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特林院长,您不是要开一个鞋厂吗?”一个绑着裹腿的中年女人问道。
“请您雇些我们的人吧,院长。”一个小个子女人恳求说,“我们家里都有挨饿的孩子要养活。”
“这里没有什么‘院长’,”丹尼森夫人开口说,“我们是大学,只有校长。”
女人们一脸困惑,根本弄不懂“校长”和“院长”的区别。明妮对她们说:“丹尼森夫人是对的,不要再叫我院长了。就叫我华小姐,听见没有?我们没有任何办工厂的计划。你们听到的是谣言。”
看她们还是不信,明妮又说,“如果这里将来要开工厂,你们就都管我叫骗子好了。我们是所大学,不是开工厂的。明白了吗?”
有些女人转身离开了。另外几人走上来,跟明妮打招呼,丹尼森夫人离她们远远地站着。她一直皱着眉头打量着她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丹尼森夫人和我接着往外走,上了宁海路。因为这条路很漂亮,当地人又称它为“基督路”。我们很为这条路而自豪,这是一九二一年金陵学院动工那年,南京城为我们学校特别修建的。学校建筑的私人承包商阿洪,对官方的工程师和工人很不信任,担心他们为这条街打造的地基不够牢固,经不住他的卡车碾压,所以求助于明妮。她仔细读了《大英百科全书》上关于道路修建的每一个字,从铺路的石子,到使用蒸汽压路机代替人工拉的石头磙子,都提出了详细的要求。结果,修这条路花费了相当于最初计划十倍的钱,所以这条路至今仍然完好无损,而周围同时期建造的其他街道,在两三年内都已经破损,不得不重新铺砌。
丹尼森夫人和我继续朝南往瞻园一带走,夫子庙就在那边。她似乎对刚才发生在学校大门前的事情耿耿于怀。那种场面表明,家庭手工艺学校又是生产肥皂、蜡烛啦,又是生产毛巾和雨伞啦,可能给了那些妇女错误的印象。老太太一直沉默不语,弄得我挺别扭。我知道,被那些女人称为“女菩萨”,一定让明妮感到尴尬,而对于丹尼森夫人来说呢,那就带有偶像崇拜的意味了。
我们走上中正路时,老太太终于说话了:“明妮太过分了。她不应该纵容那种个人崇拜。”
“我敢肯定她根本不喜欢别人那样叫她,”我壮起胆子说,“那些女人让她很尴尬。”
“她应该感到羞愧。没有哪个活着的人应该被称为神。”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茬儿,就继续沉默了,觉得很不舒服,还因为陪丹尼森夫人进城这事,我没告诉明妮。一路上,我看见一些日本商店都关了门,也许因为生意不好,主要是他们的东西太贵,也没法运到乡下去。我听说,有些日本店主和餐馆老板已经离开南京。留下来的商人,有不少按照“伪满洲国”的惯例,和中国人合伙做生意,或是只当保护人、中间人,好无本获利。
我们看到很多小商贩、小店铺,有些甚至在卖盗来、劫来的艺术品——画卷、字幅、玉器和青铜器。有个小贩只要两块钱就肯出手一对明朝小花瓶,丹尼森夫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她拿起它们,转过来又转过去,细细地端详了好久,最后还是放了回去,也许是不想让我看到她买偷来的东西吧。我告诉她:“现在,只有吃的东西贵。”的确,一只骨瘦如柴的小公鸡,也要卖两元钱。
夫子庙一带又恢复成了集市,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手推车、驮着筐的驴子、牲口拉的马车。街道两边,很多房屋依然没有屋顶,有些房子上边的一层楼都不见了,可下边一层,商店照样开门。这里有餐馆、菜市、茶馆、鸦片馆、理发馆、满是鸟笼和金鱼缸的宠物店、中药店、当铺,甚至还有一家澡堂子。我们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小贩唱歌般的叫卖声。在一个街角,一群人站在一个宽宽的布告栏前边。布告栏上钉着今天的各家报纸,供那些买不起报纸的人阅读。布告栏不远,是窄窄的秦淮河,静悄悄地流淌着,发绿的河水被微风吹出几丝涟漪。河对岸,几个中年妇人在岸边的平坦石头上,正在用棒槌捶打着涮洗的衣物。一条红篷小船从拱桥下边划过来,船上两位先生正在下棋,船尾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在划着桨。
