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投降以后,作为日本战争罪行的见证,我的日记中的一部分内容被《南京日报》连载了,我作为帮助明妮·魏特林管理金陵难民营的中国女人,也出了点名。一九四七年夏天,政府有关部门召见了我,然后把我送到东京当一个目击证人,在审判日本战犯的法庭上作证。这是我第一次踏上日本的国土。
所有的听证会都在一座大白楼内举行,每一次都有上千人出席。中国方面并没有为审判作太多准备,以为作为战胜国,我们能够任意惩罚那些战争罪犯,而日本方面却进行了充分的准备。每一名被告都被分配了两名律师,一名美国人,一名日本人。绝大多数日本律师都一声不吭,可是那些美国律师却又张狂又自大,甚至嘲弄证人,好像是我们在接受审判。结果,法官只能把一些律师赶出法庭。
八月中的一天,我和一群中国证人正要走进法庭,忽见一个身穿白色和服三十岁上下的女子,带着一个男孩子,在朝我鞠躬。我立刻认出了她,赶快离开众人,把她拉到一边。盈子一个劲儿鞠躬,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母亲,这是您的孙子。”
眼泪涌出我的双眼,可是我不敢说得太多。她把阿真推上前来,对他说:“叫奶奶。”
“奶奶。”孩子讷讷地说,前额上现出一团细小的皱纹。
我蹲下身,抱住他使劲儿地亲——连他的味道都像他父亲。“你上学了吗?”我问。
“嗯。”
“几年级了?”
他没听懂,盈子帮他说:“二年级。”
“你生日是哪天?”
他母亲替他答道:“十二月四日。”
“我会记住的,阿真。”我说着,在他的眉心又亲了一下。
听证会下午一点半继续进行,只剩几分钟了。一位中国官员走出法庭大厅,招手让我快进去。我该怎么办?我绝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这里会见家里人。我现在代表全体遭到日军残害的南京妇女,根本不可能公然地对盈子和阿真认亲,那样做无异于自招大祸。情急之下,我摘下腕子上的金手镯,塞给盈子。“浩文想把这个交给你。”我说,两手把她的手握紧,“不要再到这里来了。你这样不安全。”
不等她答话,我掉头朝法庭走去,觉得两腿发抖。我并不清楚我们住的是什么地方,因为所有中国证人都是被半隔离的,从法庭到隅田川上的木屋旅店,都是集体行动。不然,我就会告诉盈子再到哪里去见面的。
有几个美国传教士也来到东京出席战犯审判:瑟尔、马吉牧师、威尔森医生和霍莉·桑顿。见到他们我很高兴,只是因为刚遇见了盈子和阿真,我心里正难过。
“你怎么了?”一天晚上霍莉问我,“怎么情绪这么低落?”
“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我说,“这种闷热我真受不了。”
“听证会也一定够你受的。”
“这些天里都睡不好。”
她仔细观察我,眼角泛起皱纹。我不敢什么话都告诉霍莉。她不像明妮,尽管她心地善良,却可能不够谨慎。
中国方面并没有太多实物证据来支持我们的指控,因为战争期间,没谁想到会有一天在法庭上面对这些罪犯。但是多亏了美国人的细心,尤其是瑟尔保管的安全区委员会记录,马吉拍的照片,还有威尔森手上的医疗记录,也多亏那些德国大使馆发给纳粹政府的关于南京暴行的秘密报告,法庭对于皇军犯下的罪行能够作出适当的评估。马吉向我透露,他带来了他拍摄下来的电影胶片,不过法庭不接受胶片作为证据。事实上,美国政府为了把日本变成一个反共产主义的盟友,有意低调处理战犯审判,以避免引起日本民众的敌意。在受审的二十五名甲级战犯中,只有七人被判处了死刑。
当法官问到松井石根认不认罪时,他咕哝着说不认罪。但在宣判死刑的那一刻,这位戴着眼镜、已是骨瘦如柴的高级将领,哭泣着瘫坐在座位上,无法站立起来。他的秃脑袋不停地摇摆着。两名戴着白色头盔,胳膊上别着“军警”袖章的高个子卫兵走上前,把他架起来,拖出了法庭。
八月末的一个闷热的早上,我们动身离开东京。大家走出旅店,朝送我们去机场的汽车走去,这时候,我又看到了盈子和阿真。他俩站在大门旁边,她穿苹果绿的旗袍,显出曲线清丽的身段,阿真穿了件白色衬衫,海军蓝短裤。他们身后立着一株栽在石瓮里的大盆栽。远处,蓝莹莹的河上,一群海鸥在飞翔,叫个不停。母子俩朝我挥着手,带有几分怯生,我的同行和官员们都扭过头去看他俩。我无法向盈子和阿真走过去,只能朝他俩点点头,然后慢慢地挪进汽车。车开动了,我用双手捂住了脸。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
作者手记
本书的故事是虚构的。其中的信息、事实和史实细节则源于诸种史料。我感谢众多的作者、编辑和译者。
首先是耶鲁神学院图书馆提供的电子版《明妮·魏特林日记》(Minnie Vautin's Diary,一九三七——一九四〇)。此外,这部小说也得益于以下出版物:
Terrorin Minnie Vautrin's Nanjing:Diaries and Correspondence,19371938(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8);and They Were in Nanjing:The Nanjing Massacre Witnessed by American and British Nationals(HongKong University Press,2004),both edited by Suping Lu。
