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无法克服这个诱惑,也不打算克服,非但如此,她对于这个诱惑毫无自觉。
似是依赖一般的呐喊从口中冒出:
“为什么能够……明明已经确定在自己眼前的是‘绝对无能为力的事物’,为什么还能够继续面对呢?为什么——!?”
“……哎呀、哎呀,又同步了吗?”
“呼嗯,算了,也不能怎么办。”
两人语带困扰地说道。卡姆辛纵向划过伤疤的嘴唇勾起略显苦涩的笑。
“这样真糟糕……难得一次,不小心‘流到’对方那边去了。”
“跟‘原本的用途’完全相反。”
吉田继续询问。
试图寻求解答。
“求求你们,请告诉我。”
为什么他们不像自己因为“无能为力”所以就此打住,反而还要继续往前呢?吉田很想了解这一点。
两人沉没了半晌,思索着少女如此坚持的含义,终于明白那是因为她将自己的烦恼投射在他们流露而出的情感,对于两者悬殊的不同而心生羡慕。
卡姆辛为少女的软弱感到悲哀,却也因此以强硬的语气回问:
“如果是对于事情的具体因应对策,而非抽象敷衍的高谈阔论,那我就回答。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怎样地无能为力如此烦恼?”
说话方式极其实事求是,充满火雾战士的一贯作风。
“呃——因为……那个……”
经这么一问,吉田顿时气势全失,垂下头来。
从激情中清醒过来,重新思考之后,对于自己所抱持的“具体”问题微不足道的程度感到惭愧不已。应该如何面对身负矫正遭到吃人魔破坏世界的这个重责大任的卡姆辛与贝海默特说出:
“我不敢对同班同学坂井悠二说喜欢他,所以很烦恼。”
当然,在自己的日常生活当中,这的确是最高等级的困难没错,然而对着这两个人提出这个小题大做的问题,实在是不恰当又很丢脸。
正当她思及此——
(——啊!?)
蓦地惊觉一件事。
应该说,思考范围触及某个可能性,让她心头一凛。
一直到刚才为止,为什么没有发现到这一点呢?大概是因为从卡姆辛那里听说家人平安无事,所以潜意识地认为一切都安然无恙吧?正常说来,既然“数量那么多”以几率而言,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绪方同学、晴子、笹元同学,中村同学、谷川同学……)
不敢想象。
一旦确认之后,得知已经无法挽救的事实……
(池同学、佐藤同学、田中同学……)
为什么会想到这件事?为什么要开口询问?
刚才的激情完全消失,全身血液反而化为冷水一般,不停打颤。
(怎么办?)
“小姑娘?”
卡姆辛对于少女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感到不解,于是再次询问。
(小缘……)
吉田的脑中接二连三浮现熟识的同学与朋友。
于是,思绪来到最不可收拾的局面。
(该不会……)
吉田几乎是跳起来一般反问:
“怎么办?卡姆辛!!”
“?”
“为什么、为什么一直没想到!?怎么办!?”
“冷静点,小姑娘。”
卡姆辛走近,来到方寸大乱的少女面前,伸出戴着串有玻璃珠的绳结的左手做出握手的姿势。
吉田放开手上的书包,这次真的是想寻求依靠,以双手握住卡姆辛瘦小却充满强韧力量的手。
“我……我该怎么办才好,我!!”
内心完全没有思及还有一线希望,吉田脸色转为苍白:
“‘坂井同学他,坂井同学他’!!怎么办!!”
卡姆辛两人这下终于确实掌握导致这个动摇的来龙去脉。
“因为在烦恼‘这件事’,所以……是这样吗?”
“呼,嗯……原来如此。
吉田在慌乱之中,以额头抵住握着的卡姆辛的手。伏下脸庞所希求的是抚慰的言语,是安心的保证,是挽救的方法。
然而卡姆辛不假思索地表示:
“这我们也无能为力。“
“——”
面对哑口无言的吉田,贝海默特继续接腔:
“就算知道小姑娘你身边的朋友有人是火炬,我们也无能为力。无法让对方恢复原状,一旦‘火炬’消失就等于一开始即不曾存在过。也就是说,完全从小姑娘的记忆消失。这是我们无可奈何且无能为力的。”
“怎么会……”
吉田全身无力得几乎要瘫坐在地,卡姆辛以一只细瘦手臂及时稳稳支撑扶住。从一道伤疤纵向划过的嘴唇中吐露的的事实而非安慰:
“不过,并非火炬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你的家人目前全部平安无事不是吗?”
