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去触碰它……那经纬里渍透了低档菜肴的气味。各民族的低档菜肴都是这股油腻得让人反胃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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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无出路咖啡馆(21)
这时搁在写字台上的话筒轻轻响了一下。像是那端的人打翻了什么,打翻了半杯咖啡,或碎了一个盛麦片粥的碗。他真的在等我换衣服。理查·福茨真的一声不吱,眼睁睁等着这个中国女人更换衣服;他瞪着她片片断断的裸露,闪闪现现的私处。气氛中的侮辱使我动作更加缺乏准确。我脱下绒布睡裤,却找不到合适的内裤,赤裸的两条腿扭绞在一起,在特务福茨轻慢的冷冷神色下,它们你掩护我、我掩护你,陷入了绝望的慌乱。
我忽然想起洗净烘干的衣服仍留在地下室的洗衣筐里,所有的内裤都在那里。我只得找出一条原打算丢弃的短裤。它是浅黄色,最初很可能是乳白色。假如任何人对我的穷困尚未彻底信服,这件短裤足以除去他最后的怀疑。我尽量缩小动作,怕难听的声音从话筒传过去。这场面已相当狼狈,特务理查实在够损的,居然就这样稳稳地守着,等着我又脱又穿,手忙脚乱。他面带寻开心的微笑看黑色假缎子宽腿裤怎样一次次从我腿上滑落:餐馆制服是按最胖和最瘦两个极端之间的尺寸做的,因此谁穿都费事,谁穿上它都像长了副十分马虎的身材。黑色话筒不动声色地看我在裤腰上别一根巨大的别针,总算阻止了裤子的下滑。理查·福茨居然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就这么干巴巴地等我从内到外地脱衣穿衣。
〃换好了吗?〃黑色电话沙沙沙地说。声音好狎昵。
我停止了一切动作,看着它。不能想象执行保卫国家的正义使命的理查·福茨会有这样的见鬼声音。那声音从送话器细密的小孔里〃咝咝〃地冒出来,将浮在桌面上那层极薄的灰尘轻微吹动。
〃哈罗?你换好了吗?〃
黑色电话里的理查·福茨〃咝咝〃地同我耳语,同我挤眉弄眼。我觉得他一定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了:我的赤裸,我的羞耻,我的最不该示人的女性动作,我的丑陋的浅黄短裤。
我抓起话筒:〃哈罗。〃
〃你们三人间,到底谁说的是真话?〃
〃对不起,我要去上班了。我得挣钱。〃
〃其实我只想跟你随便聊聊。这绝不是正式讯问。〃
我不语,对着墙上的椭圆镜子飞快地梳着头发,梳了一半,再把电话换到右手,梳子用左手握着,梳另一半头发。
〃是不是你也跟不少美国人一样把FBI看成反派?〃
我企图用一只手把头发绑成马尾,却一再失败:〃噢,美国有不少人把你们看成反派?为什么?〃
〃他们选择好莱坞的操蛋编剧、导演的立场。这些编剧和导演实在没丑角了,就弄出两个FBI到他们的故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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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必须赶八点的地铁去上班。〃我说着,一只手挖了点儿底色抹在脸上。餐馆老板对化妆化得好的女雇员没那么凶恶。
〃……如果我让你害怕,我很抱歉。〃理查声音诚恳起来。〃我个人对你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可我个人在这个案子里不算数。〃他既诚恳又婆婆妈妈:〃我的意思是,我完全赞同你和我们的优秀外交官戴维斯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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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无出路咖啡馆(22)
我拿出袜子,用一只手往脚上套。这个唠叨得没完的电话非常碍手碍脚:〃谢谢。谢谢你的赞同。〃
〃哪里的话。〃
我出了地铁站就狂奔。不过还是迟到了四十分钟。四十分钟的迟到在餐馆严格的考勤制度下就算半旷工。只有一半工资。理查·福茨该对我的经济损失负责。老板暂时没注意到我的迟到,他和我的一位女工友正在吵架。女工友四十多岁,从来不肯把长波浪束到脑后。老板在一盘菜里扯出一根一尺多长的弯弯曲曲的头发,要她赔那盘菜的钱,她自然不肯赔,俩人便由此吵闹起来。由于他俩的吵闹,其他工友都心情很好,面孔都因享受了难得的清静而变得眉舒目朗。
中午十二点,每张餐桌都坐得满满的。我一眼看见一个不很高大的身影混在人群里。理查·福茨伪装得极好,似乎他和我的不期而遇让他过度惊喜,以致他明目皓齿的笑容里出现了一丝放肆。
我捧着的托盘上放了六盘菜和六杯饮料,对他撇一下嘴。他穿着米色风衣,紧紧束着腰带,因而从肩到腰的形状极见棱角。得承认,脱离了杰克逊街×××号的大背景,单单来看理查·福茨,他相当英俊潇洒。他的笑容该属于一个法学院或医学院的毕业生。他像是刚结束繁重的学习,尚未来得及长起美国式的膘,浑身是年轻的敏捷。他以他那敏捷脱下风衣,搭在椅背上。他的座位不在我负责的四张桌之内。他微笑地从领位小姐手里接过菜单,从他嘴蠕动的形状里,我读出他说的是〃谢谢你,这是个迷人的餐馆。〃领位小姐欠身,他对她说了一句颇长的话,一只手不太经意地挡在嘴旁。领位小姐突然转脸来看我。她脸上的神情带有淡淡的醋意:你要打听她吗?
