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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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出路咖啡馆-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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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售货员一字不问,看看收据便办起手续来。我一直在盯着老玛丽,那具模特不好摆布,她半张着嘴,舌尖舔在两排门齿之间,因为她和模特的身高悬殊颇大,她不得不踮起脚尖,脚后跟从皮鞋里出来了,鞋跟却还立于地面。她那副专注的神态和体态竟十分稚气,十分可爱。   

  阿书把退货的款子交到我手里,叫我清点一遍。点完钱,我抬头便看见老玛丽悲愤地看着我。她忙了一个多小时,本以为挣到手的钱却眨眼间没了。她的灰眼珠里有股控诉,似乎是对一份巨大的背信弃义的控诉。她那萎缩得只剩一条细细红线的嘴却渐渐扭曲,扭出一个笑来。   

  她说:“怎么,刚才不是穿着很合身吗?”   

  我脸涨得滚热,说:“这样式太……太暴露了。”   

  她眼里的控诉更悲愤了,嘴上的笑却更加温婉、忍气吞声:“那我可以再帮你选几件保守些的。您看上去是个乖女孩,刚才我就觉得这衣服可能和你的乖模样有点儿矛盾,不过你的朋友那么喜欢它,我不好煞风景……来来来,咱们从头开始。”   

  我心虚理短:“等我吃了午饭再来……”   

  “吃了午饭那几件可能会被买走的!设计大师每件作品只有几件。”   

  我们俩人都是你死我活的。我的求饶,赔不是,老妪全看见了,她却偏偏不罢休,似乎我今天敲掉她一笔生意,她只有老命一条了。   

  “我这个朋友特别饿,”我指着阿书,“她等不及我试衣服了!”   

  阿书用中文恶狠狠地说:“不买就不买,哪儿跟她这么多废话!”她高傲地一摆下巴,说:“她不喜欢你们这儿的衣服。”   

  老玛丽眼中燃起灰色的火焰,呆呆站住了。   

  “可是她刚才说,她非常喜欢……”   

  “她刚从中国来,还没学会说‘不’。”阿书不仅高傲,已开始蛮横。她指着我对老玛丽说:“她是个留学生,知道吗?美国的赤贫者不叫赤贫者了,改叫留学生了。你忍心毁了她的学业、要她倾家荡产来买你这件衣裳吗?”   

  老玛丽说:“我没强迫她,是她自己刚才说,她特别喜欢这件衣裳。”   

  阿书沉默下来,眼睛看着老太太。她的沉默里明显有股危险。她长出一口气,表示要好好把这场官司打下去。然后她四下望一眼,问老玛丽说:“你们的经理在哪里?”   

  老玛丽马上收回目光,垂下皱纹密布的眼皮。直到我们走到电梯门口,她还站在原地,风烛残年的玉腿站成一个极其衰老灰心的姿态。   

  我们最终的购置是在一家大型连锁减价商店完成的。我花了二十元钱买了件长连衣裙,深蓝色,腰身宽出不只五英寸。阿书说这个好办。她在一个巨大的箩筐边和各种族人拥挤着,手在里面飞快地翻刨。多年前,她以完全同样的热情与凶猛劲头,在类似的大筐里翻刨较完整些的带鱼,少些疤瘌的苹果、梨、土豆。大筐里所有的东西全标价五块,不一会儿,阿书一股霉尘气地钻出人群,一手拎着一条大红宽皮带,另一只手上是双红皮鞋。皮带和鞋都有仿蛇皮的鳞纹。   

  “看见没有?”阿书大声叫喊,“一共十块钱,全解决了!”她一旦在公共场合讲中文,嗓门就很放肆。她指指另一堆人说:“那筐里全是皮包,咱们再给你配个皮包,再来点儿首饰,就齐了!保证花不了你五十块钱!”   

  试衣间是个大屋,里面无遮无拦地设了一百多面长方形挂镜,镜子之间是一根支出墙壁的挂衣杆。门口站着一支奇长的队伍,两个目光狐疑的女人朝这支队伍不断喊话:“不准超过八件!各人看好自己的号码,出门号码跟衣服的件数要相符!看好你们的钱包、首饰,若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只能是各位自己负责!……”   

