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刘一直在找工作,有个十几岁的女儿和一个更小的儿子需要他养活呢。他下个星期一就开始上班,薪水暂定每月二十五元。和大家相比,这可真算不少了,因为我们所有人的薪水都削减了百分之六十,明妮现在每个月五十元,我是三十元。她建议他们全家住到东院去,那是校园东南角的一个四合院,明妮十年前监工修建的,原来是为用人设计的住房,由于建造得太好,以至于有些中国教员抱怨说,那里的环境比他们自己的房子都高级。我们家也住在东院,这样一来,刘家就成了我们的邻居。
我们三人正说着,就看见我们的商务经理白路海来了,朝着明妮招手。他那头衔听上去挺不得了,其实他主要是处理校外的生意,校园内的后勤大多由我管理。这位年轻人有点儿跛,快步走过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说:“蒋夫人把她的钢琴和留声机给我们送来了。”
“哦?白送?”明妮问道。
“是的。”
“东西在哪儿?”我问。
“正在音乐楼门前往下卸呢。”
“咱们看看去。”明妮说。
我们四个人一起向音乐楼走去,小教堂也在那座楼里。我感到蒋夫人一定是在撤离了,这感觉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因为这就证实了蒋家秘密撤离的传言。不知道吴校长对他们要走的计划知不知情。蒋委员长的撤离会不会影响守城的部队?士兵们会不会觉得被抛弃了?再一细想,我知道没有理由指望委员长留在作战前线。如果他被打死了,或被俘了,那才是灾难呢。
音乐楼门前停着一辆六轮卡车,五名士兵正抽着自制卷烟,他们的大衣都堆在地上。钢琴是一架鲍德温,已经被卸下卡车,看上去颜色已经发暗,用得很旧了,不过留声机还很新,放在牛皮箱里,配着亮闪闪的铜喇叭,还有两箱唱片。明妮掀开钢琴盖子,随意按了几下琴键。“音色很好。我们教堂做礼拜的时候用得着这家伙。”她说罢朝那几个士兵抬手示意,“请把它搬进去,放在风琴旁边。”
我们对这个馈赠感到挺高兴,可是我想不起来学校里有谁会弹钢琴。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会这个。我的朋友霍莉是个音乐家,不过广播电台的事就够她忙活的。就连明妮也敲不出一段曲调来。她常说,她这一辈子都希望自己能会一样乐器,最好是大提琴。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多羡慕那些课后可以去学艺术和音乐的同学啊。她的老家在伊利诺伊州的塞科尔镇,六岁时母亲就死了,她十来岁就得替当铁匠的父亲管家了。少女时代的缺憾感,她到现在似乎都还没有摆脱,仿佛那是一场她恢复不过来的大病。正因为如此,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给金陵学院周围的穷孩子们上课,不仅教他们识字、算术和实用技能,还会教给他们一些娱乐活动,哪怕只是一支歌或一次球赛。为此我对她很钦佩,她的仁慈之心使她跟别的外国女教员不一样。
我要路海给五位士兵每人一包红屋香烟。这些年轻人随时可能上前线,所以我想让他们高兴一下。“我们刚好没有香烟了。”路海说。
“到我家去,找耀平要五包来。”我跟他说。
明妮说:“对呀,跟高先生说,他的老板有急用。”
他们都笑了,以为我在家里一定是说一不二的,其实哪是这样啊,我爱我丈夫,也尊重他,从来不把我的意愿强加给他。可能是我在学校里的工作要求我指挥大家做很多事情,所以给人留下个总要发号施令的印象。我告诉路海,“跟耀平说好,我们一买回烟来就还给他。”
路海乐颠颠地去取香烟了。
三
和往常一样,耀平一起床就点上烟斗,泡上菊花茶,边喝边看当地的《紫金山晚报》。都十二月了,报上还尽是婚礼启事——当爹妈的都急着要把女儿嫁出去,一旦日本兵打来,可以指望新郎和婆家保护新娘。我们的女儿丽雅,早上六点半就起来了,正在厨房忙活早饭,她的儿子帆帆还在床上睡着。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可是肚子还没显出来,动作依然敏捷。她爸爸想让她给我们生个外孙女,可我还是想要个男孩子——我喜欢女孩子,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女孩子比男孩子要遭更多的罪,更需要别人的保护,当父母的要不断地为她们担心。耀平是个话不多的人,一直在南京大学任历史讲师,可他没有跟着学校撤往四川,不愿意跟我们分开。再加上他患有低血压、眩晕症,还有关节炎,需要人照顾,所以他也无法长途跋涉去四川。除去这些,我们觉得全家在一起待在金陵女子学院里会更安全,日本兵不大可能攻击一所美国学校。可是我女婿,丽雅的丈夫,已经随着国军撤走了,他是军队里的情报人员。
洗漱完毕我就去看吴校长,她今天动身离开南京。她和我都是湖北武昌人,从她当校长时,我就为她工作了。
校园里看不见什么人影。九月初快开学的时候,只回来两个女生,一个月后连她们也离开了。接着,一些教员撤离去了武昌,他们在那边又开始给一小部分学生上课。一些外国教员暑假以后没有从上海返回。吴校长马上要和另外一些中国教职员工会合,加上二十来个学生,一起去四川,国民政府和很多大学都往那里转移了。她一看到我就说,“安玲,我把学校交给你了,帮着明妮照料好这里的一切吧。”