我将盘子一一卸下,然后是饮料,与此同时,我接受那位黑人女子的请求,我说:〃没问题,我马上给你送过来。除了两小袋辣酱,你还要别的什么?〃……便衣福茨看着我的侧影,继续打问着我非凡的曾经。十八岁的军队记者,二十五岁的女少校,这绝对不平凡吧?他这样问道:〃即便在中国,这样一个女人的经历也属于超常,对吗?〃女领位抱歉地笑笑。我一眼瞥见她的歉意笑容;她帮不了他的忙,因为这餐馆的工友之间从来没人谈自己的曾经。如果到了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还不去改变或推翻自己的曾经,这远走高飞还有什么飞头。
理查·福茨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都不大喜欢自己的曾经,我们的背井离乡证明了这一点。这份〃不喜欢〃微妙丰富,同理查·福茨是讲不清的。女领位穿着粉红长旗袍,亮晃晃的假缎子造成她肉感的假象。她指点着菜单上的一只只招牌菜,连笑容都廉价起来。她比我大几岁,还在大学做本科生,还要靠亮大腿挣口粮,她怎么可能喜欢我的曾经。
我背转身,麻利地将一个客人留在桌上的一元钱小费抓过来,塞入围裙中央的兜里。我感到理查·福茨的目光瞄准着我,我肩上、背上,后脑勺都负载着一种奇特的压力。我的肩膀单薄,上面曾挎过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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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无出路咖啡馆(23)
晚上下课时间是十点半。所有的同学都说要去学校隔壁的酒吧喝啤酒。我像每次一样,先是借故有事,再是托辞不舒服,但末了都一样:跟着他们走进了带男性头油气味的这家酒吧。我要是硬不来,面子上会挂不住,这等于告诉全体同学我多么穷。如此之穷,他们也帮不上忙,你要他们怎么办。穷到这地步,就不合群了。这点我相当明白。因此我来是来了,却不喝啤酒,只要了一块钱的玉米花和一杯白水。这个班曾在学期刚开始时有过一个男同学,叫汉斯,一头浅色头发近乎雪白。他羞怯文静,从来不换衬衫。一次他向一个女同学借了六块钱吃晚餐,从此再没回到教室来上课。大家认为他穷得过火也自尊得过火。直到今天,一提汉斯,同学们还会哈哈地笑,为了赤贫和清高,汉斯把自己给放逐了。而我明白,汉斯若不放逐自己,这个集体也早将他逐了出去。那么穷谁受得了?那么穷不是对所有人都是个颇大的嘲讽吗?
因而我对我的贫穷守口如瓶。
进入地铁站已近午夜。尽管啤酒会上谈的话题都很高雅,我对自己仍十分恼恨。我难道高雅得起?是什么让我跟着他们在酒吧里高谈阔论?是虚荣。可我虚荣得起吗?
