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处,把他们出卖了。该死的日本佬,他们简直是疯了,要不就是杀得住不了手了。”
拉贝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本顺和那六个女孩子的消息。在他办公桌上,打字机旁边放着一面纳粹的万字旗,打字机上有一封尚未写完的信。不论何时出去面对日本兵,拉贝都会带上这面旗子,有时候他会冲着正在犯罪的日本兵挥旗。他会叫着“德国人”或是“希特勒”,可是就连这样也没能起到多大的威慑作用。南京陷落前,拉贝曾经给他的元首发过电报,恳求他为中国人出面干预。他甚至对美国人夸下海口,说“只要希特勒一句话,日本人就会老实了”。可是到现在为止,最高元首还是没回应。
“我最担心的是,”拉贝对我们说,“安全区里假如有一个中国人,为了自己的妻子或女儿遭到强奸,而杀了一个日本兵,整个中立区就会遭到血洗。那样,我们的救济工作就全部泡汤了。”
“我担心的也是这个。”明妮表示同意。
感谢上帝,这里还没有一个中国人敢杀日本兵。这也是因为日本兵从来不单独一人强奸妇女,总是找另外一个人来做掩护。抢劫的时候,也是成群结队地干。
返回金陵学院的路上,大刘对明妮说,“日本鬼子烧杀奸淫,全因为没人能够阻止他们。”他的眼睛里再一次燃起火来,他已经变得疯狂。
我知道,他的女儿美燕一定是受到了伤害,可是当着明妮我什么也没说。她依然相信我们的祷告使奇迹发生了——六个女孩平安回来,没有受到伤害。
那天晚上,那二十五名宪兵又到我们学校来了。我们不知道总领事是不是把我们的口信转告给田中了。明妮同霍莉和我交换了意见,我们都觉得,让宪兵住进学校来还是明智的,有他们在这儿,至少可以使日本兵不能随意闯进来。明妮努力说服了那些宪兵,就守在校园外边。从今天起,马路对面对着校门的一间房子里,会为他们生一个大炉子,那里还备好了茶、葵花子,还有学校伙房给做的豆沙馅饼。这些东西似乎让宪兵们高兴了一些,也许他们就不会再溜进校园来糟蹋妇女了。明妮相信田中一定训斥过他们。
到十二月二十三日为止,校园里已经接收了一万名难民。事实上,我们已经没有数了,再也无法对人流保持记录,所以实际数字可能还不止一万。单是艺术楼里,就住进了一千多人。茹莲说顶楼上住了大约三百人,明妮感到有些担心,但她没坚持要统计人数,因为有的人并不通知我们就离开。
每当下雨或下雪天,所有难民都挤进室内,很多人夜里没有地方躺下,只能坐在楼梯上和走廊里。白天,很多人就在室外闲逛,只要在那儿有一小块地方落脚就知足了。明妮曾经住着一套三间的公寓,可现在她只剩下了一间房,其他两间都腾出来给带小孩子的妈妈们了。她告诉我说,有时候半夜里她会被婴儿的哭声吵醒,觉得很烦,可是我看到她每次早上起来,总是愉快地和那些妈妈们打招呼。
我们最大的难题,是让这么多难民都能吃上饭。可大米从来都是不够的。更糟糕的是有些人得了双份,另外有的人一整天都没饭吃。粥场开门时,大群的妇女蜂拥而来,很多人懒得排好队,对别人连推带挤。一连几天,霍莉、娄小姐、我,还有另外几个年轻职工,为了让难民们在吃饭时间排好队伍而费了不少劲儿。几天后我们取得了一些进步,分派了很多年轻难民,负责看管大家在粥场外边站好队。
对于那些身无分文的难民,我们分发了食品券,超过百分之六十的难民都是免费吃饭。可还是有些人没力气排到粥桶边上。我们的工作人员便在她们的袖子上缝上红标签,下午饭开饭的时候,她们就可以走到队伍前头——用这样的办法,她们至少能一天里吃上一顿饭。
十二
让所有人惊喜的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一大早,那个送信的孩子本顺回来了。我把他送回他在东院的住处,我和明妮都想知道这些天他出了什么事。可是,本顺待在房间里,坐在那张和其他三个同屋共用的桌子边,一句话也不说。他瘦了好多,看上去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目光涣散,鼻子阻塞,裹在一件破旧的大衣里,腰上系着根草绳,他更像是个稻草人,时不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给我点儿干的吃!”他再次恳求,“我还饿。”
我们只给了他一点儿粥喝,怕伤了他的胃。我说:“你必须吃一天的流食,然后才能吃干的。”
虽然他很确定地认出了我,可他好像认不出其他一些人了,只是用一双茫然的大眼睛看着大家。明妮摸了摸他汗津津的前额。“他一定在发高烧。”她说。
“他肯定遭了不少罪。”我也说。
“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暂时不要给他分派任何工作。”明妮嘱咐我,然后转身对本顺说,“你现在回到家了。需要什么就告诉我们,好不好?”
