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在房中逗留,可房间虽大却也是空空了无生气。许兰秋细细观察,发现房中转过一道屏风便是一处茶室,临窗放着一张棋桌,穿过棋室便是一个数十米见方的书房,右边满满一墙书,中间置两张方桌和凳子,更有茶几卧椅,左边和对面两面临窗,窗外是幽静的园中花草,静谧清爽,一派书香景象。整体规模虽不比上海文公馆中的书房宽阔,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许兰秋按捺不住惊喜,发现书架上的书很多自己都并问听闻过,更有些外文书籍,英文的许兰秋尚且知道一二,日语的确是一个也不认得,其中竟有许多政经相关的书籍。许兰秋选了一本先前在广州尚未读完的书,坐下细读,这一读便读到傍晚。
文从义回来的时候,张妈刚好正在摆碗筷,见文从义上楼便对文从义说:“四少爷,四少奶奶也在上面,记着一起下楼吃饭。”文从义嗯的一声便上了楼,来到房中却不见许兰秋身影,最后在书房发现了许兰秋。
只见许兰秋端坐窗前捧着一本书看得很是津津有味,橙色斜晖洒照在桌上的书本和许兰秋身上脸庞,异常宁静祥和,清纯书卷之气与当日照片所见的感觉如出一辙。
文从义心中有瞬间的感动,但很快消散,淡淡道:“谁叫你翻我的书的?”声音很轻,但许兰秋的手还是不由抖了一下,抬起头见一个着黑色西服的男人定定站在书房门口,二十四五岁的样子,面容坚毅,轮廓分明,嘴角似乎微微含笑,似乎又是面无表情,眼中不疾不徐透出的光辉,只将落日最后一丝灿烂华彩也给逼了回去。
许兰秋瞬间呆滞后随即记起什么,眼睛与文从义犀利的目光一对接便很有些害怕,怯生生的,胡乱喊了句:“大哥!”
文从义见许兰秋慌乱害怕的样子和刚才看书时的静谧之态判若两人,瘦削憔悴的身子,只一阵风便会吹走似的,心中颇有不忍,转而温和的道:“放好书,下来吃饭吧。”说完转身离开,许兰秋轻轻点了点头他也没看到。
下楼的时候,许兰秋断断续续的想说到昨天晚上的事情,文从义倒是好像不记得一般,只道:“吃完饭再说。”
许兰秋一路随着文从义下楼都有些害怕不敢和他并肩行走,文从义大概也是注意到了许兰秋对自己的畏惧,回头看了看,许兰秋便吓得背着手朝栏杆边靠躲。文从义轻轻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许兰秋却更加惶恐了,不知道他叹的是什么,只默默的下了楼。
饭菜比先前起床所食丰盛多了,鸡鸭鱼肉应有尽有,相比外面无数食不果腹的难民,真可算是总统级的待遇了。许兰秋却没能吃得多么欢快,眼见文从义吃得津津有味的鸭脖子,在许兰秋看来似乎是在吮吸人的脖颈,韩伯和文从义出于好心夹给她的鸡腿鸭肉,在她看来只如残肢断臂一般,而鱼骨渐露的武昌鱼也使她无法与南京郊外被狼狗咬碎的死尸分开,就连张妈吩咐人端上来到汤菜,她怎么看怎么也像南京外长江中染满鲜血的江水。
最终,她没能忍住腹内翻滚的恶心和抽搐难抑的呕吐,跑出了大厅。
文从义和韩伯早已从许兰秋闪躲异样的眼神和嫌弃害怕的表情中看出不妥,见许兰秋捂着嘴跑开,只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张妈和幽君追到厨房,一面帮着呕吐的许兰秋清理,一面问,四少奶奶这是怎么了。许兰秋却不愿意多说,只是平复五内,喝了几口幽君递过的清水,默然不语。
最后连带韩伯和文从义也惊动的过来看了,许兰秋才轻轻的说了句:“我想吃素菜。”
