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瞪了诺豪一眼,后者吐吐舌头,表示歉意。
“走吧,到河边谈谈。”李维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
两位老将扭转马头,朝着斜河缓缓前行,两位年轻军官牵着马,在后面紧紧跟随。
皎洁的月光下,平静的斜河如一面明镜,光亮照人,人影马影,倒映在水中,纤毫毕现。晚春的和风拂过,乳白色的缎被吹起了一层层的皱折。
两位主将望着眼前的斜河,都不出声。在身后两位年轻人的眼里,他们伫立不动的身影,就如两尊雄伟的石雕,已经与周围如画的夜景融为了一体。
良久,维涅夫轻叹一口气:“夜色真美。一辈打仗,能够这样静静地欣赏美景的时刻,却没有几次。”
“维涅夫,假如你能接受我的和平提议,马上结束战争,从现在起,我们可以在这里一直欣赏夜色到天亮。你愿意的话,我还可以陪你坐上三天三夜。”
“李维,我就知道你会提出劝降提议。对于我来说,结束战争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击败敌人。虽然现在看起来,这种可能性不大。”
“维涅夫,你的戎马生涯跟我的年龄差不多长,更是身后两个小鬼年纪的两倍还多。现在的形势你应该很清楚,威斯特堡已经被六倍的军队包围。另外,今天我还收到消息,威达已经攻破了杰鲁城和固原堡,纽那提和坎塔被擒,尤里奇的里然城也将马上遭受围攻,威斯特堡将没有任何人能够救援。维涅夫,这场战争你完全没有取胜的希望了,为什么还要叫邓肯、诺豪这样的年轻人白白地流血丧命呢?”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不过你也知道,作为一名军人,没有上司的命令,我是绝对不会放下武器投降的。”
“维涅夫,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忠于纽伯里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李维尽力平抑自己的情绪:“我知道你的女儿美吉尔在曼尼亚,我们的人可以想办法将她解救出来。”
“这与美吉尔无关,我也并不忠于那个无耻的纽伯里,但是我忠于军人的职责,恪守军人宁死不降的传统。”
“难道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了吗?”
“是的,李维。”
“维涅夫,你知道吗?我有一个办法可以用很小的代价,甚至兵不血刃地拿下威斯特堡。”
“我知道,李维,不过你不会这么做的。因为,你也是一名真正的闪特战士。”
“唉,”李维叹了口气:“有个消息,我真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走廊各国已经在塞尔城成立了反虎同盟,联军即将入侵我们,所以,在明天日落前,我必须不惜代价拿下威斯特堡。”
“这既是个好消息,又是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们突然有了强大的援军,坏消息是,明天日落前,我们两人中必有一个会战败。”
“维涅夫,我不知道该不该问,假如你明天战败身亡,有什么未了之事,需要我帮你处理吗?”
“李维,假如别人这么问我,我会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不过你这么问我,我却知道你是真心诚意的。”
维涅夫转过头来,看着邓肯:“美吉尔我已经托付凯日兰照顾,只有这个小男孩一直跟在我身边。”他朝邓肯招:“过来,邓肯。”
邓肯不太情愿地走过去,维涅夫抚摸着他柔软的卷发:“邓肯,假如明天我战败身亡,你就投奔李维将军麾下。记住,我们只忠于战士的责任,而不是那个所谓的领主纽伯里。明天的战场上,杀死我的人绝不是你的仇人,他将是一位值得你永远尊敬的勇士!因为他,我得以像一个真正的战士那样,以最光荣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爸!……”
“不要再说废话了,邓肯骑士,这是命令!”
邓肯只得哽咽着点头答应。
“维涅夫,假如我军战败,无论我是否生还,我军都将退守斜河南岸。假如他国军队要借道你的防区进攻我军,希望你能够拒绝。”
“没有问题。包括你们在内,任何异国武装部队想从我方境内通过,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两位主将开始掉转马头,沿原路返回,两个忧心忡忡的年轻人继续跟在身后。
“说真的,李维,假如你能够马上退役,你最想干的是什么?”
“牧牛。”
“牧牛?真看不出来,你这样的世家弟还有这样的爱好,难怪有人说,闪特人是天生的农夫。”
“这大概是家族传统吧!我们家在亮月平原,就是现在维塞斯领地那边,有一大块牧场,养了成千上万头牛。我的祖辈退役后,都会回到牧场颐养天年,而我也是从小在那长大。”
“哦,是这样。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放牛了。我自幼出身贫寒,小时候一直受雇替人放牛牧马。十七岁那年,我对这种枯燥生活实在忍不下去了,就跑出去当兵打仗。加入这一行后,一干就是四十几年哪!”
“是吗?那你内心里最想干的是什么呢?你该不会是个喜欢战争的嗜血狂徒吧!”
