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从义只是摇头好笑又怪自己太过随意吓倒她了,但想她如此害羞娇怯也的确需要自己多多言周教。
自此之后文从义不再睡在书房了,不过也仅限于此,二人依然是同床异梦。许兰秋总是找不到能同文从义深度交流的合适话题,文从义也是寡言少语一般,如此二人经常是坐在床上各自看自己的书或发自己的呆,形同陌路。
但即便如此,即使是彼此没有多少言语交流,相处久了也是会生出感情或至少是亲切的,这感情正以不易察觉的速度蔓延在二人之间。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文从义对许兰秋的称呼已经从最初的你,许兰秋,到如今的兰儿,许兰秋虽然一如既往的喊文从义作大哥,语气却也更自然亲切了许多。
此时离许兰秋到武汉已经过去半年多时间了,除非有重大的刺激,许兰秋已经恢复如常了,终于也会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纯真烂漫。
许兰秋踏着轻快的步伐几乎是跳了一下越过门槛来到大厅的时候,文从义有些错乱,这步伐明快笑容灿烂的少女当真便是平日里沉寂少语的许兰秋?
“大哥,”许兰秋的笑容还在绽放着。
文从义的记忆里除了看雪景那次,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许兰秋这样高涨的兴致:“怎么了,有高兴的事情。”自然的就想到了今天一大早,许兰秋接到一个简短的电话便匆匆出门的情景,如果没有猜错应该又是那位神秘的姐夫,因为随后响在门外的车声文从义不是第一次听到。不知道为何许兰秋这次会如此的高兴,心里还在想,自己虽然不在乎,许兰秋也不能太无所顾忌了。
文从义的笑容打消了许兰秋仅有的顾虑:“大哥,我见到我二姐了。”
“你二姐?”文从义倒是真有些意外。
“对,我二姐,许敬楠。”
许兰秋一大早就接到了尹志民的电话,赶到中央办公大楼的时候,尹志民已经在车上等她,向许兰秋努了努嘴:“小四,上车”
“去哪?”姐夫突然的神秘,叫许兰秋摸不着头脑。
“去见一个你很想见的人。”
“谁?”
“到了就知道了。”尹志民深深一笑,一副要给许兰秋惊喜的样子。
当许兰秋在八路军办事处,见到穿着朴实军装却依旧顾盼生辉的二姐许敬楠的时候,着实大大惊喜了一把。许敬楠的惊喜一点不比许兰秋小,在给许兰秋打电话前,尹志民便给许敬楠打了电话,且说了同样的内容:
“敬楠,今天我还想带个人来见见你。”
“什么人?”
“是你很想见的人,到时候就知道了。”许敬楠不知道尹志民故弄什么玄虚,不曾想真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
许敬楠当年离开许家的时候,许兰秋还是个才十多岁的小女孩,清秀文静,如今立在眼前的许兰秋却已是近双十年华的亭亭少女,笑起来依旧的梨涡隐现,纯净如秋,恍如当年。
久别重逢之际,姐妹俩热烈的拥抱着彼此,许敬楠像男人一样抱着许兰秋只在空中打转,还是从前的豪爽个性。
二人喜极而泣的样子,旁边的尹志民默默看在眼里,他知道这姐妹俩□年没见面了。
许兰秋确实太高兴了,不仅见到二姐,还在二姐口中进而打听到了大哥等人的消息。原来大哥一直在广州,最近刚到长沙,他们一直保有联系。只是对于三姐,二姐似乎并不十分清楚,小五也只是简单提到。然这已经能叫许兰秋兴奋得睡不着觉了,几次生死逃亡已经使她明白,亲情远比表面的淡薄来得浓烈而有需要。
亲人一个接着一个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晃过,半年多来,她第一次有了幸福的感觉,她觉得该找个人与自己分享这喜悦,很自然的就想到了文从义,那是她除却血肉亲人之外唯一最亲近的人,至少表面看来是这样。
文从义也是从心底为许兰秋高兴,临了不忘让许兰秋邀请二姐和姐夫到家中做客。无论文从义是出自真心还是敷衍,许兰秋所想达到的效果已经都到了。
只是当时的许兰秋不会想到,仅此的一面几乎差点算作是姐妹俩的最后一面,而且还是极其短暂的寒暄,甚至来不及多一些问候的话语,因为当时二姐同姐夫似乎还有其它更为重要的事情要谈。而之后没多久,许敬楠便离开了武汉,没能兑现当初来文宅的承诺。
后来,姐夫也越来越忙,没有一丝空闲顾得上许兰秋了,许兰秋知道抗日到了关键时刻,也很少再去找尹志民了。
(十二)再生畏惧