“可是……”
贝海默特不让她继续开口:
“小姑娘,我教你一个对你而言最好的方式。那就是当做没这回事,继续过着跟以前一样的生活。有也好,没有也罢,你是‘绝对不可能察觉出来’的。这么一来,我们的事情也会在日常生活与时间流逝当中渐渐埋没。”
“……可是——”
坂井悠二或许会消失,自己会忘得一干二净,而且完全不会察觉到也说不定。觉得这样的事情太过残酷,当然,如果不是的话自然再好不过,但不加以确认的话,也是同样地残酷。
“我该怎么办……我想……确认坂井同学……可是,这么一来……如果……”
“小姑娘。”
卡姆辛开口。
在这名低垂着哭丧的脸的少女头上,落下一道像是规劝人性孩子般,听起来温和却严正的声音:
“我不喜欢说教,但是要告诉你一个相当悲惨的故事。”
“呃……?”
卡姆辛断断续续地开始述说:
“很久很久以前——”
吉田从他的口吻当中感受到一股严肃,于是静静聆听。
“某个终年炎热的国家,有一名称为神童的王子。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勇敢的英雄。有一天,他与父王一同前往邻国出征,就在这个时候,遭到在战争背后啃食能力优秀之人类,并以企图延长人们苦难而引以为喜的怪物袭击。”
“王子在过去曾有因遭到父王的妃子所嫌弃,而被囚禁在地牢的经验。当他徘徊于生死边缘之际,开始感应到‘存在之力’,因此他可以察觉出怪物的力量,以及怪物准备攻击国王的行动。不过,王子仍然挺身对抗怪物。”
“然而,怪物说道:‘可爱的王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多亏我「吃了妃子,救了你一命」。现在好心想吃掉国王,让你成为英雄。我已经吃掉敌方的国王与将军了,接下来只要你下令:「前进」就可以「实现愿望了」。’……王子当然也知道妃子的事。但是,他依旧砍向怪物。”
“即使国王受到妃子唆使将自己关进地牢,对于王子而言,国王仍然是他的父亲。不用说,王子败给了怪物。就在即将遭到啃食的当头,王子听见一个不可思议的声音:‘我专门惩治吃人魔,你愿意舍弃一切,成为我的器皿吗?相对的,我会赐予你惊人的力量!’……‘舍弃一切’这句话让王子有种不祥的感觉,但他还是接受了这个声音的提议。”
“于是王子获得了神奇的力量,而且加以施展驱逐了怪物。王子以为这样终于可以成为英雄,因为他拯救了父王、拯救了国家、赶走了怪物。岂料,王子对着国王说话之际却大感错愕。”
“国王忘了王子,士兵们也没有记得王子。不再是王子的他听见自己体内那道不可思议的声音对他说道:‘你不是已经答应舍弃身为人类的「一切」吗?这不就是你的希望吗?’……他遭受严重打击,然而他还是赶跑了可能会继续吃人的怪物。”
“为了追捕四处逃窜的怪物,漫长的时间以来,他在宽广的世界四处游荡。找出怪物的同伴将之打败,并追问其去向。游荡了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这段期间,他的父王驾崩、数代之后国家灭亡,其后建立的国家还有之后的之后,每个国家都灭亡了。就这样经过数百年,他终于找到了怪物。怪物说道:‘啊啊,真高兴遇见你,可爱的王子。’……相隔数百年之后,他遇见了知晓他原有身份的怪物,但他仍然选择一战。”
“激战的结束,他歼灭了怪物。临终之前的怪物说道:‘啊啊,可爱的王子,你攻击杀了妃子、救了你一命的我,又自己破坏了我为你准备的英雄美梦,奉献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消灭最后一个知道你还是人类之际身份的我,「你为什么总是在做傻事呢」?’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不过他如此回答。”
“……‘我一向选择自己认为最好的决定,现在选择的也是我认为最好的决定。’……于是怪物又道:‘那你这次一定「也会」后悔。’他自己也这么认为,不过他仍然如此回答。”
“……‘就算如此,我还是会选择我认为最好的决定。’……”
卡姆辛说完,做了结论:
“故事就是这样。”
吉田将原本贴在他左手的额头抬起。伫立在夕阳与微风之中的“王子”以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
“王子不断做出选择,直到现在也一样。做出自己认为最好的决定,就算明白那是徒劳无功,就算知道自己在做傻事。”
经过漫长岁月的相处,不仅身体连心灵也相契合的“红世魔王”……“不拔的尖领”贝海默特,接在卡姆辛这番话之后说道:
“那么小姑娘,你做好相当程度的心理准备了吗?拒绝埋没在安稳之中,自己主动选择自己认为最好的决定,你已经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接受这个结果吗?”
