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妮越反省这件事,内心就越被悔恨和痛苦啃啮。我劝她不要再想下去了。眼下有这么多事情要去操心,我们不能让负疚感压得无法工作。
我们决定,在报告上把重点放在日军占领南京后的头十一天,也就是到十二月二十三日为止,这样明妮就不必提到二十四日发生的事情——等到该写下一份报告时,再从圣诞节那天写起就是了。除了她无法清楚地解释她对抓人事件的责任,她还担心会给丹尼森夫人反对她提供口实。我们知道,唯一有闲心仔细审查明妮报告的,就是那位老妇人了,她似乎总是紧盯着明妮不放。为了给丹尼森夫人一点儿安抚,明妮强调说,这里充当难民营只是临时性的,难民一离开,我们就可以恢复教学。
明妮补充了几起强奸和被及时制止的强奸未遂案例,她在结尾时说:“我们未能如我希望的那样防止所有悲剧的发生,但是,和其他难民营相比,我们的记录是非常好的。”那是真话,但是她并没有为此而宽心。
她写到金陵难民营所取得的几项成绩,其中之一就是教会了难民们排队领取食物。头几个星期里,那些妇女和姑娘们在粥场挤作一团,互相推搡着要抢先领粥。草地被践踏成泥坑,连灌木篱笆都被踩烂了好多处。现在,在领饭时,可以看到大家都可以按次序排队了,多了不起啊。明妮还写道,很多难民抱怨说粥太稀了,显然粥场有偷盗行为,不过我们尚未找到漏洞在哪里。这件事令明妮愤慨,她派路海看紧几个炊事员,但他没能查出原因。明妮誓言要追查到底,亲自去询问了伙房管事的。一脸麻子的管事叫陈兴,支支吾吾地说,他已经力所能及地尽量把粥熬稠了,可是到目前为止,情况并没有改善,难民们继续牢骚不断。
我们学校曾经几次提出由我们自己来经营粥场,可是当地红十字会的人都不让。明妮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在这种情况下,还要考虑赢利。要是能逮住这里边的“老鼠”就好了。
报告终于完成了,可她怎么寄出去呢?明妮说,她去找一个要去上海的传教士朋友,让他把信带到上海寄出去。
十六
元旦过后,日本兵的胡作非为总算减少了,很多难民感觉局势已经平静了些,不需要待在难民营里了。一月中旬,我们这里还有七千难民。一些妇女觉得只有通过明妮出面交涉,才能把她们的男人要回来,所以她们还是继续跟着我们。一月下旬,明妮和大刘去向日本大使馆递交了请愿书,一个叫福田的官员接了下来,说会有人认真考虑的。同时,由当地一些同日本人有关系的士绅和官员组成的所谓“自治市政府”傀儡政权下令,所有难民营在二月九日以前都必须关闭——这倒在某种程度上让明妮放了心,她知道,丹尼森夫人是很不乐意看到学校被长期充当难民营的。
我们开始说服难民中间年龄比较大的妇女,劝她们回家。有些人走了,可是两三天后,她们又回来了。很多人已经没有地方可住,因为家已经不存在了。有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回去后,被四个日本兵拖走,蹂躏了一整夜,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放了她。她回到难民营,恳求明妮再也别让她回家了。还有一个六十三岁的妇女,回家后被两个日本兵捉住。她对他们说,自己都够当他们奶奶的岁数了。那也没用,他们把她按倒在地,强奸了她,还狠跺她裹的小脚。第二天,她一瘸一拐地返回金陵学院,浑身发抖,流泪不止。还有些妇女,出于震惊和羞辱,返回我们难民营以后不跟任何人说话。
她们的遭遇让人十分惊恐,我们意识到,不能匆忙关闭难民营。离规定的最后期限只剩一个星期了,可我们也不能按时关闭难民营。现在有一点是我们明确的——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能强迫任何妇女搬走。不管它什么“最后期限”了,我们坚持说很多难民现在无家可归。
最后期限过了,一个难民营也没有关闭。约翰·拉贝对有关当局坚称,把那些妇女送回家去,就等于把她们扔给日本兵去祸害,所以关闭难民营一事被搁置下来。与此同时,“南京自治政府”开始对所有居民和难民进行登记,还宣布,对任何十五岁以上没有身份证者,一律逮捕和关押。民众十分惊恐,在所有难民营内排起长队办理登记手续。有些住在安全区之外的居民甚至头一天就来排队,穿着大衣或裹着毯子,通宵等候登记。很多男人害怕这也许又是圈套,把所谓当过兵的人引诱出来,统统干掉。的确,三个星期以来,日本人从各个登记处抓走了两万多人。说是“宽大”他们,提供报酬优厚的工作,所以那些人都站了出来,希望能挣些钱好养活家人,可是日本人把他们全都关押起来了。其中三千人被罚做苦工,其他人则被押赴刑场。