韩伯松了一口气,只吩咐厨房赶紧准备,张妈就向许兰秋禀明厨房现成的还剩那些,问有没有许兰秋喜欢吃的,有的话可叫厨下立马开始做,若是都不中意,再临时就去买也是来得及的。
许兰秋此前也没料到自己会如此反感荤腥,看众人表情异样一阵忙乱,不敢太多麻烦,只表示已经很好了。见文从义表情漠然,只若有若无淡淡盯着自己看,不明其意,只道已被他看穿,又是羞愧又是惶恐,心中不是滋味。
晚上,张妈不知从哪请来了一位医师,说是要给许兰秋看病,许兰秋却一直躲在房内,不愿下来,只说自己没病,不愿看大夫。张妈没有办法,又不好强迫许兰秋,但终究文从义吩咐的更不敢违拗,只有跟大夫多说几句好话,希望他能等到晚上四少爷回来,见一面再走。大夫眼见也没多少时间就天黑了,也就答应了。
不多一会,文从义和文风一块就从外面回来了,听了张妈的述说,又跟大夫打了声招呼,径自上楼去了。
文从义见许兰秋半坐在床上闭眼小憩,一看情形就知道她并未睡着,嘴角牵动,似乎隐隐笑了一声。
果然许兰秋一闻到脚步声就睁眼坐了起来,见是文从义,颇有些惊讶,随即平复,轻轻道:“大哥。”
文从义松了松西服衣领,靠坐在门边红木椅沿上,抱起手臂,微微笑道:“为什么不愿看医生?”
许兰秋:“我,并没什么病,为什么要看医生。”声音既轻且低,言辞间还是畏惧生怯的味道,但话语里的执拗和不满也显露无遗。
文从义倒是丝豪不介意,一切似在意料当中,轻轻笑了一下,淡淡道:“既然如此,打发他走就是了,你何必躲到楼上。”
许兰秋心里一慌,想说,我哪里有躲,但自知狡辩无力,一见文从义的眼神,心就怯了几分,最后只有无语的默认。文从义也不再多说,起身下了楼。
许兰秋隐隐听到文从义似乎吩咐文风送大夫走,又告诉大家四少奶奶没什么大碍,过了一会,以为会听到文从义再次上楼的声音,不想等了许久,也不见丝毫动静,想是又出去了。许兰秋暗自松了口气,同时隐隐有不自觉的失望。
(四)局促
许兰秋无事可做更无人能够说话,只好早早的就上了床,却不敢脱衣服更不敢就此安睡。心里紧张不安,却又不能捕捉究竟紧张些什么,不安些什么。对于男女和夫妻间的事情,她还是有些知道的却不知其实,只知道似乎会干些什么,具体是什么呢?她却不懂深究更不敢深究。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已经静谧一片,只是偶尔能听到瑟瑟寒风吹打的声音,楼梯上响起了陌生的脚步声,但许兰秋知道除了文从义不能有别人。刚刚平复的心再次紧张起来,随着步子的逼近越来越扭结,只将覆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和旁边被子的被角都死死拽在自己手里。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果然便是文从义,似乎还顿在门口朝许兰秋看了看。许兰秋不敢抬头去求证,更不敢与他的目光有任何对接。只感觉到文从义似乎已经在往床边走,还伸手掀了掀被子。许兰秋紧张的无以复加,自己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断定文从义必然也能听到。
“他是要上来吗?!”许兰秋死死拽着被子就是不让文从义掀开。文从义似乎抬头看了看许兰秋有些不解她何以有如此的反应,也不说什么更加用力的扯了扯被子,许兰秋却更加大力的按着被子不让文从义掀动。
文从义停下手开始表示不满了:“你不让我拿被子,想让我就这样躺在光溜溜的椅子上挨一晚上吗?”
