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猜怎么着?那饭馆是中国兄弟俩开的。”她的蒜头鼻子翕动着,眼睛却避免直视我的脸。
“那又怎么样?你太过分了。南京城里多少人在饿肚子?你却在吹嘘什么生海鲜!”
“这不干你的事。”
“不许你在大家面前显出一副贱相,这就是我的事!”
“神经病!”她转过身大步走开了,两手插在法兰绒上衣的口袋里。
这类的争吵经常在我俩之间发生——我无法容忍她的挥霍和愚蠢。她一越界,我就痛加回击,不过我通常还是不当着别人的面说她。
接着,一天下午,姗娜来见明妮,说她决定立即辞职。明妮吃了一惊:从来没有见过哪位校长在学期结束前辞职,可是不管她怎么劝,姗娜坚决不改初衷。我在办公室里间听见她说:“我受不了这些了,我家人也要我回去。”她说父亲已经卧床不起了,想要她回上海去。
明妮一筹莫展。姗娜两天后离开了,明妮只好自己来接管家庭手工艺学校的行政这一摊子。唐娜虽然是中学的校长,可是她不懂中文,连女生们在登记表上的名字也看不懂,所以需要别人帮她很多忙。明妮的工作量大增,只好每天加班,经常到凌晨才能睡觉。
这种情况不能再拖下去。要是爱凤能回来就好了,可她的未婚夫还关在天津的监狱里,她不能半路离开,那会使得营救他的各种努力都前功尽弃。丹尼森夫人来找明妮,商量着怎么才能把姗娜再请回来。老太太也很担心,眼看着明妮一个人怎么也处理不过来那么多事务。丹尼森夫人想帮一把,但是管账和房屋整修的事情就让她喘不过气了。我几乎一声也没吭,只是听她们说。经过权衡利弊,两个负责人决定派爱丽丝代表金陵学院去上海,恳求姗娜回来。“我们早应该多培养些领导人才。”丹尼森夫人叹气道。
事实上,金陵学院有不少毕业生在中国各地当中学校长,不过她们谁也不会回到日本占领的南京来工作。丹尼森夫人一走,我就冲着明妮说:“你不应该提那个建议!”
“你在说什么呢?”
“你不应该派爱丽丝到上海去求姗娜回来。你这样做,那个无礼的女人就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我们这里需要她。”
“那好吧,要是这样,等这个学期结束了,我走。”
“行啦,安玲,我知道你不高兴,也很沮丧。这里的每个人都面对压力,都有碰不得的神经,可我们还得一道工作,共渡难关,防止这里沦落成精神病院。”
“我走定了,别说我没提前通知你。”我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
明妮没把我的话当真。她明白我是不可能辞职的,因为我们全家都住在校园里,我在别的地方大概没法找到安全的住所。她经常说我是“刀子嘴,豆腐心”,是个只在外表严厉的人。她认为中国最大的障碍不是战争,不是腐败,而是所谓的脸面——每个人都生怕丢脸,谁都不愿意让步,结果,很多能量和时间都浪费在琐事上了,这一点让她痛心疾首。为此她很同情蒋介石,他得不断地顾及自己的和别人的脸面。
四天后,爱丽丝只身从上海回来了,她没能劝回姗娜,不过她在上海见到吴校长了。吴校长是作为中国妇女的代表,到新德里去参加一个会议,路经上海。吴校长给我写了一封信,委婉地批评了我,要求我帮助明妮把校园里的一切打理好。至于丹尼森夫人,她说我们应该迁就她一些,避免任何冲突。明妮去找了茹莲,请求她暂时接替一部分姗娜留下的工作。茹莲答应了,并且保证不会再跟我争吵了。她和明妮便一起来管理家庭手工艺学校。
我对自己造成的麻烦感到懊悔,对明妮说,我再不发脾气了。
丹尼森夫人对失去了姗娜也感到烦心。尽管不喜欢家庭手工艺学校,老太太明白我们必须把这一学年坚持下来。为了安抚大家,她在家里举办了一次聚会,邀请了全体教师和大部分员工。
明妮比大家到得晚一些,因为要陪几个来访者参观一堂做松花蛋的课。在伊娃的客厅里,挂着一幅长长的横轴书法,上面写着:“治家有方”。这在以前的房里没有见过,是丹尼森夫人挂上去的。中国教师们都称赞那横幅上的书法,有人啧啧连声:“劲若虬枝,逸如流云!”另一个人应和:“气派啊,大师风范!”大多数人以为那是孔夫子的语录,因为孔夫子也有过“修身、齐家、治国”一类的教诲,但我知道,那句话是从《圣经·以赛亚书》中的“把你的家整顿妥当”衍变来的,不过我没吱声。
大家享用了自助晚餐,我感到心平气和了,便与茹莲聊了好一阵。我们还吃着苹果和蜜枣这些饭后甜点,这时,唐娜拿出来了一大堆刚收到的寄给金陵学院的信件。她一封封地拆开,给全屋子的人念了信中内容。大多数信是对救济工作感兴趣的人写来的,表达了钦佩之情和良好祝愿。有几封询问中国传教的情况,有一封是美国新泽西州坎登镇的一名高中一年级学生写来的,让大伙儿动容。写信人名叫梅根·斯蒂文斯,她听到明妮的事迹,说明妮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她还说,她要学会速记,提高打字水平,因为她梦想有一天当上明妮的秘书。
“再听听这一段。”唐娜用悠扬的语调继续念道:“上个月,我们镇上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您的事迹的文章,我们教堂的人都知道您的名字了。您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对那些一心追随主的道路的年轻姑娘们来说,您就是榜样。我们都爱您!”
