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示意路海过来,告诉他替拉贝去把小侧门打开。拉贝跟着他,沿着走廊,从月门走出了院子,车子也没开走。他只能走着回家了,其他客人也都步行离去。
明妮后来对我说及那群妇女。“我没想到她们对约翰·拉贝有这么深的感情。”
“是啊,她们对他感激不尽啊。”我说,“而且,她们一定很害怕,希望受到保护。”
对很多妇女和姑娘们来说,拉贝一定像个保护神,总是毫不犹豫地对抗日本兵,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他在难民们眼中,远远不止是一个英雄。
十七
二月下旬的一天下午,一个四十来岁叫素芬的难民来到校长办公室,说她在城里模范监狱的劳工队伍里看见她十五岁的儿子了。明妮很吃惊,问她:“你看清了那是你儿子?”
“肯定是他,他朝我喊妈,还喊着说他好想家。魏特林院长,求您帮帮我,把他从监狱里救出来吧!”
“别急别急。跟我们详细说说那地方。”
素芬被问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里关着多少人?”我从里屋的办公室走出来,问她。
“好几百呢,好些人披着麻袋,像穿着雨衣的样子。有很多跟我儿子一样是十几岁的孩子。”素芬说着,两只大眼睛激动得发亮,晒爆了皮的鼻子翕动着。我知道她在大刘那里是备了案的。
“你儿子还跟你说什么了?”明妮接着问。
“没别的了。他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两个卫兵就把他们押走了。我明天早上再到那地方去等他。”
“尽量打听一下其他人的情况。”
“我会的。”
“先别告诉别人你在那里看见儿子了。我们要先拿出个办法来,有了办法再往外说。”
“我照您说的办。”
我很佩服明妮的慎重。如果我们把这消息一下子嚷嚷开,就可能在请愿的难民中引起骚乱,使大刘他们无法应付。
素芬慢慢走出办公室,她的肩膀下垂,走起路来两个膝盖有点儿互相磕碰。我想起几个星期前跟她交谈过,知道她是跟着一群难民从丹阳来的,她丈夫是国军里的伙夫,现在人在大西南什么地方。因为这层关系,她和我比较亲近一些,因为我女婿也在国军部队里。素芬告诉我,一颗炮弹落在她家后院,把正在院里喂奶羊的婆婆炸死了。素芬和儿子刚把她婆婆抬进屋,盖上一条单子,就听说日本鬼子来了。于是她和儿子跟着乡亲们一起往外逃。可是还没等逃到通向附近一个镇子的大路上,他们就被日本兵的一个中队截住了。日本兵把所有壮实点儿的男人都扣下了,说是皇军需要“很多很多人手”,会给他们好吃好喝,还会付给他们优厚的工钱。素芬哀求一个当官的放了她儿子。他只是个孩子,还没满十五岁,瘦得像只吃不饱的小鸡。“求求您,别把他带走!”她恳求着,两手在胸前一个劲儿地作揖。可是那体格粗壮的军官一脚把她踢开,还说要是她再啰唆就割掉她的耳朵。她吓得不敢再吭声,能做的只有把身上的干粮和水都交给儿子。
国民政府建立的那所“模范监狱”,现在成了日本人的军事监狱。她儿子关在那里的消息,给请愿这件事投下了一线希望。这个消息也让我看到,明妮不懈的努力是有道理的。如果是我的儿子被关在里边,我也会竭尽一切可能把他救出来。我觉得我应该出更多力,去帮助那些可怜的母亲和妻子们。
我和明妮都想知道,那所监狱里是不是还关着别的难民家的男人和儿子。明妮把大刘、霍莉和我叫到一起,提出个想法,派二十位妇女到模范监狱去,看看是不是能发现她们的家人。大刘和霍莉都觉得这么做太冒失了,对那些妇女也有风险。
我觉得,如果我们在监狱里看到更多难民的家人,就可以使我们的请愿更有力量。我提议,要不我们派三四个模样平平的妇女去看看?他们都赞成我的建议。
在路易斯·斯迈思的帮助下,明妮联系上了楚医生,他在市中心开了家诊所,关系很多,又热心帮助那些妇女找回她们的家人。多数外国人对他都评价很高,不过我对他的感觉要复杂一些。他在莱比锡大学拿到医学学位,说一口流利的德语,但他几乎不会说英语。马吉牧师说,楚医生是个热情的人,值得信赖。他不像很多中国人,说话从不绕圈子,直截了当。虽然是为“自治政府”工作,他在当地人们中间却口碑不错,因为他没有任何官衔,大部分时间都在给病人看病。马吉把他推荐给几个美国人当家庭医生。
三月初的一个刮风的下午,我和明妮来到他在城里的诊所,我们带去了请愿书,上面有六百个请愿人的签字和手印。