一条小巷口上挂着两串小小的太阳旗,我看见里面有几家妓院,都开在带阳台的最顶一层。有些妓院,从窗户上的照片就可以看出来,是雇了从日本来的女人。尽管多数日本妓女已经三四十岁了,收费却比中国女人的同样服务高出一倍,比朝鲜妓女的收费也高百分之五十。我听说过这样的地方,却没想到今天在这里亲眼看见。傀儡政权里最活跃的人物潘吉米,对这些妓院的建立起了重要作用。私下里,中国人对他在这个问题上扮演的角色,不时地争论,有些人说,潘吉米为这座城市找到了一条保护良家妇女的途径;另一些人却坚持说,他向魔鬼出卖灵魂,已经成为这儿的头号卖国贼。我本人也相信,他应该为推动建立这些妓院而受到惩罚。城墙上曾经贴出过一张大海报,宣布等我们的军队一打回来收复南京,就会砍掉他的头。
潘吉米还曾经是国际救济委员会董事会的成员,积极投身过慈善工作。他是为数不多的外国人能够相信的官员之一。公平地说,他最多算个三流卖国贼,跟“自治政府”里其他官员差不多,而最大的卖国贼,是跟日本人合作,还在忙着组建傀儡政府的那些人。不管大大小小的卖国贼怎样为自己辩护,国民党已经做出了对叛国罪明确和无可争辩的定义:在敌军占领中国土地之时,为敌人做事的人,就是卖国贼。
此时丹尼森夫人的情绪好多了,已经从刚才的事件中摆脱出来,她说:“不可思议,你们中国人任何灾难都挺得过去。”
“就在一年前,这里还是一片废墟呢,所有的房子都被抢劫一空,房顶不见了,很多建筑被烧毁……谁能想象这一带这么快又恢复过来?”我一边说着,心头再一次腾起怒火。我居住南京这么多年,已经把这里当做新的家乡了。
“我感觉,”丹尼森夫人继续说,“这座城市在历史上曾经一再被摧毁,所以这里的人们一定习惯了各种各样的浩劫了。”
“没错,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能挺过被日本占领这样的大灾大难。”
夫子庙已经用红漆重新刷过,就连门口的大石狮子和门边挂着的牌子,都被刷洗得干干净净。嵌着琉璃瓦、翘着飞檐的牌坊上垂挂着两排灯笼,每个灯笼上都写着“福”字,灯笼下边,人们挤进挤出。日本人似乎打算保留这一处名胜,想恢复它的声望。
我们走进河边一家文具店,看看能为学校买点儿什么。店主是个胖脸男人,大鼻子一侧长了个带毛的黑痣。他欣喜地说:“欢迎光临敝店。丹尼森校长,看到您回来我真高兴。”他对她点头哈腰,眉开眼笑。
“南京是家乡,”她说,“我没别处可去。”
他的话她听了很受用,她就买了一盒金不换墨条。
我知道她不会写毛笔字,可能买下来是要当礼物吧。
返回时我们坐了人力车。回到金陵校园时,餐厅的晚饭时间已经过了,我俩就去我家吃了鸡汤面。饭后,我们喝着普洱茶,听丽雅念《字林西报》上的一篇文章。她上过教会学校,懂英语。文章说,日军刚刚占领了牯岭——江西省一个群山环绕的旅游小镇,外国人和中国高官过去常去那儿避暑,不过还不清楚我们军队这次死伤多少人。日本人宣称消灭了五千守军,但那绝不可能,因为国军已经熟悉了日本人的战术,知道怎么避免被围歼。
丹尼森夫人谢了我,说她度过了一个开心的下午和晚上。我很高兴,但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会对我好一点儿。要是吴校长在的话,她可以在老校长和她喜欢的明妮之间调停,化解矛盾,可我不过是个领班的,不可能有那样的本事。我只想明妮和丹尼森夫人保持友好关系。我不但需要保证全家能留在金陵学院这个避风港,还希望我能在老太太发火时,能让她平静下来。
三十八
被关进监狱的国际救济委员会那六个人,赶上裕仁天皇过三十八岁生日两天前的大赦,在四月二十七日被释放了五个人。我们学校的那名兼职数学老师也在被释放之列,只有一个学生的父亲还在监狱里。放回来的人都得到命令,不准把在狱中经受的折磨讲出去,否则就会被再抓进去。其中一个人的手腕给打断了;另一个,脸部已经半麻痹,再也无法连贯地讲话。可他们谁也没透露自己的遭遇,都只是说能活着回来真算幸运。
私下里,其中一人告诉我,他经常坐“老虎凳”——两腿被紧紧捆在凳子上,行刑的家伙把一块块砖头塞进他腿下边;还给他灌辣椒水,灌得肚子都快爆了。一开始他拒不承认那些指控,但到后来,他们说他犯了什么罪,他都一律承认。他甚至招供:他帮助约翰·马吉和霍莉·桑顿贪污救济金,还独自一人偷窃了一辆军车,其实他根本不会开车。“我只是不想被那些畜生整死。”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头上满是鳞癣,让我想起一只褪了毛的鸡。
“他们相信你的口供吗?”我问他。
“也许不信。有一次他们说,我骗了他们,就对我拳打脚踢,把我打昏了过去。”
“是谁动的手?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中国的狗腿子掌管刑讯室。有时候一两个日本军官也会露个面。”