“我的天,你是个国际名人啦,明妮。”爱丽丝说。
“得啦,别让我尴尬了。”
在附言中,梅根问道:“听说传教女人是不可以结婚的,这是真的吗?我父母这么告诉我,可我不全相信。除了为上帝服务,我还想建立一个家庭和生几个孩子。”
“好可爱。”唐娜说着,把信放在八仙饭桌上。
“也许我们应该面试她一下,”明妮俏皮地说,“要是她不错,我们可以雇她当秘书。”
“还是不要吧,”丹尼森夫人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我们可不能沉湎于个人崇拜。”
明妮厚厚的眉毛拧了起来,突然怒火冲头,她大声说道:“你干脆直说是崇拜偶像得了。”
“确实有那种味道了。一个凡人,不应该奢望成为圣母玛利亚,或成为菩萨。”丹尼森夫人直盯着明妮的脸。
“你不能容忍任何人比你做得好,你是个妒忌的化身。”
“至少我从来没有利用个人的破名声来把我们校园弄成难民营。”
“是谁让那些可怜的女人们到这里来的?是我还是日本人?”
不等丹尼森夫人答话,明妮走开了。我不住地偷看老太太,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最后又变黄了。没有一个人吭声,屋里的空气充满火药味,紧张得我都恶心起来。明妮进了厨房,在里边待了片刻,就从侧门悄悄离去了。
五十
总算有个名叫严宁的合适人选,接受了家庭手工艺学校校长的职位,她四月底会到南京来赴任。她在福建有很丰富的成人教育经验。我们都感到松了口气,只要我们能把这个学期对付下来,就可以有整个暑假的时间,再去找合适的教师和行政人才。
四月初的一天早上,也就是汪精卫为首的傀儡国民政府在南京成立的三天后,我接到丹尼森夫人的通知,说她立刻要见明妮和我。我来到明妮在宿舍楼的住所,然后两人一道去了伊娃的洋房。薄雾在树梢上缭绕,温暖湿润的空气,把小鸟喧嚣的啼鸣都浸湿了。一只雨蛙呱呱叫得像个漏了气的风箱。我们一路聊着,惊起了几只林莺,扑棱棱地飞走了。
明妮和我对丹尼森夫人为什么要见我们毫不知情。老太太听说明妮从伯仁手上买地了?听说取消我们访问日本的计划了?要是这样,明妮说,她应该表现出平静与和解的姿态。如果有必要,她愿意向老太太道歉,因为前几天那次,是她先失去了自我控制的。
“对,”我说,“记住那句话,媳妇终会熬成婆。”
明妮笑了,拍打了一下我的肩膀。
丹尼森夫人阴沉着面孔,没有化妆的脸看上去松弛且多皱,脖子上的雀斑显得比平日更多,喉咙旁一块赘肉看得更清楚了。我们刚一坐下,老太太就拿出一张《紫金山晚报》递给明妮。“第二版上有一篇文章。”她说,“你好好看看,我非常愤慨。”
明妮开始浏览,我喝着茶,不时地瞥她一眼。她的脸色阴暗下来,接着变得苍白,仿佛一下子老了很多。同时,丹尼森夫人怒气不减,发狠的目光直瞪着我,我的心头颤抖起来。我做错了什么吗?一时想不起来。她干吗这个样子死盯着我?
终于,明妮坐直了。“胡说八道!”她说着把报纸扔到玻璃茶几上,怒视着丹尼森夫人,眼睛里充满压不住的火气。
老太太轻蔑地一撇嘴,上唇起了皱,下垂的眉毛压出了褶。她说:“我看得出来这篇文章里或许有一些夸大,但是这件事情你在写给董事会的报告中只字没提。看到说你竟然让日本人选走一百名妇女,我觉得真是骇人听闻。”
“不,当时的情况不是那样的。”
“不要狡辩。我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是你失误,错误地相信了日本人。但是对我来说,因为你一直试图掩盖,那就不是失误,而是罪孽,是罪行,是不可饶恕的!”