  我们把东西递给两个女人中的一个。她阴沉地点数,不断抬起昏昏然的眼皮,去望那支不见缩短的队伍。她的目光绝望而疲惫,和边界上的移民局官员相仿:你们受得住,就受吧。她俩每天都在这样的恶劣情绪中,她们的坏脾气、坏情绪、坏命运全是这帮不屈不挠跑到美国境内的五花八门人种弄的。这些五颜六色的皮肤、头发、眼睛怎么这样源源不尽,怎么这样难以抵挡,不可挫败?你对他们拉长脸,明摆着一副找茬儿的架势,他们仍是这样源源不尽。流传几百年的移民信仰——“哪里有面包,哪里就是祖国”使他们拒绝受侮,使他们死乞白赖地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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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各种肤色的身体被一百多面镜子成几何倍数地繁衍。每面镜子前都有三四个人、甚至五六个人,人们语言不通,在沉默的体谅中,迅速建立了秩序。每个人都效率极高,动作经济,毫不迟疑地脱衣,毫不羞怯地展现尺寸各异、色彩不等的乳房和臀,一些人更不要命了,把乳头和阴毛也抛露给这巨大的陌生集体。二十多年前,我们失去了自家的浴室,母亲带我走进公共大澡堂,我就感受过类似的目瞪口呆:一望无际的皮肉多么触目惊心,多么壮观!   

  阿书自己也挑了一堆衣服试穿。她手脚忙碌,却方寸不乱。不时抽空往我身上看一眼:“唉,错了,皮带钩钩反了!这副耳环是这么个戴法,你看!……”   

  红色的高跟皮鞋之所以只值五块钱,是两只鞋顺拐。阿书和我只得又回大筐边去开荒。二十分钟后找到一双银色皮鞋。我说这可不成,它们比我的脚足足大两号。阿书说:“五块钱你还想美观舒适呢?五块钱能买到‘不难看不受罪’,就凑合算了!”我说:“可这就是受罪啊!”她都没工夫教育我,下巴在空中划个弧度,说:“擦双皮鞋还要三块钱呢!大就大点儿,往鞋尖里塞两团面巾纸不就行了?想想你省下多少钱?省的钱不等于白捡?!” 

  我们完成采购已是下午四点,夜色从城市的四周涌起。楼房的阴影渐渐浓重。街上的人群也稠密起来,昏暗地匆匆挪动。我和阿书在地铁站内告别。我刚想上车,她却突然跑回来,说:“不行不行,那些标签儿……”   

  我问:“什么标签儿?”   

  她顾不上跟我讲清楚,只是动手将新买的衣服、鞋子、首饰上的标价牌一块块摘下来。摘得又快又仔细,一点儿损毁也没有。然后她把标签儿交到我手里,让我千万别丢了它们。   

  我说:“好的。”   

  她说:“等芭蕾舞看完了,你把它们再挂回去。”   

  我说:“挂什么回去?”   

  “喏,你看——”阿书示范道,“我特意只撕个小口子,这样,你一挂就挂回去了!”她见我有待进一步开窍,便说:“明天你乘车回来,把所有东西都退掉。明白了吧?”   

  “明白了。”   

  “明白个屁——你看,你明天把所有东西一退,你等于一分钱不花,就穿了这身衣服,懂了吧?”   

  “懂了。”   

  “懂个鬼!我告诉你,美国女人的礼服只穿一回;第二回你穿跟上回一样的礼服,人家就觉得你这人寒碜。所以这五十块钱,够你一辈子买了退退了买,至少折腾十件礼服,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   

  我想马上摆脱阿书,所以赶紧跳上车。阿书说她对我脑子里正想什么一清二楚。她说:“你在想,这个阿书可真能祸害人家的生意……”   

  “你可不祸害人家的生意。”   

  “我还不是为你好?再说,即便你买了退退了买,那五十块钱也是帮他们周转。你替他们难受什么?”   

  我表示我一点儿也不替这些靠吸移民的血发达的阔佬们难受。阿书这才把我往车门里一推,像是一个长辈终于看见她智力差劲的孩子出现一项突破性成长,累坏了的那一种宽慰。   

  剧场的灯暗下来,我旁边的座位仍空着。一张票的票价是一百一十元。十分钟过去,我不禁想到,五块钱没了;到了半小时过去,我几乎没心思看舞台上了,而是不时向黑洞洞的人口处回头。幕间休息时,我看着璀璨的女人们端着琼浆般各色酒液,在一楼大厅游动、飘行,挥起雪白胳膊招呼着彼此,钻石戒指与手链送着晶亮飞吻。全华盛顿百分之十的钻石、红、蓝宝石都聚集在这里,香水气带着杀伤力,压迫人们的呼吸。我看见镜中一个年轻女人,身上是深夜的幽蓝和几星银光,心想,不错啊,一点儿破绽也没有,谁能看出她这身装扮的标价是五十元?那两颗假钻石和假蓝宝石拼镶的耳坠,比任何真货都华丽。   

  女人们都很美丽:雪白的脖子、胸脯、肩膀;红色、粉色、桃红的指甲舞蹈出种种雅致优美的手势、姿态。全华盛顿美丽的胸、肩、臂有百分之五聚集在这里。一年不多的几回裸露——以上千元的衣裙、上万元的珠宝装饰烘托的昂贵裸露。   