好几百名男人来到我们学校,想在我们这里登记,因为,如果他们被指为“当过兵”,有些勇敢的妇女,会按照我的吩咐,站出来为他们担保,说他们是自己的丈夫或儿子。这样一来,负责登记的官员就有可能放他们过关,发给他们身份证——那是一张三寸宽五寸长的卡片,从中间对折,盖着猩红的公章,印有“良民证”三个大字。卡片上有持证人的姓名、性别等,还有一张正面照片。刚开始一直是日本人负责登记,可是进行得越来越混乱,而且他们很难——或者说几乎不可能——看得出来谁是当过兵的,所以他们把整个工作交给傀儡政权了。作为与新自治政权“合作”的姿态,安全区委员会敦促所有难民营尽快完成登记工作。除此之外,约翰·拉贝和其他同事都相信,有外国人在场,登记的难民会更加安全一些,他们便号召大家现在就去领良民证。
德国西门子公司决定在二月底关闭它在南京的办事处,所以拉贝要回德国去了。他马上要走的消息在难民营里引起了不小的恐慌。拉贝的别号叫“活菩萨”,广受难民们的崇敬。还有人称他“拉贝市长”,但被他阻止了,“自治政府”正急着要取代安全区委员会和国际红十字会,他可不想平白招惹他们的反感。几天来,我和明妮一直在盘算着给他开个欢送晚宴,不过,新鲜鱼肉休想搞到,我们就改成开茶话会了。
二月十七日犹如春天,鸟语花香,万里无云。金陵学院的难民们纷纷把被褥拿出来晒,姑娘们在楼里拖地板,擦门窗,整个难民营显得人声鼎沸,色彩斑驳——洗干净的衣服和尿布摊晾在树丛上,把校园弄得活像个人口众多的村庄。看着这种乱糟糟的景象,我感叹难民营要开到何年何月。如果让丹尼森夫人看到了,她说不定会当场心脏病发作。
我用果脯蜜饯为茶话会做了个差强人意的大馅饼。我们还打开了食品间里的最后一盒巧克力,摆在一盘剥了皮的柑橘和一钵菠萝罐头旁边。拉贝带来两根胖鼓鼓的香肠,我们把它切了,放在一盘熏鸭旁边。除了三个德国商人和八名美国传教士,美国大使馆副大使约翰·埃里森也来了。他在东京和神户当过五年外交官,会讲日语。埃里森曾是美国驻南京大使馆二等秘书,可现在却是美国在这里最高级别的外交官了。今天好奇怪,他身边多了个大块头的日本卫兵护卫着他,弄得他好像被逮捕了似的,可能是因为两个星期前,一名日本兵对他动粗,西方几家报纸报道了那次事件。埃里森六个星期前返回南京,到现在仍为全城的恐怖景象震惊不已,尤其是满大街那些尸体,有的已经被狗啃鸟啄。他无法相信,一贯以“纪律严明”著称的皇军,为什么会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杀戮。留在南京的德国人——拉贝、罗森、施佩林等几位——经常拿他的惊诧取笑,称他是“埃里森梦游仙境”。
圆桌上放着一钵加了粉丝和花生酱的蔬菜沙拉,所有的来客都很喜欢这道菜。大家大多围桌站着,手里端着盘子拿着叉子聊天。大刘向大家敬“酒”,他举起一杯乌龙茶,笑着宣布:“即使我们中国人啥都不剩了,我们总还是有好茶。”
大家举起杯来,祝愿拉贝回德国后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据我所知,拉贝尽管外表强壮,其实身体并不好。因为他有糖尿病,他口袋里总是装着一瓶胰岛素和一管注射器。由于他经常得在深夜里从床上爬起来,与企图闯进他家或闯进德语学校那个小难民营的日本兵交涉,所以在白天里总是感到困倦,时常打瞌睡。拉贝回国之行将先到上海,从那儿乘船四个多星期到热那亚,再坐火车回柏林。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回到家里会是什么情况。他告诉明妮和霍莉,“等我见到孩子们,我自己也差不多要垮了。”
明妮为这个没有酒也没有奶酪的简陋茶话会向拉贝致歉。我们都知道他很喜欢奶酪,现在经常因饭桌上没有奶酪而对厨子发脾气。他甚至连土豆都馋。
“这茶会真精彩,很难忘,”拉贝说,“谢谢你,魏特林小姐。”
他近来瘦了很多,却还是有点儿肚子。霍莉私下里经常开他的玩笑说:“他要是个单身,我会追他到天涯海角。”我对她说:“得了吧,他比你可老太多了,你们不般配。”拉贝五十五岁,比霍莉大出整整十五岁。
他和路易斯关系很好,自从十一月份以来,两人几乎每天都一道工作。路易斯钦佩他的度量、他的见识和办实事的能力,而拉贝则喜欢路易斯不管做什么,总是有着旺盛的精力和不懈的热情。不过,他俩也会一刻不停地调侃对方。路易斯管拉贝叫“洛克菲勒”,因为他白天里办公的地方,也就是安全区委员会的总部,是一所豪宅。每次他那两个忠实助手,韩先生和郑先生,一走进门把电报交给拉贝,路易斯就会挖苦他:“又是希特勒发来的?”这会儿,路易斯一手端着茶杯走过来,嘎吱嘎吱嚼着爆米花,一脸坏笑。拉贝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希特勒召我回国了。对不对?”