明妮目瞪口呆,竭力想说出点儿什么,却一句能说出的话也没有找到。她站起身来,慢慢向前门走去。
我抓起报纸看那文章。只见文章的标题是《真正的罪犯》,矛头对准在南京的西方人。文章谴责以前安全区内建立的那些难民营,说那些难民营把妇女集中到一起,为日本人玷污她们大开方便之门。结果,连拉皮条的中国人都领着日本兵到那里去找姑娘。“这是一种卑鄙的美国方式,诱使中国妇女为日本人提供性服务。”作者这么声称。他还特别点出明妮,说她是一个主谋。自称“真相卫士”的作者还回忆了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的情况,说:“金陵学院代理校长明妮·魏特林,同意向日本人提供一百名漂亮女人,在那黑暗的一天里,他们带走了二十一人。她像一个妓院老鸨,后来还不断地向日本军人道歉,答应让他们再选走七十九人。不仅如此,她还向他们保证,学校的大门永远都会对他们敞开。难怪金陵难民营在日本兵强奸了那里的姑娘们之后,还在每天夜里用热茶、肉馅饼、炒花生之类款待日本宪兵。兄弟们、姐妹们,现在是重新评估发生在我们南京的悲剧的时候了,让我们看穿那个所谓慈悲女菩萨吧!明妮·魏特林其实是一个人贩子,一个出卖中国人的叛徒。我们必须揭露她,必须把献给日军的那些妇女和姑娘们的账算到她头上。”
我放下报纸,对丹尼森夫人说,“这是一派胡言!我当时就在现场。明妮尽了最大的努力保护那些妇女和姑娘们。”
“我知道在这桩罪案中她和你狼狈为奸,”她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作过调查了。你作为帮凶,再也别想掩护她了!”
我意识到,再也没办法和这个老疯子理论,我站起身来,大步走出门去。
明妮不眠不休地工作了三天。她什么也不吃,也不上床,整夜为失眠所苦,可她不停地忙这忙那,以排遣悲伤的情绪和念头。到了第四天,她终于垮了,不得不躺下来。从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走出自己的宿舍一步,整天穿着一双毡拖鞋,一身棉睡衣。我们给她熬了鸡汤和红薯粥,可明妮几乎碰也没碰。她无数次地试图给中学排出一份课表,可是她的精神无法集中。有时候,她会谈起金陵学院遭受的挫折和灾难,坚称自己应该负大部分责任,尤其是对不起被日本兵带走的那些妇女和姑娘们。她不停地对我说:“我早就有预感了。现在我走到头了,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了。我失败了,可悲地失败了。”只要一睡着,她就会做噩梦。
大刘经常来看她,甚至表示要去找丹尼森夫人,谈谈那二十一名“妓女”的真相,谈谈当时的处境,明妮为什么没法拒绝日本人。可是明妮坚决制止他去为她辩解,说丹尼森夫人也得了狂躁病,会对他发作的。我也觉得他去说情并不聪明。老太太似乎失去理智了,听不进任何辩解的。
四月十日,明妮向丹尼森夫人递交了辞职报告。此后,除了我和大刘、爱丽丝三个人,她拒绝了所有人的来访。我们都劝她收回辞呈,然而不论我们说什么,她只是回答:“我对她们的死亡负有责任,我得对上帝有个交待。”
每天晚上,她都收听上海电台的广播,听到了德国入侵丹麦和挪威,还有英国海军和德国舰队激战的消息。这个世界怎么了?她不停地自言自语。一切似乎都在崩溃。她也谈及自己去过、或是想象中去过的那些国家,说会有很多的人遭杀戮,会有很多城镇被夷为平地。她的脑筋开始没有条理了。
四月中旬的一天下午,爱丽丝拿来了她的信件。有一封是严宁写来的,通知明妮,因为家庭的原因,她决定撤回接受校长一职的决定。明妮把信扔到地上,喊道:“我受够了,受够了这一切!”
爱丽丝默默地在花瓶里插进一束白杜鹃,就走出了房间。
一天早上,丹尼森夫人来了,可是明妮拒绝跟她说话。老太太告诉她,杨爱凤要回来了,她营救未婚夫的努力没有结果,那人死在监狱里了。明妮对这个消息毫无反应。后来,老校长和我简单地谈了几句,她要我多花些时间陪着明妮,时刻盯紧她。
明妮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我们请来一位美国医生,他和楚大夫一起,诊断明妮精神崩溃的原因是更年期期间的压力、劳累、创伤和营养不良。几天的荷尔蒙注射之后,明妮就拒绝打针了。她变得更加沮丧,时常对我们说,她对金陵学院面临的所有问题,对难民妇女和姑娘们所遭受的全部苦难,都负有责任。她感觉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她自己都对自己感到厌恶。我们徒劳地劝她,说她比我们谁都能干,是大家都仰慕的领头人,她是我们热爱的好校长。
丹尼森夫人向在纽约的金陵学院董事会,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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