“我会尽力的。”我回答说。
“有空就给我写信。”她的脸上泛起了皱纹,像是努力要微笑,却笑不出来。
可以理解我就是她在这里非正式的代表了,因为明妮是个外国人,有些事情她无法处理。我们正说话间,明妮来了,微微有些气喘,两颊桃红,闪着健康的光泽。她拥抱了吴校长,还有娇小的会计范小姐,说我们很快就会再见到她们。脚夫已经把行李装上车了。我们没再耽搁,就朝学校大门走去,卡车在那里等着呢。
明妮和我没随他们一起去下关,知道开船之前她们得在那里等上几个小时。整个上午我们都很焦急,直到下午下起了毛毛雨,我们才松了口气,因为雨天日本轰炸机就来不了了。船上还装着四百多个故宫艺术珍品的箱子,吴校长和范小姐上的这艘船,很可能是比较危险的。明天早上她们会经过芜湖,过了那个小城市,敌人的飞机就不大可能轰炸到她们了。
昨天晚上,范小姐把保险柜的密码告诉了我和明妮,我们把现金都拿出来,分别藏到了几个不同的地方。
霍莉他们的电台解散了,她就和我们一起工作,住到我们这里来了,这让我很高兴。除了明妮,霍莉是校园里仅有的外国人,而且她钢琴、风琴都会弹。这就是说,我们教堂可以照常做礼拜了。近日来,她时常在夜晚去下关帮助照料伤兵,有时候我会和她一起去,带上一些新做的衣服和被褥。我在教会医院里接受过护理培训,所以我学会了英语,学校的医务室有时候缺人,我也会去帮把手。
十二月七日晚上,霍莉开着她的迪索托小轿车带我和明妮去了下关。和我们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时一样,看到三百多伤兵躺在火车站候车室里,明妮感到又震惊又难过。他们大多受的是枪伤,很多人缺胳膊断腿。候车室让人觉得像一个临时太平间,不断地传来呻吟声,有些人在不停咒骂他们的长官。有个人乱甩着两臂在说胡话:“杀呀,杀呀!”大多数伤兵都光着脚,我不明白谁把他们的鞋袜都剥走了。也许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穿上真正的鞋子,因为很多来自南方的部队,都是穿着草鞋上前线的。
我们三人开始分发今天带来的几条薄被子。对那些呻吟不止的人,我们只能对他说,马上就会送他去医院,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在一个角落里,一个肩膀受伤的人躺在担架上,直瞪瞪地看着我和明妮,微笑着用平静的湖南口音说:“别让他们把我带走。”
“你想待在这里?”明妮问他。
“我太累了,浑身还没干呢。他们在大雨里抬我走了三天,从丹阳一直过来的。好多人死在了路上。去医院以前,我得歇一歇。”
我看见在他的担架下面,水磨石地面上聚起一个小水洼,马上意识到他身下的棉被一定湿透了。“我去去就来。”我起身走开,转了一圈想找些干的铺盖来,却根本找不到。在一间装满了没送出去的包裹的贮藏室外面,我看见两条旧麻袋,于是不管它们是谁的,就带回来了。我和明妮把那人的担架拉开几步远,把麻袋在担架旁铺开,然后帮他挪到这个临时拼凑的“床铺”上来。
“谢谢,谢谢你们,”明妮把担架上弄脏的被子摊开好晾干,那人一个劲儿地道谢,“你们真是太好心了。”他说完就闭上眼睛,好像就要睡着了。
明妮一声不吭地把他的腿放舒服一些,我把担架靠在他身旁,这样等被子干一些了,他自己可以再回到担架上去。我们还没转身,他又睁开了眼睛。“我碰见过另一位好心的外国人,”他喘息着说,仿佛看不见我长着一张中国脸。接着他声音提高了一点,“是个加拿大医生,在丹阳,隔一天来给我的伤口换一次药。每次都疼得我发疯一般地吼叫,可他从来不发脾气,总是拍着我的额头,让我平静下来。有一次,他还用一条暖和的毛巾给我擦脸。我跟他分开之前,对他说,如果我年轻一点儿,我会想要他做我的教父。多好的一个人啊。”
我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可能是个基督徒。明妮摸着他的前额说,“上帝会帮助你尽快好起来的。”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起身离开时,我寻思如果不说假话,怎么能够安慰这些伤兵。他们身上尽是虱子和跳蚤,体力都耗尽了,很快就会化作中国的黄土。骤然而生的悲哀把我的心揪成一团,一下子使我眼泪盈眶,喉头哽噎,急忙冲出候车室,让凛冽的风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上帝为什么让我们这块土地经受如此可怕的摧残?这些无辜的人们为什么要遭这样的罪?上帝什么时候才会对残暴的入侵者发怒?这些问题通常都盘桓在我的脑海里,此时此刻一下子都冒了出来,让我苦无答案。
明妮也出来了。“简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的声音当中带着哭腔,脸上泪迹斑斑,“我从来没想到会惨成这样。”她头发凌乱,嘴唇扭曲,我沉默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在外边待了几分钟后我们又返身进去。看见一个人,不过十几岁,用孩子般的声音喊着:“送我回家!死以前我要见我爹我娘!”他的眼睛受伤了,整个脸部除了嘴都裹着绷带。
明妮拉着他的手说:“他们很快会送你回家的。”
“别骗人了!骗子,骗子,你们全是骗子!”