  这些裸露与那间巨大试衣间里的裸露,平行地列在我的意识中:什么样的天大差别?那些杂七杂八的肤色,无形无状的肉体……镜子中年轻的女人露出削薄的胸,黄色皮肤托起一颗足以乱真的珠宝;除了这价值五十元的装扮能马马虎虎使她混在这个人群里,而那伪珠宝之下的肤色和形骸,是绝对蒙混不过去的;那早年的营养不良、曾经的限量粮食、肉与糖,以及如梦的巧克力冰淇淋,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所错过的,都被黄色皮肤和细弱形骸记载得一清二楚。   

  铃声响起,人们还不舍得停止自己的美丽竞赛。直到场内轰然奏乐,大厅才渐渐冷清。   

  我心里替安德烈作痛:一百一十元的半拉已经没了。他跟我约好,开演前一小时在剧场附近的自助餐馆见面。他把黑西服带去了办公室。因此他会直接从办公室到餐馆。整个下半场演出,我在不断为安德烈的失约寻找道理。大幕合上后,我慢慢随着人群退场,却发现一个高个子站在最后一排冲我微笑。   

 我说:“你没错过谢幕吧?”   

  他说:“嗨,你很漂亮。”   

  我说:“可不,好几个人跟我搭讪,非给我留电话。”   

  他说:“换了我碰上这么个孤单单的漂亮妞,就马上告诉她,唉,我单身!”   

  我说:“我以为你给充军到海湾战争前线去了。”   

  他说:“头儿找我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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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姿态轻松,笑容潇洒,说我的装束如何有种低调的高贵,令他骄傲。我却感到事情有些疑点。他也明白我极想接近这疑点。他的瞎吹捧证明我的怀疑有根据。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他开车的样子比平常专注得多。   

  过了十分钟,他说:“不用害怕。”   

  我说:“害怕什么?”   

  “没什么,所以你不用怕。”   

  他一只手伸过来,抚摸我的头发。然后,他将我搂过去,让我的脑袋靠在他的右肩上。他仅用左手握方向盘,右手轻轻撸着我的肩。他认为我这样的人没有童年。因为童年该有生日蛋糕、圣诞礼物,复活节印有彩色图案的鸡蛋,无数的动画片,以及迪斯尼乐园。他这样认为时,眼中的忧伤非常动人,并使他有种圣者般的淡远广漠的神情。他在这个时候觉得,被动乱和贫困剥夺了做孩子权力的中国孩子们此刻全浓缩在我身上,全人类欠着我们的情分因而浓缩成他对我的爱。他对我的爱远超过了男性对女性的。全人类对我们童年的照料不周或完全失职,都该由他来清算。   

  他说:“我不去布伊诺斯艾利斯也没什么。”   

  我等待那疑点彻底化开。   

  “头儿告诉我,我的派遣被推迟了。他们说,暂时冻结我的一切对外派遣,不是很好吗?我用不着远离你。我发现深蓝色非常配你。”   

  我知道他对布伊诺斯艾利斯的向往。我伸出右手,抚摸他的脸颊。我冰凉的抚摸让他明白我已知道他的代价,为了我而付出的代价。他的右手在我的肩上拍几下,掌心的温暖透过大衣,渗入我的肌肤。他希望我在他这儿找到一如既往的沉稳、无所谓。   

  “怎么样?休了个很好的假期?”便衣福茨声音悦耳。   

  “很好。”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你够准时的——晚上十点。   

  我知道理查什么都清楚。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如何清楚。他和我都不徒劳地假装彼此周旋很有必要。因此我们干脆不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游戏。   

  “戴维斯先生怎么样?”   

  “很好。”   

  “那就好极了。”   

  我等着他完成他的礼貌。   

  “我也带着我的女儿出去小小度了个假。我告诉过你吗?我和我的女朋友领养了一个韩国小女孩?”   

  “噢。”这事不是流行很多年了?   

  “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典型的亚洲娃娃,你该看见她那一头头发,又黑又密!”   

  “噢。”   

  “她是个非常不幸,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她已经和我们一同生活了半年。我敢打赌她将来会很有个性,智力的发育也会……”   

  “太好了。”   

  “可我还没结束我那句话。”   

  “很抱歉。”   

  “没关系!她现在一岁了。你知道她最爱说的词是什么?”   

  “是什么?”   

  我翻了一页书。这本书要在明天上课前读完。   

  “她最爱说的词是‘不’。”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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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觉得太有趣了,一个一岁的孩子往往最爱说‘我要’——我要这个、我要那个。这个孩子恰恰是不要这个,不要那个。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   

  “一个从贫穷中来的弃儿,却会说‘不’。对了,你怎么不问她叫什么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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