中式的感觉,和尹志民站在一起用郎才女貌相得益彰来形容最为不过。许兰秋当时还傻傻的想着站在姐夫身边披着婚纱的堂姐要是换作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想到这些,许兰秋禁不住捂着嘴痴痴傻笑起来。
(一)身逢乱世,偏安一隅(3)
许崇明和尹志民出来见到花丛旁蹲着一个白衣裙装少女,手托着腮,表面瞅着一簇花,却是若有所思的怔怔发呆,脸含笑意,梨窝浅漾。二人相视一笑,一个有些见怪不怪的轻轻摇头,一个已是习以为常的含笑不语。
许崇明先开了口:“兰秋,快来看看谁来了。”
许兰秋见大伯冲自己招手,才发现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步出偏厅。大伯身边的尹志民正用招牌式的微笑温暖的看着自己。许兰秋心中一阵颤动,连带声音也有些抖动:“姐夫!”
尹志民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看来却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身形修长,目光坚毅,棱角分明的脸庞却也能绽开孩子般纯真的笑容。开口说话前总是会先冲你微微一笑,温暖绅士。
许兰秋只顾着陶醉几乎没有听进大伯的话,大概意思是姐夫是来办什么事情的。尹志民问了许兰秋的近况,同许兰秋一起漫步亭台欣赏花园中的花丛。中途下人来叫走了许崇明,许兰秋心下一阵欢喜甚至是窃喜,心想正好可以跟姐夫单独呆在一起了。
许兰秋没有问尹志民关于工作的事情,长大后她基本知道尹志民是在政府部门供职,而且似乎是保密的工作,便不再问。却听尹志民道:“小四,你还不知道吧?你大哥也在广州。”许兰秋没想到还能有大哥的消息:“在哪?”尹志民摇头无奈笑道:“哎呀,在哪,我也不知道啊。只知道在广州。”许兰秋嫣然一笑:“姐夫,你又讲我听不懂的话了。”尹志民回头冲许兰秋抿嘴微微一笑:“小四,你今年多大了?”许兰秋脸一红,头也低了下去,轻轻道:“姐夫,你又不是不知道。”
尹志民由鼻中发出轻轻的叹息:“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起身的时候却又补充了一句:“不懂也好,不懂也好。”
许兰秋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总觉得姐夫的世界和她的世界相差着太远的距离。姐夫能够轻易就进驻到她的世界,猜透她的心事。她有时却完全搞不懂弄不明姐夫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姐夫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
许兰秋问了些尹志民最近的时局,比如日本飞机轰炸,比如咱们是不是会跟日本人打仗之类,她知道这一定是姐夫所关心的更是知道的。果然尹志民的兴致明显到了另外一个层次,许兰秋其实都是半懂不懂,甚至有些错乱,但他都一一详细解释,不厌其烦。
许兰秋想姐夫若不从政改去大学当教师也必定是很好的老师,因为同样的话她那些老师和同学讲来总是一知半解,而姐夫却有办法用她能听懂的方式,将她本身不理解的东西讲述得一清二楚。
二人一边漫步一边闲聊,直到下人过来叫吃午饭,才一起转过两进庭院去了前厅。
这顿饭因为有了姐夫而吃的异常开心,让许兰秋更为惊喜的是饭吃到半途竟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正是多年不见的大哥许敬业。
许敬业一身西装,和当年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脸上因为风霜的侵蚀更显成熟。笑容依然迷人洒脱,只是多了几分沧桑,也不似以前那般放肆的大笑。原本比尹志民小两岁的他,此时看来倒比尹志民苍老了许多。
三个姐妹的样貌却都发生巨大的变化,尤其是许兰秋和小五。
许敬业凭着记忆准确的叫出了各人的名字,小五和大哥拥抱,三姐和许兰秋眼中含泪立在一旁。
“敬业!多年不见。”姐夫的声音提醒了许兰秋,她记得二人已经势同水火,心中一阵紧张。不想,许敬业也淡淡一笑:“是啊!多年不见。”大有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许兰秋发现自己担心完全多余,二人饭中融洽平静,饭后又像往常一样坐在远处谈论着什么,恍如当年!