Hualing Hu's American Goddess at the Rape of Nanking:The Courage of Minnie Vautrin(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2000)
The Good Man of Nanking:The Diaries of John Rabe,ed。 Erwin Wickert(Alfred A。 Knopf,1998)
Eye witnesses to Massacre:American Missionaries Bear Witness to Japanese Atrocities in Nanjing,ed。 Kaiyuan Zhang(M。 E。 Sharpe,2001)
Iris Chang's The Rape of Nanking(Basic Books,1997);Honda Katsuichi's The Nanjing Massacre:A Japanese Journalist Confronts Japan's National Shame,trans.Karen Sandness and ed。 Frank Gibney(M。 E。 Sharpe,1999)
Honda Katsuichi's The Nanjing Massacre:A Japanese Journalist Confronts Japan's National Shame,trans。 Karen Sandness and ed。 Frank Gibney(M。 E。 Sharpe,1999)
Documents on the Rape of Nanking,ed。Timothy Brook(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9)
Mary Bosworth Treudley's This Stinging Exultation(Taipei:The Orient Cultural Service,1972)
Ginling College,coauthored by Mrs。 Lawrence Thurston and Miss Ruth M.Chester(NewYork:United Board for Christina Colleges in China,1955)
The Rape of Nanking:An Undeniable History in Photographs,coauthored by Shi Young and James Yin(Chicago and San Francisco:Innovative Publishing Group,1997)
吴广义所著《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日记》,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二〇〇五年。
孙宅巍所著《澄清历史》,江苏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五年。
Tamaki Matsuoka's Nankinsen Tozasareta Kiokuo Tazue'Battle of Nanking:Searching for the Closed Memories—Witnesses of 102 Japanese Soldiers in China',translated into Chinese by Meiying Quan and JianyunLi,and edited by Weifan Shen,Zhaoqi Cheng,and Chengsha Zhu(Shanghai Reference Books Press,2002)
(《南京战:寻找被封闭的记忆:侵华日军士兵102人的证言》,松冈环编著。全美英、李建云译;沈维蕃、程兆奇校订。上海辞书出版社,二〇〇二年。)
《南京大屠杀史料》(第7卷:东京审判),江苏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五年。
《南京大屠杀史料》(第28卷:历史图像),江苏人民出版社,二〇〇六年。
纪录影片《奉天皇之命》,导演:崔明慧和汤美如,香港,一九九五年。
致谢
衷心感谢我的编辑丹·弗兰克总是坚持严格的标准;感谢黛博拉·加里森提出宝贵的意见;感谢我的代理莱恩·扎卡里的耐心和不懈的热情;感谢陆束屏允许我复制金陵女子学院的地图;感谢蔡荣和李长声帮我保证了若干细节的准确;感谢陈爱敏和陈婉莹寄给我需要的资料;感谢丽莎和金文不断给我的爱护和支持。
【白猎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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