许兰秋一怔,心想原来他是要被子到书房睡的,抬头看着文从义,文从义还是微微含笑的神情,本能的就松开了手。
文从义抱起被子又朝许兰秋笑着看了看,许兰秋却早就低下了头去,不知道在想什么。脸颊的红晕在灯光的照映下格外动人,只是有些过于瘦削苍白,显得突兀了些。诺大的一张床,看来怎么也不能被她填满一半了,心里生出一阵怜惜,只是又有些好笑。心想这个新婚妻子如此害羞胆怯,倒是少见,居然还跑来做了他的妻子。见许兰秋似乎还忍不住偷瞄了自己一眼,心下生出想要捉弄的兴味。
许兰秋一抬头发现文从义还站在当地看着自己更加惊慌的低了头,步子响起,只道文从义转身离开了,却不想竟朝着自己走来,害怕的朝床沿躲避,只躲得避无可避,头都垂到自己的胸脯上了。
文从义欺到许兰秋面前,近乎就要抵在她的额头了,看着许兰秋闪躲的眼神,有些不解的笑道:“我说,我就这么可怕么?!嗯?你到底怕我什么?”
许兰秋吓得一颤,不敢抬头更不敢答话,想要往一旁闪躲却无处可躲。文从义直起腰轻声笑了笑,似乎还摇了摇头,抱着被子去书房了。
许兰秋听文从义果然走的远了,才终于长吁了一口气,一颗狂跳不止的心也渐渐平缓下来。只是还是不敢脱衣服而睡,就那么半躺半卧,闭着眼胡乱想着,直到最后实在熬不住了才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许兰秋还偏着头朝书房的方向看了看,心想不知道他走了没有,一回头但见被子都叠好放在自己旁边,原来早就走了!又想他走到自己身边见自己睡着的模样会不会偷看,会不会想些什么呢?许兰秋摇了摇头暗怪自己满脑子的尽是些胡思乱想。
(五)一丝丝好感
自从上次呕吐不止,为了不让大家担心,也免别人轻看了自己,许兰秋总是强忍着吃两口素菜。但一瞥见桌上其他的肉食便又食欲全无,所幸不再似先前那般作呕的地步。
文家上下本就没有几人果真会细细关心许兰秋的,时日一长,直道清瘦的许兰秋本就是食量极小的,也就没再将这事放在心上。
直到那日,许兰秋在院中漫走,见张妈的儿子张力,拿着一把长长的菜刀,正在追着一只咯咯只叫的公鸡,许兰秋内心对于鲜血对于血肉的深深恐惧,才再一次的被彻底激发。
恍惚间,追逐公鸡的张力似乎与拿刺刀的日本人有那么几分相似,许兰秋只看得心思迷蒙,用力摇了摇昏涨的头。
张力左手提住公鸡,右手摇晃着菜刀,向许兰秋打招呼:“四少奶奶,早!”却见许兰秋只怔愣的看着自己,奇怪的眼神中,似乎还有惊吓的成分。
张力自然不会想到他这一再平常不过的抓鸡动作,在许兰秋看来只如张牙舞爪的宰人屠夫一般。还直道许兰秋忌惮手中跳脱挣扎的公鸡,虽然心里暗笑这个四少奶奶胆也太小,连只公鸡都害怕。但为了叫其减少惧怕,为了让公鸡安静,想也没想就往公鸡脖子上狠狠割了一刀,以为四少奶奶就此平复。不想许兰秋非但没有减少害怕,反倒是吓得捂住耳朵,“啊!”的尖叫起来,只往墙边上躲。
许兰秋这一失控,张力真的慌了神了:“这,四少奶奶,您这怎么了这是?”