“他肯定有重要任务要委派你啦。”路易斯说着脸板起来。我们都笑起来,大家都知道拉贝是纳粹党在南京的一个头目。
“其实啊,领袖未必想看到我呢。前些天沙芬贝格总理到大使馆来了,召我过去,斥责了我。他跟我强调,日本人在这里的所作所为跟我们德国人没有关系,因为他相信,中国人一旦自己应付局面的话,就会与日本人合作的。我觉得,现在就连希特勒可能都已经烦我了。”
明妮举起茶杯,对拉贝说:“约翰,不管你的政治主张是什么,你都是我敬仰的人。”
我们跟他碰了杯,每人喝了一口。这时鲍勃·威尔森走过来,他的秃顶微微发红,把一只手搭在爱德华·施佩林的肩上。“约翰,我有东西给你。”他对拉贝说。由于日本人几乎不让任何医务人员进城,在将近六个星期的时间里,鲍勃是城里唯一的外科医生。他就住在南京大学医院里,以便日夜不停地工作。他笑起来脸上现出些皱纹,看上去疲惫不堪,因为他得不分昼夜地给病人做手术。有时候他干得两手都肿了,可还得继续干下去。
“给我什么?”拉贝问道,“希望别又是一栋房子。你知道,我可没法把不动房产带回德国去。”这段时间以来,有太多的房子“给”了他,他都受不了了,因为房主们还有请他保护那些房产的意思,都知道他这里的工作一结束,他离开了,房子是带不走的。
鲍勃用靴子碰了碰桌子底下的一个帆布包。“我送你一百支胰岛素针剂,你不想要吗?”
“上帝啊,我太高兴了,”拉贝说,“可是你其他病人不需要吗?”
“我们只给他们治疗枪伤和刀伤。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屠夫,整天除了在人身上切除和缝合就不干别的了。”他举起装了胰岛素的书包,放在桌子上,又对拉贝说:“尽快用——一年以后这些药就失效了。”
“我会的。万分感谢。”拉贝说。
大家交谈时,瑟尔·贝德士在角落里的一把椅子里打着盹儿,布满青筋的手仍端着茶杯,脖子上的喉结不时地跳上跳下。在美国人当中,因为他的机智和博学,他通常是最活跃的一个,可是这天下午,他疲惫得已无法支撑。这些天来,除了管理南京大学内的难民营,他还开着辆卡车,给安全区内养活着二十万难民的各个粥场运送大米、木柴和煤。只有外国人在运送粮食的时候才不致遭到抢劫,所以开车的活儿都是瑟尔和其他几位外国人包下的。我们谁也没去打扰他。
茶会快结束时,明妮建议埃里森先走,因为他身边还跟了个日本卫兵,于是这位外交官就比其他人先走一步了。这时茹莲进来了,一双杏仁眼里全是笑意,悄声对我说,门外聚集了一群妇女,要向拉贝道别。
我走到拉贝身边对他说,“拉贝先生,我们难民营的一些妇女想跟您说声再见。您能去见见她们吗?”
“好的,我来了。”他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就跟着我们来到门口。其他人也都出来了。
科学楼前的景象让我们震撼。三千多妇女和姑娘们齐齐跪在地上,痛哭着哀求:“求求您不要走!求求您不要抛下我们!”
“不要把我们丢下不管!”一个声音喊起来。
“可别再不保护我们了!”另一个叫道。
拉贝慌乱起来。他走到第一排人群面前,说:“都请起来吧。”
可是没有一个人站起来。他弯下身去,用英语对她们又说了几句,还是没有人动一动。他向人群按中国方式鞠了三个躬,然后直起身子,对大家挥着手,有些人已经号啕大哭起来。他问明妮:“我该怎么办?”
“跟大家说点儿什么吧。”
“我能说什么呢?我根本没办法解释我的离去。要是我能像你一样留下来就好了。”他咽了一口唾沫,宽阔的前额冒出一层汗珠。他不会说中文,于是转向人群,再次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但是人群依然不起来,很多人哭声不断。拉贝对明妮说:“我还是走吧。”
“好的,这边请。你可以从旁门走。”明妮说。
我示意路海过来,告诉他替拉贝去把小侧门打开。拉贝跟着他,沿着走廊,从月门走出了院子,车子也没开走。他只能走着回家了,其他客人也都步行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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