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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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安魂曲-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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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得很勤,一有机会就跟我们攀谈。他在满洲居住了不止十年,中国话带有东北的口音。一开始,他不肯相信我们告诉他的那些日本兵所犯下的罪行,但明妮带他去见了家庭手工艺学校的一些妇女,让他跟她们去谈。她们给他讲了自己的遭遇,使他逐渐相信起来。在她们情不自禁痛哭说不下去时,他甚至还对她们鞠躬道歉。

一天下午,与口对我们说:“军队采取了措施来控制他们的人,要确保他们的供给。我可以肯定,不会再发生放火强奸和虐杀的事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明妮问他。

“有位军官告诉我,从去年冬天开始,每次军队占领一座城市,在军人之前会派宪兵先进驻。而且,军官们都接到命令,要像对待兄弟那样对待部下,这样他们就不会像两年前那样,对着老百姓发泄怒气了。你看,军队在想办法防止野蛮行为。”

这话听起来滑稽——与口是个平民,却试图为皇军辩护。

明妮说:“你认为他们能够一下子刹住暴力吗?”看他一脸惶惑,皱起来的脑门上也现出两道竖纹,明妮又补充说,“那些暴行会烙刻在受害人脑海中很多很多年。那是一些不能被轻易忘掉的东西。就像爱收获爱一样,仇恨也会种下仇恨。”

与口脸红了,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他说:“对不起,我从来没从那个角度想过。”

他没有再提这个话题。他想在家庭手工艺学校订购三件棉袍,好送给他的孩子们当圣诞礼物。这事情我替他安排了,不过我没告诉做针线活儿的妇女们是谁要的,我担心,一旦知道是给一个日本家庭做棉袍,她们会拒绝做这桩活儿的。

我和明妮很高兴看到与口的转变。这更加让她确信,只有通过在日本的基督教徒,才能说服日本民众看到战争的罪恶,才能实现和平。与口把其他日本基督教徒带到金陵学院来参观,他们对学院的教学楼、图书馆和花园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明妮对他们说:“春天再来吧,到那时候,我们的校园就像一个美丽的公园。事实上,我刚到这里来工作时,就想好了,要把它变成一个花园。”

与口建议金陵学院派人到日本去,给那边的基督教徒讲一讲南京发生的事,这样对增进中国和日本之间的相互了解,可以起到很好的作用。这个主意让我们惊叹,不过明妮并没有当场答复。等与口走后,我们商议了这个建议。我坦白地说:“要不是我的孙子和儿媳都在那边,你就是砍断我的两条腿,我也不会跨进那个国家一步的。”

“你是说你不想去?”明妮问道。

“我当然想去。如果知道他们的地址,我真想见见盈子和阿真。”

“那么,我们就让你来当这个代表团的领队。”

明妮还问了爱丽丝,看看中国人在日本旅行是不是安全。“那是不成问题的,”爱丽丝很肯定,“那里的日本人跟这里的日本兵完全不一样。”

受到爱丽丝的鼓励,明妮又找到瑟尔·贝德士。三年前他曾经在日本待过一个夏天,很喜欢那个国家,尽管他一直在记录日本的战争罪行,还揭露他们操纵毒品交易,要从精神上和身体上搞垮中国人。眼下他在南京大学任职,负责掌管学校的房地产,因为他是个外国人,能够顺利地与日本人面对面地打交道。瑟尔认为到日本去一次是个好主意,并补充说,如果去的中国人能够在日本的神学院和大学里做些演讲,也许会更有成效。不过对于我们能不能得到旅行许可,他没法确定,因为日本军方有意掩盖南京暴行的真相,不想让国际社会知道,所以,他们也许会拒绝让南京市民去日本。这场战争在日本被宣传为“圣战”,是一场由天皇亲自统帅、反对共产主义和西方殖民主义的战争。

令明妮惊讶的是,年轻的中国员工很热烈地赞同这个建议,乐意去做一次传播真相、增进了解的旅行。姗娜和茹莲对有机会访问日本十分兴奋,她俩的英语都说得不错,是跟我同行的合适人选。与口再一次来造访时,我和明妮便同他一道商议了这件事。他微笑着说:“不必担心旅行许可的问题,我们会去设法弄到,我们在大使馆里有人。你不是认识田中先生吗?”