“战争是我的职业,不过我可没有你的丹西领主那么强烈的敬业精神。我内心里最想做的,就是像刚才那样,坐在河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那么静静地欣赏风景。当然,如果身边有一枝钓竿,那就是真正的完美了。”
“呵呵,”李维笑道:“还记得那句民歌吗?垂钓的是智者,牧牛的是勇士。智者加勇士,今天晚上的你我,也真称得上完美了。”
谈笑间,两位主将已经来到了东门。
两只大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当年共同战斗的场景又涌上了心头。
“祝你好运,垂钓智者。”
“也祝你好运,牧牛勇士。”
李维带着诺豪驶回军中,传令兵跑了过来:“报告总指挥官,全军集结完毕,一切准备就绪。”
李维掏出怀表,时针恰好指在凌晨一点。
“传令给各指挥官,全军立刻攻城!”
军号吹响,鼓声大作,箭石呼啸,黑压压的猛虎大军冲向城墙,悲壮的威斯特堡攻城战正式拉开了帷幕……
第七集第三章
也就在同一时间,乱草冈周围,四枝火箭同时升空,在夜空中画出几道醒目的红色线条。
别亚和穆斯塔法擎起刀剑,身后的胡玛骑兵也拔刀在,竖立胸前。
“冲锋!”
随着别亚一声怒吼,四万轻骑兵左执着火把,右握着胡玛族的传统武器——钩月弯刀,像一条条游动的火龙,从四面八方向马里安驻军营地猛扑而去。
马里安此刻正躺在篝火边和衣而睡,身边是个打翻了的军用铁皮水壶,空气中残留着一丝微微的酒香。
睡梦中的马里安,正在科鲁那城的中心广场上接受领主维塞斯的封赏。身边是几箱黄灿灿令人眩目的金币,里握着维塞斯赐给的大将军宝剑。马里安举起宝剑,广场上的人群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咦?怎么回事?这欢呼声怎么变了样,听起来既像是呼号,又像是呐喊。是这帮愚民不知道欢呼呢,还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将军,不好啦,敌人劫营!”一名将官跑过来将马里安摇醒。
“吵什么!”马里安尚未完全清醒过来,恼怒于自己的美梦被打断,他抬给了这个不解风情的下属重重一计耳光:“发生什么事?这么吵吵嚷嚷的!?”
“敌人劫营!将军!”部下委屈地捂着脸。
“什么!?”马里安这才回过神来,他一个灵跳起身来。
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火光,除了马里安自己身处的中军营地外,四周其他七座军营都已经被攻破。
别亚率领一批神箭和大力士,在各个营地外疯狂地射击、投掷,无穷的火箭、火把,在夜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落在了营地中央。
由于营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军士,十分密集,胡玛骑兵几乎箭无虚发。
地上的干草见火即燃,在春风吹拂下吐出条条致命的火舌,可怜的战士们成了一个个火人,不是在地上打滚,就是像疯一样乱窜。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野草冈各处响起,形成阵阵共鸣,汇集成一曲恐怖的死亡大合唱。
穆斯塔法带着被激发了野性的游牧骑兵,推倒栅栏和土墙,跃过浅沟,一群群地扑入军营,像进入羊群的狮般来回冲杀。
钩月弯刀在闪动,战马在嘶鸣跳跃,狂野的游牧战士成了辛勤的农夫,在尽情地收割生命。
“马踏连营!”这个似乎在小说中才会出现的词语,这个从未见过的壮观而惨痛的场景,深深地映入了马里安的脑海,让这位将军第一次了解了它的真正含义和可怕威力。
不过,马里安已经没有时间细细品味文学词汇了。四面被围,无处可撤,要么突出重围,要么举投降,躲在这个防备松懈的军营中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周边的军营就是例证。
身为指挥官的马里安,必须担当起应负的职责。他高声呼喝:“全军注意,列阵突围!”