那孩子咧嘴一笑,什么也没说,然而在明妮和我离开的时候,他抬起手挥了挥。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我们回到办公室,计划圣诞节怎么过。我们一边说着,明妮一边把两人的想法记在便笺纸上,这时,一个中佐带领着一伙日本军人来了。明妮让他们进了办公室,叫仆人倒了茶。临时雇来的送信员,一个瘦骨伶仃的十几岁男孩,向我报告说,大门外边至少有一百多日本兵。我悄声告诉明妮:“校园里现在有很多他们的人。”
他们今天为什么来了这么多人?我把那个送信的孩子拉到一边,叫他跑步去中心楼和各宿舍楼,把日本兵到来的消息通知我们的工作人员——要他们确保年轻妇女和女孩们都尽量少露面、少喧哗。那孩子立刻就去了。
这些军人一坐下,胖脸的中佐就自我介绍说,他是谷寿夫指挥的第六师团后勤部副部长——谷寿夫以凶悍著称,绰号“九州虎”。中佐说,他们需要我们的合作。那个中国翻译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帮他翻译着,其他三个军官喝着茶。明妮说:“如果你们的要求合理,我愿意帮助你们。”
那军官哼哼一笑,继续说:“我们打算在士兵当中加强纪律。自从攻下南京,我们的部队在不长的一段时间里变得不太守规矩,主要是因为皇军在紫金山战斗中失去了很多弟兄,所以无法控制复仇的行动。现在,他们平静下来了,是建立秩序、实现城内和平的时候了。我们将恢复娱乐业,这样就需要一些女人。”
翻译把他的话一翻译完,明妮就坚决地说:“我们这里没有那种女人。”
“根据我们的情报,”中佐继续说,“你们难民营里边有一些妓女。我们是来征召她们的,还会给她们发执照,这样她们在娱乐男人的同时又可以挣钱养活自己。”
“我没发现难民中间有任何妓女。”
“我们可以轻易地认出她们,这个你不必担心。另外,你不觉得这是保护像这位一样的良家妇女最有效的方式吗?”他对我一指。我被他指得心头怦怦直跳。“说实话,”他继续说,“我们的士兵都是年轻力壮的家伙,需要女人帮他们放松放松,所以,建立起职业服务才是终极的解决办法。你不觉得吗?”他的猫眼睛挤出一团笑容。
让我吃惊的是,那肿眼泡的翻译在把他的话翻译完后,停顿了一下,便补充说:“魏特林小姐,这是命令,争辩是徒劳的。”他咳嗽起来,用手背堵住了嘴。
我很担心,不过一句话也没说。他们真的打算招募些妇女来开妓院吗?我听说过日本军队里有那种服务,可是他们怎么能知道谁是妓女?再一细想,我想起来,在难民中间看到过几张化过妆的脸,尤其是在粥场总是抢前或插队的那两个女人,到了这里她们还每天抹口红、画眉毛、在脸上扑粉。更糟的是,她们的香水发出一股烂菜叶子的味儿。那两个穿着艳丽缎子长袍的,如果能挣到钱,说不定还愿意干她们的老本行呢。
中佐在等着。明妮该说什么?她征询地看看我,但我垂下了眼睛,不知道如何是好。那些日本人果真能看出一个妓女和一个良家妇女的区别吗?他们要是选错了人可怎么办?他们可能会故意选中一些纯洁的女人。
明妮终于说:“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能看出来谁从前干那种工作。”
中佐发出一阵狂笑。“不必担那个心。我们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可以看出她们来,非常准确。”
“你们计划为你们的娱乐事业要多少女人?”