“认识,他比别的人好得多。”明妮回答,不过我们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了。

“田中是个基督徒,这话别往外说。”与口瘦骨嶙峋的手放在一个大包裹上,那是长崎一个教会的幼儿园送给金陵学院幼儿园的礼物。他今天就是送礼物来的。

“哎呀,怪不得田中帮了这么多忙。”我说,“一定的,他的事我们当然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

我们又商量从哪里筹来旅费。与口说他可以向一个基督教协会申请些钱来,不过那些钱可能不够全程费用。明妮对他说,她也会去找些基金。“我们暂且说定,”她说,“我们各自负责一半开销吧。”

“可以。希望我们能把事情办成。”

我们觉得金陵学院应该资助这次旅行,我们此时还有些活钱。我们把想法报告给丹尼森夫人,先没提起我也参加,她却一口回绝:“不行,咱们一分钱也不会出的。要是姗娜和茹莲想到日本去访问,她们就应该自己掏腰包,要么就是日本方面负担开销。我们的每一元钱都必须用在恢复大学上。”

“我也想跟她们一起去。”我突然脱口而出。

老太太吃了一惊。“你为什么要参加这事?这里边有你什么事?”

“我想看看那个国家什么样,”我嗫嚅着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你又不是军官。”

明妮说:“茹莲和姗娜都是你的学生,丹尼森夫人。”她一定是以为自己同年轻员工们的密切交往,让老太太反感了。

“所以我才不会对她们有偏心。”老太太回答。

“咱们现在有不少现款,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资助这样的旅行?”明妮说。

“别忘了,我们都说好过,要把全部精力和资源都用在学院的重建上。”

“她们对日本的访问,会有助于增进交流,在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加强相互理解。对于实现和平,那才是更有意义、更为必要。另外,我们的代表团还会找到与那边教会建立联系的渠道,从长远来看,能够直接和日本联络,只会巩固我们学校的地位。换句话说,这同样是在重建金陵学院。”

“我就是不想跟日本人打交道。他们造成的破坏够大的了。我也要警告你,不要过多地跟他们搅合到一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明妮问道。

“日本人是中国人的敌人。如果你和他们太过亲密,是会在我们同事中间引起不满的,会让我们遭到质疑。你在接待日本人来访的问题上,需要更加谨慎才是。”

“这真够荒唐。”明妮将手向上一挥,“中国人知道我热爱中国,只为他们的利益工作。”

“那么你就应该把精力集中在恢复学院上。这是我们能对这个国家做的最好的事情。”

“你太执迷于恢复学院了。”

“坦率地说,你缺乏的正是执迷。你总是想得到所有人的赞扬,但是你不明白,没有哪个人是可以让所有的人都高兴的。更糟的是,你根本没做成什么事——一天到晚瞎忙。”

“你是说,我没有效率?”

“而且还不称职。”老太太眼睛里火星直冒,脸上却毫无表情。

恰在这时候,本顺出现在门口,探头往里看。“怎么,你有什么事?”丹尼森夫人问他。

“与口先生要见魏特林小姐。”

明妮瞥了一眼老太太冷笑的面孔,还是站起身来,走出去见客人。我想应该跟着她出去,但又忍住了。丹尼森夫人似乎事前就知道我们的旅行计划,现在是有意要阻止。战争之前她去过日本,对那里印象很好,用她自己的话说,“那里干净、迷人、井然有序。”而且,她对思想和信息的交流是赞同的,所以她总是鼓励大家在暑假期间多到其他国家访问,甚至,在她当政那阵子,还为此目的拿出过专款呢。为什么她对这次旅行抱有这样的敌意?看样子她决心已定,不论明妮打算做什么,她都叫它搁浅。

我大失所望,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说。我多么希望能去看看我的孙子阿真。

最后,丹尼森夫人终于开口了:“这里没法再留明妮·魏特林了,她已经成为咱们的障碍。”

这话让我震惊。我把老校长的话告诉了明妮,她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说:“下一步该是什么?你说她还可能怎么样?”

“我看不出来。”我说,“不过,你不要惹她。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耐心等到媳妇熬成婆的那一天。”

“好吧,我尽量保持冷静。”

尽管不太情愿,明妮还是力争与丹尼森夫人和解。不论好歹,在吴校长从成都返回之前,她俩还是要一道工作,我们学校可不能因为她们的矛盾而分成两半。明妮还说,她觉得跟老太太吵架实在有失身份。确实,在大家眼里明妮就像个圣人,是慈悲女神,她不能因为琐碎的争吵而有损自己的形象。

我们没有阻止与口去为我和茹莲、姗娜申请旅行许可。明妮说,必要时她会为我们筹款。目前圣诞节快到了,事情太多。如果我们要去日本,也只是明年暑假的事情。





四十六


圣诞节的前一天,是个星期天,大刘来到校长办公室,一屁股坐到一把椅子上。“美燕跟着路海跑了!”他粗声粗气地说。“我并不想搅乱你过节,明妮,可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你好找人顶替路海扔下的工作。”