楚医生将近四十岁,举止温文尔雅。让我们吃惊的是,他在两天前已经见过大刘,对这件事情很知情。他身上三件套的西装显得有些大了,鞋子倒是擦得锃亮。他一边说话,一边用长长的指头在桌子玻璃板上敲着,好像在发电报。
“我昨天到模范监狱去过,和一个管事的聊了聊。”他用男低音嗓门对我们说,“那人说,那里关了一千五百来个强迫劳动的‘囚犯’。很多人是平民,有四十多人是孩子。但是那人不许我跟任何‘犯人’说话。他怕他的日本上司会怀疑他泄露情报。”
“您觉得我们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放人呢?”明妮问道。我有些惊讶,原来他已经介入进来了。
“有可能的。想法让更多的妇女都参加请愿,如果这里的日本人不理你们,就把请愿书送到上海去。总有给他们施加压力的办法。”
“我们会照办的。”
“囚犯们都吃不饱,营养不良。有些人虚弱得没法干活。也许你们应该让那些认出来家人的女人送些米饭和咸菜去。”
“现在只有一个当妈的认出了她儿子。”我告诉他。
“我可以肯定大家会认出更多的家人。”
“我们会尽力而为。”明妮说。
“我也会尽我所能帮你们。”他叹了口气,眼睛黯淡下来,眉毛也耷拉了。
楚先生是城里最好的西医大夫之一,自从他一个月前返回南京以来,连一些日本军官都来找他看病。有了他的帮助,我们希望这次请愿会有一些结果。
十八
三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和明妮到校园后院的花园去看几株即将绽放的水仙。十年前,她从美国带来几个花球,老廖帮着种下去了。她很喜欢花,特别是那些在秋天和冬天里绽放的。经过小池塘时,看见一些尺把来长的金鱼,在水里肚皮朝上漂着。我们意识到,一定是被肥皂水和粪便给毒死了,死鱼中间还漂着一块用坏了的洗衣板。很多女人在这池塘里洗马桶。刚开始,我们力劝她们别在池塘里洗,可是太多的人还是在这里洗,弄得现在就成了惯例。她们还在池塘里洗衣服、洗尿布。校园里还有三处池塘,一个在图书馆后边,一个在职工楼南边,宁海路附近,还有一个在练习馆门前。但是那三处都比这一处大得多,所以还没被污染得这么厉害。
虽然目前校园里的难民只剩三千三百二十八人了,可已经离开的那七千难民却留下了大量垃圾废料。草丛里、篱笆旁,到处是粪便,难民中的一群女孩子曾用柳条筐和小粪叉把粪便收拾起来,集中倒在四座楼的后边。随着天气一天天转暖,那些排泄物必须尽快地处理掉,不然就可能爆发传染病。那些女孩们挖了一些大坑,把收集起来的粪便掩埋起来,可我们知道,即使掩埋也不是个根本解决的办法。我们需要大量的石灰来掩埋粪便,杀死细菌。然而到目前为止,我们连一点儿石灰也没搞到。
“哎呀!太难闻了。”明妮说。
“我们最好马上把这块地方清理干净。”我说。
“说得对,我们一定得尽快弄到些石灰。”
我和明妮不再继续往西去看水仙花了,二人返身朝经理办公室走去。她想派路海到安全区委员会去找普莱默——拉贝走后普莱默继任当了主席——去问问他们答应帮我们搞的石灰有了眉目没有。我们在路上碰上了茹莲,她一看见我们就说:“有个姑娘自杀了。”
“在哪儿?”明妮问。
“中心楼。”中心楼现在由茹莲负责,霍莉因患扁桃体炎和过度疲劳而住医院了。两天前我去看霍莉,她就想要回来,说医院里太吵,可是威尔森不允许,一定要她再住一个星期。他知道一旦放她回学校来,她是不会躺在床上休息的。
我和明妮、茹莲一起赶往中心楼。果树的花香闻起来有点儿甜甜的,一些难民在校园里闲坐,寇拉领来的那两个盲女孩,和另外两个盲女孩一起在吹笛子、拉二胡,练习演奏昆曲选段。
中心楼的二楼围着不少人。我们走进一间住了六十多个妇女的教室。屋里一股呛鼻子的怪味儿,让人想起鸡笼,不过我已经习惯这种气味了。茹莲把我们带到最里边的角落,这里用天蓝色的帘子遮起来了。明妮和我俯下身去,细看那死去的女孩——她不满二十岁,相貌平平,但皮肤细腻,一头乌发。她一脸病容,合着双眼,嘴巴微微张开,嘴唇黑紫,我可以看见她嘴里面有浓稠的血迹。她的圆脸已经发灰,但表情安详,好像要张嘴打哈欠一般。她的手指短短的,手搭在似乎仍在起伏着的胸前。她的衣服包裹起来当了枕头,枕头旁边有一个空了的老鼠药瓶子,那可能是她在哪个废弃的厨房里找来的。一条破毯子盖在她的肚子上,两条腿却伸在外边,一只脚上穿着深红色的羊毛袜,另一只脚光着。虽然看上去眼熟,我一时却认不出她来。
“这是谁呀?”明妮问道。
“她叫余婉菊。”茹莲回答。
这一说我想起这女孩来了,她是十二月十七日那天被日本兵带走的十二个姑娘里边的一个,可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我不知道怎么跟明妮讲她的事情。