“很多,越多越好,但是从你们这里要一百人。”
“这里根本没有那么多妓女。”
“一定有的,因为我们知道怎么找出她们来。”
“不过,有一个条件,那些女人一定得是自愿重操旧业的。”
“当然,除此之外,她们还可以得到很好的报酬。”
“如果是这样,你们可以找她们。”
突然,外边传来一个女声的尖叫,接着,四处响起了叫喊声。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日本兵已经闯进校园来抓妇女了!明妮和我都惊恐地意识到,那中佐是把她拖在这里,而他的手下就去行动了。我们怎么能制止他们?门被两名军官堵着,其中一个脸上有一片弹片留下的疤。
明妮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边朝外张望,我也跨步上前和她一起看。只见外边的日本兵正在拖走一些年轻妇女,被拖走的,似乎都是身材不错和相对漂亮的。有些在哭叫,拼命要挣脱出来,一个脸蛋挺清秀的女子在艺术楼前抱住了石狮子的前腿,尖叫着不肯放手。一个日本兵在她肚子上猛击了两拳,把她打得松开了石狮子,被拖走了。一个梳着两把刷子辫的小女孩追着他们,疯狂地呼喊着,可是两个年岁大些的女人把她拉住了。我认出来了,那个年轻女子是燕英,那个小女孩是她妹妹燕萍。
明妮猛一转身,气急地冲那中佐说:“这是绑架!我要到你们上司那里去抗议。”
他轻蔑地一笑,一边嘴角翘上去。他说:“随你的便。”说着把头一摆,羊皮手套一挥,趾高气扬地走出办公室,他手下的人都跟着他离开了。翻译官朝明妮挥挥手,摇了摇他那双下巴的脸,什么也说不出来,朝门口走去。
明妮跌坐在椅子里,哭了起来。“我们该怎么办,安玲?”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继续说:“哦,我根本就不该让他们去挑女人。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在你还没答应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抓人了。”我说。
“那不是借口。我怎么会这么蠢呢?”
“你允许不允许,他们都是会抓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
“哦,我该怎么办?”
“这不是你的错。好啦,你现在别这么说了。我们必须去看看校园里的情况。”不等她回答,我就冲出门去,向各个楼里的员工打听情况。
这一次,我们失去了二十一名年轻妇女。
尽管明妮参加了路易斯、瑟尔、普莱默他们的圣诞晚餐,她对节日却一点儿兴致也没有。老廖带来一株冷杉,布置在她房里。明妮喜欢园丁安排的这棵树,树下的蜡烛和基督诞生场景的装饰,可是这些都没法使她高兴起来。她说自己精疲力竭,四肢无力。一看到她,一群姑娘便问道,日本兵会不会再闯进来,再抓走七十九个“妓女”,去凑够一百个。她高喊道:“除非他们踩着我的尸体进来!”可她们还是一副不敢相信、惊恐万分的样子,人们也不断地谈论着那些被日本兵抓走的妇女们。
圣诞节过后,明妮在床上躺了三天,喉咙疼痛,眼睛发炎,身心极度疲惫。她虚弱得连笔都拿不住了。可她还是想代表一些难民给日本大使馆写封信,控诉他们的家人被日本兵抓走了。她答应过要替她们去说情,尽管她对我说,这无济于事。
十三
圣诞节过后五天,明妮去日本大使馆递交了那封信。她刚刚回来,那个俄国小伙子寇拉就带着两个盲人小女孩来了。两个女孩一个八岁,一个十岁,都穿着破破烂烂的长袍,脚上的靴子都太大。小的那个握着根竹笛,大的那个提着把二胡。自从去年夏天来到南京城,她们跟着一支小乐队,就靠在茶馆、露天剧场等地方表演,勉强活了下来。现在乐队里的人抛下她俩都逃走了。寇拉在中华女中的门外偶然碰见她俩,就收留她们住了几天,给她们的赤脚找来羊毛袜子和靴子。他想到我们这里也许更适合她俩,所以就带她们来找明妮,她除了接受别无办法。
寇拉常说他不喜欢中国人,因为他被一些中国商人骗过,但是他对外国人说,一旦南京陷落,他留在这里或许会有些用处。更重要的是,他在这里开了一家汽车修理行,即使在目前的局势下,生意仍十分兴旺。他一度相信,号称“亚洲的希腊人”的日本人应当统治中国,而且能使这个国家成为发展生意的好地方。可是日本兵的暴行令他惊骇不已,所以他加入了安全区委员会,来帮助难民。因为懂一些日语,他可以当当翻译。
“谢谢你,魏特林小姐。我没办法收留她们,”他用中文说道,把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朝明妮的办公桌前推了推,“只有你可以给她们一个家了。”
“金陵学院也被日本人毁得差不多了。”明妮转向两个女孩,拉起她们裂了口子的小手,说,“你们在这里很安全。不用害怕。”
她叫我在主楼里把她俩安排到特别房间去,但我要去照料一个待产的年轻母亲,所以霍莉带她俩走出办公室,拉着她俩的手,三人一起走了。
本顺总算开口说话了。那天晚上,我们二十几个人聚在饭厅里,一起听他讲。他现在可以正常吃饭了,但还是不敢迈出校园半步,白天里一睡就是很久。
他说:“那天下午,魏特林院长要我把到咱们学校里随便逮人的情况报告给拉贝先生,我就跑去了安全区国际委员会总部。我就要到那儿时,被两个日本兵拦住了,一个用刺刀对着我肚子,另一个把枪戳在我背上。他们把我的红十字袖章扯下来,朝我脸上打了好几拳。然后他们把我押到了白云寺……”
一连三个晚上,他给不同的人讲述了自己的遭遇。有时候他说着说着,会突然中断,可怜地抽泣起来,两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