“天哪!你是说他俩私奔了?”明妮问道。

“我也不知道他俩的关系像不像两口子。显然是路海把她带坏了。这孩子自从被日本人抓去之后,状况就一直糟糕透了。”

“她精神上一定受了创伤。”

“她也够可气的,她一直在说,中国如果想打败日本的话,就得来一场革命。”大刘的脸扭曲了,像是在忍住胃疼。

“你看她真的是喜欢路海吗?”我问。

“我看不出来,不过她自己说,他们只是朋友。路海一定跟抗日队伍有联系。谁能想象他连家小都不要了?我只希望他对美燕好一些,可那人贼眉鼠眼,一看就是个靠不住的家伙。”

“你会出去找他们吗?”明妮说。

“我到哪里去找?她也不小了,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了。”

“路海的家里一定塌了天。”明妮转头对我说,“我们要不要为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做点儿什么?”

“也许应该。”我说。

门开了,唐娜走进来,拿着一封信。“明妮,”她气喘吁吁,“给你的信。”

“谁来的?”明妮接过来。

“一个男孩子交给我的,说是本顺要他给你的,本顺跟着路海走了。男孩子托我立刻把信交给你。”

“你是说本顺也跑了?”我问唐娜,只见她的脸通红。

“看样子是跑了。”

明妮展开黄色信纸,看到信是路海用英文写的。我知道他经常翻阅《字林西报》等英文报纸,但我从没听他讲过英语,也弄不清他看不看得懂。也许他用字母写这封信,是为了让中国同事看不懂内容。不管怎样,明妮把信读给我们听:




亲爱的魏特林院长:




美燕、本顺和我决定逃出南京。我们想参军,为保卫祖国而战,所以我们准备牺牲一切,包括家庭。要是国家亡了,我们的小家也不会安宁,我们个人的成功也毫无意义。请您不要麻烦自己来找我们,因为我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使用化名。但我要请求您帮我个忙——请照顾我的妻子和孩子们,从今天起,我就什么也没法替他们做了。总有一天,我会像一个战士、一个英雄那样凯旋。发自内心地感谢您!我会永远记住您的好心。




唐娜放声大笑,“这算是什么胡言乱语?”她嗤之以鼻,“一个男人,抛弃了太太和孩子们,还以为国牺牲来做借口。”

“这个无赖真无耻。”大刘愤愤地说。

“这信怪怪的。”明妮应声说,“为什么本顺也跟他们跑了呢?”

“那孩子恨日本人。”我说。

“你们觉得他们会去哪里?”明妮问。

“我不知道,”大刘回答。“我希望他们不是去投奔共产党的根据地延安。美燕说只要她能离开南京,参加什么样的抗日部队她都无所谓。”

“可是为什么他们三人要一起逃呢?”我说。

“路海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因为他老婆是他父母给包办的。”大刘回答。

唐娜嗤笑,略显肉多的脸上泛着光。“所以,解决婚姻麻烦的高招就是去打侵略者。”

“别这样,唐娜,”明妮制止她,“别这么冷嘲热讽的。我觉得路海出逃不是因为想摆脱家庭,他不是那种人。”

“没错,”我也赞同,“他想去打日本,美燕和本顺也一定是这样。”

我们一致同意,不管怎样,应该去帮一下路海的妻子。于是明妮和我去见了丹尼森夫人,简单向她报告了一下几人逃走的事情。让我们大松一口气的是,老太太提出来,金陵学院拿出一百元,送给路海的妻子福婉,然后劝她回乡下老家去。我俩都觉得这是合理的解决办法。

“这个浑小子!”丹尼森夫人说的是本顺,“他一句话都没给我留下就跑了。”

我没费什么劲儿,就说服了福婉回她父母家去。可怜的女人,眼睛都哭肿了,说她反正也受不了城里的日子了——如果她再待下去,两个小儿子也可能长成他们父亲那样的坏人了。再说,南京是这么一个可怕的地方,经常让她感到灰心丧气,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回到乡下去。

不料,一个星期后,路海的父亲从沈阳来接他的两个孙子。他是个修长的人,长着一对浓眉。他说,谁也不能把他孙子跟他们老两口分开。福婉就带着孩子悄悄地跟他走了,这让我们摸不着头脑。丹尼森夫人好后悔,那么轻易地就给出去了一百元。

经过老太太同意,明妮把路海留下来的商务经理一职给了大刘,但是大刘不肯接受,说他还是愿意去教书。他当老师的口碑很好,过去是语言学校的教员,可惜那所学校早就停办了。因为南京城现在的外国教授和外交官多了起来,他若出去教汉语,可以比他现在每月五十元的薪水挣得要多,何况我们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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