“……啊。”
感到对方的左掌似乎要放开,吉田松开双手。她受到驱使站在对方面前,俯望着矮小的卡姆辛,然而,瘦小的身影凝结着力量与岁月。
他冷淡无情、满不在乎地表示道别之意:
“啊啊,还有,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你选择了,我想之前已经说过,我们在明天调音结束之后,就要离开这个城市,无论小姑娘你打算怎么做,从此以后我们也不可能在此碰面,所以最后希望你忘记这一切。”
“唔嗯,这一点之前也说过了,只要扭曲现象调整回来,至少在这辈子当中不会再遇到吃人的怪物,我们有许多同志目前仍然不断追捕吃人魔,你尽管放心。”
贝海默特感应到对方仍然留在这座城市,但由于不想牵扯太多,于是刻意隐瞒,开口说出让她能够宽心的话。
听见这个事到如今才临时想起来的说明,吉田感到焦虑不安。她觉得这一切实在太过不近人情了。
“明天?不、不能再多留一段时间吗?”
吉天在意的不是卡姆辛本身,而是害怕能够给予自己解答的人即将离开才会这么说。
“啊啊,我们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卡姆辛固然感觉得到吉田的依赖,仍然如此冷酷表示。一旦有所牵扯,对任何一方都只会带来负面影响。
再加上,其实这阵子在外界宿听到关于一个以脾气古怪闻名的“魔王”正企图干扰调音工作的传言。工作也好、停留也罢,一旦时间有所拖延,就各种层面而言都是相当危险的。当然,这些事情是不可能告诉牵扯不得也应付不来,甚至不能理解的普通人类吉田。
(理解……啊啊,对了……)
蓦地,他从刚才借给这位怯懦少女的某项物品,想到一个提议。
“啊啊,那么小姑娘,就这么办吧。”
“啊,什么事?”
面对紧张的吉田,卡姆辛以一贯温和又严正的态度出示选项:
“我把单边眼睛‘杰塔托拉’再借给你一天好了。至于要不要使用,就让小姑娘你自己选择。看你是认为很有可能平安无事,所以决定使用,以求心安呢?要不就是,到最后忘得一干二净,徒留当时的懊悔呢?”
“唔嗯,我们已经建议过了哦,不要使用比较好。所以接下来是由小姑娘你选择‘自己觉得最好’的方式。”
吉田低下头,与口袋中的物品进行一番搏斗。
干脆现在马上还回去好了。
的确正如他们两人所说,变成火炬的人类因为丧失“存在之力”而死去(吉田自然而然如此认为),也会从周遭人们的记忆中小时,那么实在没有这个必要去确认是不是火炬,让自己持续烦恼到对方死亡为止。什么都不知情反而比较快乐。两人的说法是正确的。
但是,有没有必要、是不是正确,这些道理对于目前的她而言并不是问题所在。
(如果,在不知不觉间坂井同学消失的话?)
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坐立难安,这个心情才是重点。
(可是,爸爸、妈妈还有小健都平安无事……或许只是杞人忧天也说不定……可是,既然这样也不是非确认不可……)
游移不定的心无法马上做出解答。
手没有从口袋当中伸出。
只是用力灌注意念并紧紧握住。
两人在吉田回答之前做出决定:
“那么等明天调音结束以后立刻碰面……对了,就跟今天相同时间,相同地点。”
“呼嗯,这个城市正好在举办节庆活动,应该会蛮热闹的,反正应该不会影响工作吧。”
(节庆活动……?)
一听见这句话,吉田内心随即充满强烈的意念。
明天晚上是鱼鹰节,河川用地的烟火大会。
与“要不要确认”截然不同的意念,藉着这个机会不断涌现。
(……与坂井同学之间,认为“最好的”选择……对,就是这个,我是真的……)
藉着好不容易获得的“机会”,颤抖的嘴唇缓缓挪动,把话说出口:
“……能不能……”
她压抑恐惧,凭借更为强大的力量发出声音:
“再等我一下?”
卡姆辛认为她嘴唇的是源于先前的烦恼,于是点头道:
“啊啊,不要紧……有没有你认为适合的时间跟地点?”
吉田双手往前并拢,然后深深一鞠躬:
“给……给两位添麻烦了,对不起。”
接着抬起头……
面对眼前坚定的两人,抱持一己的决心做下约定。
自己要决定并选择希望看到什么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