张力伸手想去搀许兰秋,心思迷糊的许兰秋却一味向外闪躲。张力的好心搀扶在她看来也好比故意阻止,一时又惊又惧,乍一看去,张力似乎顿时成了奸佞的日本人模样,他手中的菜刀也化成了带血的刺刀,奄奄一息的公鸡却是被割了脖子的尸体。
许兰秋一时迷糊一时清醒,既控制不住大叫又不住摇着头试图用仅存的理智挽回自己的神志。
张力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更想不到放下刀和鸡就能减少许兰秋的恐惧,一时手足无措,张妈和幽君一众人也都被惊动了,纷纷奔出。这时,文从义也恰好回来,见许兰秋抱头惊吓的样子,抢先一步奔到许兰秋跟前,一面拉起许兰秋,一面问道:“怎么了?”
许兰秋一听文从义的声音,顿时清醒了几分,只躲在文从义身后,手颤抖着指了指张力,却不敢再回头看。随后赶到的张妈和幽君等见此情形都是一惊,张妈幽君立马指责张力,质问他做了什么,把四少奶奶吓成这样。
张力只张大了嘴巴,一头雾水:“我,我什么也没做啊!我刚才就在这杀鸡呢,我……我没怎么着啊,这……”张力被母亲幽君责备的话语和文从义震慑的眼神只吓得语无伦次。
文从义看了看张力手中即死的公鸡和尚滴着鲜血的菜刀,又看了看许兰秋抖动不止的身体,随即明了,向着张力使了使眼色:“下去。”
“我?……”
张妈见张力愣愣的不挪步,喝道:“没听见四少爷叫你下去呢,还怵在那干什么?”
“哦,哦……”
张力走后,许兰秋果然渐渐平复。恢复常态的许兰秋心中既懊悔又担忧,懊悔的是自己的脆弱都叫人看在了眼里,担忧的是自己真的看不得半点血腥荤肉,往后该如何是好。
不想自这日之后,许兰秋果然不再看得到半点荤腥,早中晚三餐都是一色的青菜萝卜豆腐蔬菜,全无肉类。许兰秋欣喜之余免不了纳闷,后来得知,原来当日她上楼后,文从义便找到张妈张力一干人,颁布了严禁在文宅吃荤菜的禁令,就是宰杀牲畜也要到许兰秋看不到的地方进行。
许兰秋得知这一切后,心中升起许久不曾有过的温暖,眼见文从义竟然也同自己一样吃起“斋饭”,心中生出异样感动,想出声说点感谢之类的话,到了嘴边却不自觉化作低低的咀嚼声。直等到文从义吃完饭,拿起衣物出门之际,许兰秋才忍不住出声喊道:“大哥。”
文从义止步回头道:“怎么?”对于大哥这一不伦不类的称呼,文从义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习惯。
许兰秋欲言又止,末了只说了句等于没说的话:“你出门了。”语气也变得怯懦了起来,随后眼睁睁看着文从义点了点头出门而去。
对于文从义,许兰秋始终有莫可名状的畏惧。不仅因为他透人心底的眼神,波澜不惊捉摸不透的表情,还有他身上看似淡然,若有若无,细细体会却是慑人心魄的气场,叫人无法抗拒,无法忽视!这种感觉和姐夫身上的带几分阴郁的深沉和心系邦国的情怀截然不同。与廖语声毫无杂质的执著,坚持,也自大相径庭。许兰秋弄不清,那是什么。因着不清不明,文从义身上一直有许兰秋想探寻却不敢接触亲近的东西,她将其理解为畏惧。
其实文从义对许兰秋虽态度冷淡,话语却颇温和,且文从义本身硬朗帅气无半点凶恶之态,至少比表面严肃的姐夫要温和多了,样貌神情虽不似廖语声那样纯粹不掺杂质,但也算是坦荡自若,可不知为什么许兰秋就是莫名的害怕,丝毫没有初次见到照片时候的甜蜜。
说心底话,许兰秋并不想留在这里,可是她知道目前自己无处可去,出了这座大宅她便只有死路一条,心中颇有寄人篱下之感,全然没将文家看作自己的夫家。
白天与文从义见面机会不多,每遇到也只是寥寥数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