地铁车厢里只有三个人。我迅速在两个旅伴中做了选择,走到那个梳马尾辫、穿一身黑的亚洲男子身边坐下来。第三个人在我上车时朝我堆出一个很大的笑容,这不是什么好事。在深夜十一点四十五分,我选择一身黑衣的亚洲男子做我的旅伴,并不是认为他完全没有危险。只能是两害取其轻。
亚洲男子眼神遥远,看着漆黑的窗外。他眨眼眨得极慢,细长的手指在椅子上的敲击却颇激烈。我从书包里翻出巨大的笔记本和书,发现他敲击的手指停止了,却不是休息的停止,似乎是被我这边的忙碌打断了,那些手指不耐烦地僵滞住,等着我忙完,它们好继续刚才的敲击。
顺着那些细长的手指,我眼睛看上去,看见一层淡得难以捕捉的笑意,就在他苍白的皮肤下。当那笑意慢慢泛上他面孔的表层,向他的颧骨和眼角、甚至耳根聚集时,你仍旧不能确定那是个笑,只是个笑的许诺。这个时候他眨了一下眼,似乎想打发掉那个令他发笑的荒唐念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这罕见的宁静中存在着危险,内向的危险及他自身的危险。
我翻出书包里的字典,迅速查出在课堂上记下的两个生词。我查字典一贯有这种按捺不住的急切响动。这响动在别人听来大概十分乱心。他湖面般宁静的侧影动弹起来,向我转过脸,浓黑的眉毛微微拧起。
我惊讶地发现,他苍白的五官十分俊秀,窄长的鼻梁下,一副严酷的嘴唇,再往下,是略向前翘的下巴。我发现自己看他看得很细,连他右眼下面一颗很小的痣也看见了。看着看着,我笑了一下。我知道这样做是错误的,三更半夜对着一张陌生的男人面孔色迷迷地笑一下,算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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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无出路咖啡馆(24)
他马上还我一个笑。他笑起来露出一口女孩子的又小又齐的白牙齿。
我想,可以了。我马上合上字典,拿起笔,刚刚查过的两个生词忘得十分干净。我朝着笔记本眨巴着眼,咬着圆珠笔屁股。在课堂上我最腻味别人咬笔屁股。除了我之外,几乎全班的人都会这一招。而这时我竟也犯这毛病,似乎要给这年轻的陌生男人看看:你看看我有我的要紧事要做;我做得这么专注,根本顾不上你的存在。我感到他的视线落到了我的笔记本上。我不愿他看见纸面上的空白,便从嘴上抽下笔。现在他的目光焦距又在我的笔尖上了。而笔尖仅点下一个黑点,随着车厢的晃动,黑点渐渐肿大。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我终于承认我并不打算写什么,我这套动作是虚拟的,充满表演性的。我在表演给一个陌生的亚洲男子看,看我思考起来多么有模有样,看我有副姣好的思考姿态。这个发现让我大吃一惊:原来我的心竟这样不老实!
忽然,我听见一个声音说:〃你做不出功课吗?〃
我抬起头,见他正看着我。
我笑笑。赶紧在纸上〃刷刷刷〃写下一行字:亲爱的安德烈……我头也不抬地说:〃不,我在写信。〃紧急中写下这样一行字是什么意思?安德烈和我从来是不通信的。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撂下来。五分钟后,我说:〃你的中文说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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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的也说得很好。〃
我笑起来。这笑声是我十年前的。我一面笑着,心里便想:停止,可以啦!
又是五分钟过去,他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平常是不讲中文的?〃
我说:〃不知道。我一看你,就知道你平常不讲中文。〃
〃我九岁来美国的。〃
〃从哪里来的?〃
〃印尼。你呢?〃
〃从北京。〃他的手指又敲击起来。手腕上有条细长的伤疤。他之所以危险,我似乎找到了根据。他已经又转回脸去看窗外,但我很快发现他始终在玻璃的投影里观察我,正如我对他干的是同样的事。
他问:〃你住哪里?〃
〃艾文斯顿。你呢?〃
〃那你完蛋了,下不了车了。〃他平稳地看着我,手指敲得更激烈了。
〃你什么意思?〃
〃你没注意?你乘错车了。艾文斯顿在你背后。〃他说。
这时车停在一个站台上,我一看,他是正确的,我的确乘的是相反方向的车。这是向南走的车,终点是芝加哥有名的贫民区。那里的夜晚游荡着许多孤独的人,凭空骂着大街或一声不响地狂怒,偶尔过路的人反而要夹着尾巴,忍气吞声,而正是人们对他们的躲避惹出他们的满心仇恨。那区域维系着芝加哥的坏名声和阴惨凶恶的面目。
〃真倒霉透了!〃我嘟哝着向车门口奔去。车门却已关上,比我印象中关闭得更果断、更迅速。我心想这可是活该,遇上一个稍对胃口的亚洲男人,东南西北都乱套了。我转过身,车厢里的第三位旅客又抓紧时间对我笑了一下:这副笑容由东倒西歪的牙齿和乱七八糟的皱纹组成。我赶紧避开他,去看那黑衣男子。他刚才也跟着我站起身,但没有离开座位,见我这时毫无出路地又回来投奔他,他笑笑,轻蔑和哄慰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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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无出路咖啡馆(25)
他说:〃用不着那么害怕。〃
我说:〃你当然不怕。〃我心想,人家弄不好会怕你。
〃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不怕了。〃他见我趔趄着,伸出手及时扶我一把。或许是我先伸出手去找他的手。
〃告诉你,我也坐错车了,〃他见我眼睛猛地一瞪,又说,〃真的,我住罗杰斯公园,也坐反方向了。〃
罗杰斯公园离我住的地方有四五站,那一带聚集着不少穿一身黑的人。那里有家咖啡馆在我的同学们中享有盛名,他们时常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