“她干吗要对自己这样做?”她继续问。
“我也不知道。”茹莲说。
“你们有谁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吗?”明妮问站在周围的女人们。
她们都摇头。过了一会儿,有个人说,那女孩夜里总是在哭。另一个人补充说,她经常不去吃饭,雕像一般盘腿坐在角落里,盯着地板出神。一位三十来岁、抱着个吃奶孩子的女人说,她觉得死的这个女孩一定是个学生,因为她经常独自一人在看一本厚厚的书,还哼唱电影插曲。从第一天开始,这些女人就怀疑她是不是有点儿不正常。
我拽了拽明妮的袖子,说:“咱们出去吧。”
我们走出房间,茹莲跟了出来。在走廊里,我告诉明妮说:“那姑娘怀孕了,前两天去过医务室。她想做人工流产。我们跟她说,没法给她做,因为这里没有医生。我们应当更多地帮她,但却不能杀死孩子。护士和我都不知道怎么打胎。”
“孩子的父亲是谁?”明妮问。
“日本鬼子。”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记不记得去年十二月的一天晚上,鬼子抓走了十二个姑娘?”
“记得,有六个人第二天早上回来了。”
“死的这个姑娘就是那六个人里头的。”
“可她们都说自己没受到伤害。”
“那只是她们自己说的。她们怎么能承认被人强奸了?要是大家知道她们被日本鬼子祸害了,她们还怎么找婆家?她们自己和家人都丢不起这个人。”
明妮大惊失色,身子一晃。她把手搭在茹莲肩上,气急败坏地对我说:“你怎么对这事一字不露呢?那些姑娘至少应该接受一些治疗。”
“这种事情大家是不会说的。我想过要告诉你,可是我一直没有证据验证我的推测。谁会想到那姑娘会自杀呢?”我垂下眼睛,婉菊到医务室来之后,我应该告知明妮。
“其他五个姑娘在哪儿呢?”
“除了大刘的女儿美燕,其他人我不知道还在不在这儿了。”
明妮二话没说,转身重重地走下楼梯。她一个人出去了。
我叫来看门的老胡,还有老廖,他俩把尸体放在一个拖车上拉走了。明妮又转回来,我们跟着拖车,来到小果园外边的小山坡。我们在一道峡谷的坡上选了个地方,就开始挖坑。
老胡和老廖轮流着挖,我拿过铁锹也帮着挖,不到三分钟就干不动了。矮胖的老胡由于出汗稀疏的头发都贴在了脑门上。坟坑挖到快一尺深,老胡每扔出一锹土都要“嘿”地喘出一声,明妮便接过手去。她使出全身力气,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右脚下的铁锹上,往外扔土时再直起半个身子。她的铁锹挥得很有节奏,灵活的动作让我们感到意外。我知道她是在乡村里长大的,小时候什么活儿都干过。在伊利诺大学厄本那—香槟分校读本科时,她还是个篮球运动员,用她自己的话说,“壮得像个大洋马”。没多一会儿,她也开始气粗起来,却干得更猛了。眼泪时不时涌出眼睛,和汗水一起流下脸颊。只见她气喘吁吁,鼻子好像也堵住了。
干了一阵后,明妮说:“可惜我们不能给她口棺材。”她把铁锹递给老廖。
“要是知道她家人在哪里就好了,”我说,“那样他们就可以把她接回老家了。”
一群乌鸦在清澈的天空中盘旋,发出刺耳的叫声。两只浑身是泥巴的野狗,活像一对双胞胎,站在附近,一会儿用爪子在地上刨刨,一会儿用鼻子到处闻闻,看那情形,一旦周围没人,它们就能把埋在土里的姑娘扒出来。这让我们警惕起来,一定要把尸体至少埋两尺深。老廖后悔没有带张芦席来,好把尸体包裹一下。
“婉菊,请原谅我们。”在老胡、老廖把姑娘放进坑里时,明妮说道。他们把土铲回坑里。在他们需要喘口气的间隙,我就拿过铁锹来接着干。把她埋好以后,我们站在土堆前默哀了一会儿。明妮像是对死者发誓一般地说:“我再也不会让这样的罪行在我们校园里重演。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保护这里的妇女和姑娘们。如果需要跟日本兵拼命,我会拼的。我再也不当懦夫了。”
我说:“安息吧,婉菊,忘掉这个不公平的世界。我明天会来给你烧炷香的。”
明妮蹲下来,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出声来:“都是我不好啊,婉菊!我应该守在你们旁边,不让日本兵把你们抓走。你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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