文宅的下人本就比上海文公馆少了很多,近来陆陆续续都回乡了,最后只剩下张妈一人。文从义复又早出晚归起来,文风自然是寸步不离跟随。于是,诺大的文宅时常只有许兰秋一人。有时候许兰秋半夜被声响吵醒,起身一看发现文宅近来更多了些陌生人,深夜随着文从义出入空旷的庭院。从楼上往下看不清这些人的面目,装束同文从义有些相似,都是中式衣衫装扮,有的还挽起了袖口,漏出白白的内衫。许兰秋有时候出于好奇想问个究竟,但每次文从义上楼的时候许兰秋都没能问出口。
每天晚上这样迎来送往,许兰秋已经习惯。今天却有些奇怪,来人进到客厅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还没有出来。许兰秋也不在意,熬不住瞌睡,正欲合眼之际却被一阵声响惊醒,似乎是桌椅挪移的声音,反反复复。
许兰秋觉得不对,有些害怕,更多好奇,悄悄下楼。刚走到半道即被眼前情景惊到,怔愣之间,文从义猛然抬头,犀利的双眼多了几分凶狠,正好射向许兰秋,只吓得许兰秋赶紧转身慌乱逃离。
惊魂未定的许兰秋在锁死房门,坐在床上的时候,脑袋中才将适才刹那所见的画面慢慢整理:大厅中应该是五个人,文风压着一个人倒在地上,文从义用枪抵着一个人下颌,另一人事不关己的抱着拳站在一旁。文从义那样的眼神或许只是对被他打倒在地抵着枪的人的,碰巧听到声响抬头无疑间看到了许兰秋,来不及转换表情而已。可即使如此,也不能减少许兰秋的害怕。
许兰秋发现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文从义,她一直忽视了文从义的本来身份,真把他当作一般生意人来看,却忘记了初到上海时看到的种种。好不容易建立的亲近之感,随着这次小小的惊吓遁入无形。
许兰秋心中又生出孤寂,这孤寂由于外面隐隐的枪炮声更显悲凉。
许兰秋就这样半躺着睡着了。不知道是自己睡的太沉还是文从义原本就没上楼,房门还是反锁着,楼下的客厅空无一人。
若不是第二天将近黄昏的时候文风带回一帮人,许兰秋会以为他们又像南京时候一样将自己抛弃了。
文风将一包包打包好的东西依次分给来人,不是变卖,却是赠送。其实文宅本没有什么特别值钱的东西,与上海的文公馆完全不能比。
接下来一连几天,只见文风进进出出却不见文从义人影,外面的枪炮声越发的近了,也更密集了,许兰秋有些害怕。
“文风,怎么没见大哥?”许兰秋发现文从义还是她目前为止最能依靠的人。
“老板出去办事了,明天就回来。”准备出门的文风见许兰秋不再说话,迟疑了一下便离开了。
许兰秋不能理解,文从义和文风如此忙碌却是在忙些什么,那样子比前线的军队还要争分夺秒。对于文从义甚至文家的生意,许兰秋可说一无所知。她也惊诧于自己竟然对此没有好奇,竟能身处其中这么久而不闻不问,她不问也是不会有人主动告诉她的,彼此都是漠不关心。
在上海她还知道文家有一处很大的赌场,武汉的生意却是全然不了解,因她总觉得文家是不会有什么正经生意的,与其知道了难以面对还不如稀里糊涂不知道的好。
许兰秋本想去找姐夫,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走。
忽然晴朗的天空响起一阵刺耳的警报声,行人纷纷奔走,寻求遮蔽物遮挡。许兰秋不及反应便随着人群躲到屋檐下,有人喊道:“快看了,打起来了。”
许兰秋抬头望去,果然远远的天空上两架飞机正在翻滚格斗,只见双方战机上下翻腾,你冲我撞,异常激烈。许兰秋和大家一样紧张得心都提到嗓子眼,其间更有一些人说着粗鄙不堪的脏话大骂日本人的却是鼓励中国士兵士气的。
最终挂着太阳旗的敌机被击中,拖着长长的黑烟尾巴堕向深山田沟,观望者无不拍手欢腾,许兰秋也不自觉跳了起来。
这时天空又燃起一团火光,似乎有一架飞机被日本敌机击中着了火,众人一阵揪心。但见那架飞机机身已经开始下坠,忽然又猛的扭转身向敌机猛冲过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灿烂的焰火在静谧的天空弥散。
惊呼声顿起,大家知道这名空军英雄在最后关头选择了玉石俱焚。
许兰秋同许多人一样留下了悲痛的泪水,突然想起三小姐从杉的未婚夫似乎就在这支空军队伍当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双方在空中的格斗了,虽然每次都是中国军队胜,但却是一次比一次代价高,不知三小姐未婚夫境况如何。
同在另一处沿江的文从义,比许兰秋看的更为真切,心中也想到了和许兰秋一样的问题。
文家在武汉的这处宅院是纯粹的中式古典园林,朱门红墙,幽楼深亭,与上海文公馆的中西合璧,南京文园纯粹的西式风格各有不同,论规模却是居于二者之间。
刚被激起些许慷慨激昂的许兰秋,待踏进文宅就被迎面扑来的欢笑声浇泼得消散殆尽。她的仅存好心情也像夏日的晴天一样被突来的乌云给遮盖了。
那笑声是二姨奶奶阮锦云的,谈笑声中依稀还有大少奶奶等人的声音。