后来从大伯口中得知两个人所在的阵营将再次合作,虽然还没有正式的声明,却有民众呼声。许兰秋不懂得这许多,只知道姐夫和大哥似乎终于重归于好了。
大哥出现了一次后又很少看到了,从三姐口中知道大哥还在广州但不方便常见面。这之后再见到姐夫的时候他进出都是匆匆忙忙的,但总不忘嘱咐许兰秋最近没事多待在家里不要外出。后来连大伯也说了同样的话,三姐,小五和许兰秋均被告知暑假不许回家都到大伯家住。许兰秋当时不知道厉害关系,直到外面开始打仗,据说是广东这边和中央在打。
小五一幅忧国忧民的样子,对此嗤之以鼻:“陈济棠怎么能跟中央对着干呢,这不是大逆不道吗?有这力气还不如打日本人去。”许兰秋向来对小五没什么好感,不过这次却从心底觉得小五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三姐却不言语。小五急了:“三姐,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三姐只淡淡回了句:“莫谈国事。”小五看三姐这个时候还在抱着《百年孤独》在那细看,扮了个无奈的鬼脸。
其实仗也没怎么打,许兰秋躲在大伯家的林院中几乎感觉不到战事。三姐还是天天看书一幅镇定自若的样子,小五却是一天难耐一天,又问不上大伯,眼见着许兰秋似乎还有些好奇心便怂恿许兰秋去外面打听消息。
许兰秋心如明镜:“你自己怎么不去?”远远的看见姐夫进了大伯的书房便道:“好吧,我帮你问。”小五本来懒得好言相求,没想到许兰秋竟然自己答应了,不禁雀跃,还以为许兰秋真要出去,在许兰秋身后喊道:“哎,你小心点。”
没想到许兰秋破天荒的听到大伯同姐夫言语中居然有争吵的意味。姐夫出门看到许兰秋没有如往常一样微笑,径自走了,大伯随后出来也是一声不吭。许兰秋见这阵势不敢再多问,回去胡编乱造了一通,小五可不是傻子很快就识破许兰秋的瞎话,二人不欢而散。
过了一个多月的样子,小五忽然兴冲冲的从外面跑来说领袖来广州了。许兰秋很不识趣的问了句:“哪个领袖?”被小五狠狠教育了一番:“你连那个领袖都不知道啊!?这要搁在以前,就凭你这个一句话就可以叫你人头落地。”说完还做了一个咔嚓的动作,表情急尽夸张。许兰秋赫赫笑道:“你不做演员可惜了。”小五不以为然:“演员有什么好当,尽做些没用的。”
“哪依你看什么才叫有用的。”
“和实践结合,融入到社会大潮中去。”
“演员演戏不也是社会大潮吗?”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小五有些不屑:“一个是在虚构舞台,一个是真实社会。怎么能一样呢?”