日本天皇生日的那天,除了官方组织的活动,其他集会一律禁止。为了把女学生们管住,明妮宣布四月二十九日是“大扫除日”。随后,“自治政府”要求我们出一百个人,到城里参加“庆祝裕仁天皇生日”的活动。他们并没限定我们学校参加的人必须是青年学生,所以明妮认为我们应该从家庭手工艺学校选一百位妇女。可丹尼森夫人反对,说她们不是学生,不能代表金陵学院,她坚持要派女中学生。
我们一起商量这件事,所有的人,包括美国教师,都支持明妮的意见,因为我们知道,有些女孩子一肚子怒气,可能把“公众庆祝集会”看做是一种污辱。要是有人喊抗日口号,或唱抗日歌曲,就会给我们惹来大麻烦。还不止这些呢,爱丽丝和唐娜已经向我们报告,有几个女孩子正在谋划着抗议日本侵略的游行。我们可不想因为派她们去官方集会而把她们心中的怒火给点着,所以我们还是从家庭手工艺学校选了一百名妇女。
第二天早上,我们扛着写有“金陵女子学院”几个字的旗子正要出发,丹尼森夫人站在大门外,挡住了队伍。她对明妮说:“我不许你们打出我们的旗子,因为这些人都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明妮做个鬼脸,但还是让步了。“好吧,那我们就不带旗子了。”
于是我们就把旗子留下来,继续上路进城去了。丹尼森夫人两手握住旗杆,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渐渐走远了。远远看去,白绸子一飘一飘,遮住她单薄的肩膀。这时已是十点多钟,太阳升得老高,天气很热。女人们都知道我们是去参加“庆祝裕仁天皇生日”的游行,所以她们看去十分消沉,一声不吭地走着,有些人还低着脑袋。
为了防止有人抗议,也为了控制喝醉的士兵,城里边已经开始戒严了。我们站在三层飞檐、庙宇般的市政厅前边的广场上,每人发了一面纸做的小太阳旗。庆祝活动开始,首先检阅日本部队——一千人的骑兵、三路纵队的山炮、一个步兵团,先后经过主席台。每名领队的军官都举着闪亮的长刀,刀背抵着锁骨,带领自己的方阵前进。乐队奏出了《日本陆军军歌》。队伍经过检阅台时,军人们一起高喊“天皇万岁!”、“日本必定征服亚洲!”、“消灭敌人!”脚登高筒靴的两名日本将军和一些中国官员站在检阅台上,其中就有潘吉米,他是个高个子,文质彬彬,不过两眼有些上下不齐。他总是表白,他来当这个副市长,因为这是他能保护本地老百姓利益的唯一途径,但是重庆国民政府已经悬赏两千元要取他的人头。在整个庆典过程中,台上一些傀儡政权官员一直眼睛望着地板,尽管不时地也得鼓鼓掌。
其中一个官员叫冯殷民,形销骨立,一对招风耳,曾在东京大学获得考古学硕士学位。他发表了短短的演讲,虽很简捷,却都是空泛大话。他赞扬日本当局在城内恢复秩序和常态的努力,还强调说,所有的中国人都支持“东亚新秩序”。不到十分钟,他就高喊“天佑天皇!”、“日中合作万岁!”下台去了。接着,南京卫戍部队司令天谷少将通过翻译发表了讲话,他列举了让南京城的中国人受难的几条原因。其中有两个主要原因:第一,中国军队要对南京被毁坏负责,因为他们抵抗了以勇敢和无敌著称的皇军。一旦战败,中国官兵便消失在平民中间,利用妇女和儿童做掩护,这是很没有军人道德的。还有,蒋介石给全体民众灌输了对伟大的大和民族如此之深的仇恨,造成大多数民众对皇军充满敌意,拒绝合作或提供补给。更糟的是,城里到处都是狙击手,主要射击目标是日本军官。结果,很多指挥官只好穿普通士兵的军服,伪装自己。南京被攻占时,皇军别无选择,只能“处理掉”所有掉队和逃跑的中国军人;第二,从美国来的一些外国人,赖在这里不走,他们的在场,怂恿了中国人阻挠“胜利之师”。实际上是那些外国人,激怒了日本士兵去破坏军纪,向平民发泄他们的挫伤感,所以,那些西方人才是中国真正的祸害,应该被驱逐。
矮胖的将军戴着圆眼镜,胸前挎着两行绶带。他照着稿子念,两眼离手里那张纸和扩音器太近,以致听众几乎看不到他那张苍白的面孔。最糟的是,他的声音完全被那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翻译给淹没,翻译的中文讲话倒更引人注意。
讲话之后,又举行了反共示威游行,这个我们学校来的人没参加,只是站在一边当观众。连蒋介石都成了举着俄国人的锤子和镰刀的头号共产主义分子,游行者在检阅台前列队,队伍中有人举着蒋的画像,上面画了大红叉。
庆祝活动一结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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