果然大厅除了文从义,还有大少爷大少奶奶二姨奶奶分坐两旁,还有几人许兰秋没见过,想是三人带的俑人或亲戚家眷。
众人见许兰秋回来,连连喊道:“哟,四弟妹回来了。”
“快过来给我们讲讲南京的经历,后来是怎么逃出来的。”
许兰秋看不出喜忧,轻轻点了下头,便径自上楼去了。
大少奶奶不解,问道:“弟妹这是怎么了?”锦云不屑道:“哼,什么态度,乡下来的就是没有教养。”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裙少女好奇问道:“这便是四舅妈么?锦云舅妈,我看四舅妈只是不想和你说话。”
锦云道:“去,小孩子说什么话。”
文从义见许兰秋如此冷淡自顾上楼,心道:“这妮子当真做的出来。”手指点了点头对各人道:“她自从南京回来就是如此,这里有些毛病,不爱搭理人,我们都习惯了,二小嫂别介意。”
大少爷奇道:“怎么,四弟妹脑子有问题。”
锦云打断他:“嗨,大哥,这你还不明白吗?在南京的时候咱们没找到她一起走,埋怨上咱们了。可那能怪咱们吗?是她自己先跳下车乱走的,我们为了找她差点都被日本人给打死了。老四,你可别太宠着你家的……”
文从义对她们说什么基本上没听进去,只应付着淡淡一笑。
(十三)山雨欲来
接下来的几日,文宅显得很是忙碌,大家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外运,文从义和文风还是一如既往的经常半夜出门或深夜才归。大少奶奶等人自那日来了文宅一次就再没出现过,许兰秋从回到文宅张妈等人的口中大概得知,原来这几人先前都在重庆,这次却是随大少爷一起来武汉的,说是办理文家生意内迁的事务。各人不知为何并未住到文宅,却是都住在了旅馆,许兰秋听张妈话里话外的意思,或是文家打算将此处老宅出让的原因,亦或是住惯洋楼豪宅的众人并不喜欢不甚方便的文宅古院。许兰秋也赖得去理,倒也好,正好也遂了自己不愿与众人照面的心愿。
至此,许兰秋也终于弄清楚了文家这次来到汉口的原因了。原来文家要将远在上海的纺织厂和汉口的相关联生意都搬迁转至重庆昆明等西南一代。先前大少爷连同文家管理纺织生意的文昭英都在办理寻址的事务,大管家韩伯负责上海后续工作,而文从义则负责在汉口双方之间的过渡交接。
只是文从义和那些晚上来文宅的一些神秘人难道也是谈论纺织厂搬迁的事情?看起来倒更似江湖帮派之间的纠葛。对此,许兰秋并非没有见识,广州也是帮派林立之地。记得一次上学路途就曾遇到帮派之间打斗,最后又被帮派人所救,事后还在大伯家看到过当中的一些人。所以对于帮派的印象,许兰秋素来都是善恶参半,真假难辨,没有完全的好或坏的界限。
又想,大少爷来办理迁厂事务,大少奶奶跟着也是情理之中,二少爷听说尚在上海,二姨奶奶却为何也跟着。她知道,二姨奶奶是个凡事缺不了的主,也就不放在心上。只是当中的一个消息着实令许兰秋惆怅了许久,那就是关于从杉的失踪。
据文家人说,从杉当时并没能如许兰秋这般幸运逃出南京,事后文家也曾派人去找寻过多次,却一直杳无音讯,不知死活。
许兰秋心中暗叹,那么多人不明不白的死去,从杉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想到从杉那般如花的年纪,那般美丽灿烂的容颜就此凋零,心中一阵难过。
楼梯上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许兰秋知道文从义回来了,心中有隐隐的欢喜。
“大哥!”许兰秋急切的声音几乎是和外面若隐若现却明显越来越近的枪炮声同时响起。
或许是许兰秋的声音确实异于往日的急促,文从义定了定身子,很认真的看着许兰秋。许兰秋以为文从义能对自己说点什么,使自己不那么焦躁不安,文从义却只是看了看许兰秋并未多说。
许兰秋见文从义只是一如平日的放下衣物,去到书房闲坐,后又去到浴室洗完澡,换了睡衣,倒头就是睡觉,很累的样子,许兰秋也就不好再多问什么了,只闭着眼睛缩在床上,也不知自己是睡是醒。
早上眼见文从义再次出门之际,许兰秋终究忍不住叫住了文从义:“大哥,日本人会打进来吗?”这句话,许兰秋原本是昨天要去问姐夫的,但她一直找不到尹志民,想着文从义也该有这样预测的能力。
文从义将外衣放在手臂上,看了看许兰秋,很平静但很肯定的回道:“当然,迟早的。”
许兰秋也早料到是这样的答案:“那,我们……”
文从义记起什么似的:“本来过几天告诉你的,既然你问到了,就提前做准备吧。”许兰秋以为文从义要说什么,最后却是告知许兰秋说要准备离开武汉回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