中军营地的战士们,由于身处营地正中央,被周围军营所保护,尚未遭受到严重的冲击。不过周围营地里战友们的惨状,也叫他们目不忍睹,耳不忍闻。他们在将官们的呵斥下,哆嗦着鼓起勇气,披甲持锐,排成方阵。
马里安命令军士打开北边营门。他持一根精铁长矛,带领这支不足万人,士气低落的中军部队,开始向外冲去。
早在马里安下令列阵时,眼观全局的夜袭总指挥别亚就看出了对方的想法,他中大旗挥动,几路预备队飞速调度,一些完成屠戮任务的战士们也开始扑向敌军中营。
马里安的部队刚刚冲出寨门不久,几千胡玛战士就从两翼突了过来,将这支逃军拦腰截成两段。在中军营地里尚未冲出来的后段士兵,顿时成了飞马军团的囊中之物。
马里安自身难保,哪还有心思回身救援后面被包围的弟兄?他也顾不得那多,只是拍马扬鞭,带领幸存者疯狂逃生。
在别亚的指挥下,各路预备队从各处纷纷冲过来围追堵截。
具有丰富狩猎经验的胡玛骑兵们非常善于进行追击战。他们并不从正面强行拦挡这支穷寇,而是不断从斜刺里冲杀,像餐刀切香肠一般,将逃军截成数段,然后返身把落后的各段逃军一一吃掉。
待到马里安终于冲出重围,逃到野草冈下时,这支惊魂未定的仓皇逃窜之师,只剩下了千许人马。
“快,避入那片树林里!”马里安挥舞长矛,大声喊叫。在逃跑上,他自己也身先士卒,跑在队伍的最前列。
可惜,逃兵们劫后余生的喜悦并没有持续两分钟。寂静的树林里突然飞出如蝗的箭雨,逃兵们齐刷刷地躺倒了一大片。
林中十数个大灯笼猛然间高高挂起,将战场照个透亮,菲尔带着两千飞马军团战士从树后杀出。身后的胡玛骑兵也呈一个扇面追了上来,荷花城援军的最后一支部队陷入了重重包围。
身边只有数百人了,心神俱失的马里安只得带领下放下武器投降,大将军的春秋大梦就这样破碎在了乱草冈下。
这场夜袭劫营战至凌晨五点终于结束,五万荷花城援军,两万八千人战死,自马里安以下的其余幸存者全部做了俘虏,而飞马军团方面则是死三千人,伤四千人。
别亚和穆斯塔法也不稍做停留,留下一千名战士打扫战场、照料伤兵和押送俘虏外,率其余的三万二千名胡玛轻骑兵立刻出发,向着东北方的第二站目标奔去。
“匡!”
猛虎军团的战车大队长何塞倒地前的奋力一击,终于将威斯特堡厚厚的北门撞开一条狭小的裂缝。
裂缝虽窄,却令人看到了希望,身后的战友们冒着矢石冲了过来,接过几乎用人血漆了一遍的冲车,开始朝着裂缝处连续撞击。
何塞身插数箭,满身是尘土和鲜血调和出来的红色泥浆,左脚挨了一块擂石,膝盖处露出森森的白骨。
这位自卡丹城起兵时就跟随丹西南征北战的老队长,斜倚在威斯特堡血迹斑驳的城墙上,慢慢地坐倒在地。落日的余辉射进老战士的眼中,给周围的一切蒙上了一层血红的底色。
从昨天深夜开始,李维命令八万猛虎军团大军开始了不计伤亡的疯狂攻城行动,城内守军则在维涅夫的率领下拚死抵抗。
城下的投石和弓箭几乎是不停歇地在城内倾泄,城上的箭楼石垒大多被砸破,城头上紫霭一样灰蒙蒙的尘雾泛起数尺高;数十架云梯立在南北东三面城墙上,密密麻麻的登城部队不停地向上攀登;十几辆冲车在三面城门下轮番撞击。
护城河已经失去了效用,因为它已经被猛虎军团攻城战士的尸首填平了。
既然已经与圣瓦尔尼宣战,李维也不再顾忌什么,为了加强攻城效果,分散守军兵力,他趁着圣瓦尔尼主力部队尚未达到边境的这一小段时间差,派人再次强行攻下了古渡哨所。
从这里出发,二十多艘大战船载着投石、云梯和登城甲士出现在威斯特堡临河的西面城墙边,开始了水陆齐攻。
即便如此猛烈的进攻,威斯特堡到现在仍然牢牢地掌握在维涅夫里。老将军率领守军寸土不让地进行还击,擂石、滚木、箭矢不断地将云梯上、冲车旁的猛虎军团战士送进极乐世界,有序地分布城内各处的突击队勇士们,已经五次反扑成功,将冲上城头但立足未稳的猛虎军团登城甲士们赶了回去。
城头城下,铺满了骸骨、残肢、兵刃和血迹。当然,守城方由于人数仅有万五人左右,遭受水陆四面狂攻,各处的防御兵力都感到紧张,损失也相当的大。
看看日薄西山,付出巨大的代价仍无法取得进展,李维冷酷的脸上也充满了焦灼之色。
从明天开始,鲁道夫带领的圣瓦尔尼大军就有可能随时会到来,那时倘若威斯特堡仍不能攻下,那么己方只有退守斜河南岸一条路可走,否则将面临腹背受敌的困境。
“诺豪,叫第六预备纵队准备!”
李维下定了决心,将亲自带领最后一个完整编制的纵队发起最后冲击。
何塞呆呆地望着斜阳,身上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嘴里也出气多于入气。在他身旁,刚才扑上来接冲车的二十名战士,转眼间就躺倒了一半,不过,自己刚才撞开的裂缝却在一寸一寸地缓慢地扩大著。
“一!二!三!”
“一!二!三!”
……
“光当!轰!”
一天内连续遭受了上千次撞击的威斯特堡北门终于被撞开,旁边的何塞听着这对自己不啻于仙乐的巨响,终于安详地闭上双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远处,诺豪领头,李维镇中的最后一个编制完整的猛虎军团突击纵队,正风驰掣般地向此处冲来!
城破之前是付出生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