许兰秋笑道:“照你这么说,你天天游行示街的也是在演戏了。”
小五见许兰秋有取笑自己的意味便不再费口舌:“口舌之争有什么,我去找地方接近去。”
临了,三姐说了句话让小五很是泄气:“你不是天天都在反对人家,请愿游行的,不知道给人家制造了多少麻烦,现在人家来了你还想讨什么好。”小五听了复又坐回亭中石凳之上,自个在那冥思苦想。三姐轻轻一笑,看了看许兰秋不再言语。
不过小五这个消息却是真实,果然不久之后广州态势渐趋平稳,这次不大不小的战争,许兰秋还未来得及经历就悄然结束了。那时候的许兰秋甚至还天真幼稚的想过可惜的念头。
在这年年底快过年的时候,北方的一座城市西安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连许兰秋这样不关注时事的人都不得不知道的大事。前因后果,当时的许兰秋还不能根据自己的听闻拼凑完整,不过有一点很明确,大哥和姐夫正是由这件事情彻底走在一起的。
之后许兰秋很少见到大哥和姐夫了,不过却又有了二姐的消息,据说之前一直在江西,现在去了南京,不知道从那得来的消息,听大伯说他也不能知道的很准确。
第二年春天,三姐演完最后一场话剧也离开了广州。小五在暑假前就被母亲的电话反复催促好几次,终究抗不住,在放假前一个月回家了。
南方的夏天按说该是万物茂密的时节,许兰秋却没由来的寥落,眼见时局越来越动荡,一放假便也回到了镇上的家中。
(二)心灰意冷,代妹远嫁(1)
许家在镇子的最南端,穿过蜿蜒的青石板铺就的肠道,拐过一棵老树,便看到一处不大不小的院门。院门外面不远处就是阡陌,许家虽在城镇也只如在乡间一般。院子不大,许兰秋刚推门就听到小五和母亲的争执声,其中还夹杂着小五若有若无的哭泣声。许兰秋不用听也能猜到,这必定又是为了小五那桩莫名其妙的婚事。
事情的原委许兰秋并不十分清楚,只记得那年她和小五都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双双出落得像屋后山坡上早春的葱草一样青涩可人。笑容灿烂得连蝴蝶和鸟儿见了都要追逐许久,穿梭在金黄稻田间翩跹。常年在外的父亲经过短暂的停留,又将启程了。不过这次却是要去济南探望远方的表叔,要带一两个孩子去给表叔看。
“济南还有表叔么?”许兰秋心中有个大大的问号。
许兰秋很希望父亲能带自己去,因为她想要更多的时间和父亲在一起,当然小孩子好奇的心性恐怕占据了更重要的原因。所以她早早的就穿戴整齐跑到院子中央的栀子花树下立着,她觉得自己一定像个小仙女一样美丽。
直到现在她依然能清晰记得当日的情形,因为那是许兰秋记忆中全家人最后一次齐整的聚会了:大哥坐在台阶上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正看得出神,三姐独自坐在秋千上快乐的荡阿荡,二姐和小五正在为了一件小事争吵。父亲和母亲从里屋中出来,叫了大哥,小五,口中念了念二姐和三姐的名字,最终选定了大哥和小五。只待院中各人散去,也没有人注意到不大的栀子花树下怯生生的许兰秋。
因为赌气,许兰秋决定在父亲带着大哥和小五出发的当日不去送他们。
即使是几岁的小小少年也是渴望被正视的,如果你忽视他太多,他必定会有一天采取非常手段来惩罚你以达到引起你注意的目的。
当然,那个时候的许兰秋比秋天旷野的天空还要明净,是想不出太多花样的,顶多就是躲到屋后山坡外的小树林捉蝴蝶。
不过,即使如此,许兰秋终其一生也不能原谅自己当日的任性,因为她就此失去了最后一次与父亲短暂相聚的机会。
数月之后,大哥和小五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到了家中。许兰秋永远也忘不了那日大哥的神情,没有痛哭流涕,甚至没有任何哀伤,眼神甚至还比平时更坚毅明亮。
许兰秋曾一度觉得大哥过于冷血,因为他当时只有十七岁,面对丧父之痛能如此淡定不能不叫人联想到人性层面上来。
后来,许兰秋慢慢长大了,也渐渐体会到大哥当时极力隐忍的悲恸。因为在日后的日子里这个十七岁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成熟稳重,作为全家唯一的男人,毫无准备的支撑起整个家庭。
好在许家的几个儿女几乎没有哪个是一定需要别人照顾才能过活的。二姐甚至在很多地方比大哥还要厉害十几倍,不但同大哥一样靠着做各种各样的兼职供读学业,还能有结余的钱寄给母亲。就连一向柔弱的三姐也凭着与生俱来的才华,成为各大文刊的常客。
就这样,许家稍长的三个孩子凭着各自能力,竟相互扶持着奇迹般都完成了各自的大学学业。至于剩下的许兰秋和小五,还有一位能干的母亲,她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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