她转过脸去。我去帮着霍莉往水壶里灌凉开水。大厅的另一边,好心肠的牧师约翰·马吉正在祷告。他每天晚上都到这里来,指挥一些年轻的志愿者来帮着照料这些伤兵,也为那些要死的人们做临终祈祷。
“安玲,”明妮在一个候车长椅后边唤我。我放下手里的水壶,走过去一看,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右腿到大腿根都没有了。他一动不动,伤口处发出恶臭。明妮悄声问我,“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我正拿不准,忽见他的手像是被什么叮了一般抽搐了一下。“他肯定还活着。”
我俯身去看他的伤口——肌肉已经有点儿腐烂,幸亏天冷,苍蝇不多,可我仍看见四五条小蛆在腐肉边缘蠕动。残肢上的恶臭太难闻了,我只好屏住呼吸。显然,这些人已经很多天没人照料了。
“他们有没有这些人的名单呢?”明妮问道。
“我不知道。”我对她的问题感到意外。
“也不知道这些可怜的人死后有没有一块墓地,他们为中国牺牲了一切。”明妮的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
内心里我知道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名单。一切都这么混乱,他们的长官哪里还会为这些没用的人们操心呢。他们死了以后,谁能说得上来他们的尸体丢在哪里了?他们的父母也许会收到一纸“阵亡通知书”。这些乡下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就是来受苦、来供人使唤的——他们生命的长短,完全取决于他们能够忍耐和坚持的时间。
越看这个只剩下一条腿的人,我们就越是伤心。明妮走到霍莉面前,指着椅子后边,几乎是蛮横地质问:“他们为什么不给他清洗和包扎伤口?”
“他们没有药,连酒精和碘酒也没有。”霍莉答道。
我担心明妮会大发雷霆。果然,她朝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子走过去,说:“喂,我知道那边那个人可能没什么希望了,可是为什么不给他包扎一下,让他死得像个人样?”
“我们一点儿绷带也没有了,”那女子回答道,“我们只能给他们吃上饭,喝上水。”
“那么你们的工作就是延长他们的痛苦了?”
“我也想能够多做点儿什么,魏特林院长。”那年轻人勉强挤出笑容,她的面孔憔悴又疲惫。
“明妮,这不是她的错。”我说。
我把明妮拉开的时候,她也承认:“你说得对,她连护士都不是,一定是个像我们一样的志愿工。”
“她顶多是个护理员。”我回答说。
“要是我们的学生都在就好了,我们可以带两三个班过来。有钱的那些学生肯定会捐出些药品和绷带来。”
“她们一定会的。”我说。
我盘算着要不要给那位伤员擦擦伤口——至少把那些蛆都弄掉,可是我拿不准那样会不会让他更疼。什么药也没有,这样去擦可能会使他的伤口感染得更厉害。最后我没擦,而是找来一张报纸,过去把他的伤处遮盖一下。
十点后,我们才离开火车站。回去的路上,明妮一言不发,霍莉和我谈论着中国防线的失守。显然,南京沦陷只是几天的事情,城里肯定会拥进更多的伤兵和难民。
快到学校时,明妮开口了:“我得冲个澡,洗掉一身的臭味儿。”
“我想你会一直惦记那些垂死的伤兵的。”我说。
“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吗,安玲?”明妮问道,用了句中国人的比喻,“你怎么能猜透我的心思?”
霍莉哈哈大笑,接着说:“我们也许没有精力再去看他们了。”确实,在即将到来的日子里我们会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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