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着与其去瞧这个瘦不拉几的小不点,还不如跟着父亲出去鉴宝来得有意思些。故而那段日子他每日的时间大多用于跟随父亲与梁叔叔鉴宝。
“多少人自小便开始寒窗苦读,数十年过去兴许连着县试也不曾过得了,现下世间最肮脏之处莫过于科举……罢了,我们亦不要再去沾染,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亦快乐无比。”梁叔叔拿着一副出仕图,经不住感慨两句,语气中全是不在意,然而神情中终究还是闪现了几分不舍与无奈,他对科举的失望只怕比父亲都甚。
父亲与梁叔叔两人才情了得,四下皆是小有名气的,然而却于两次科举考试失利后转为经商。
他一面跟随老师傅学习鉴宝,一面跟随父亲学习诗书,于父亲而言,鉴宝是为了生计,而诗书则只是为了陶冶情操。
待他半个月后见着那个小不点时,她竟然长大了不少,原本红红瘦瘦的小脸竟变得白白胖胖,只是还是一如既往地爱哭。
只要他一板着脸,她便哭个不停,两只小手抓来抓去,一副谁欺负了她的模样。
他故意板着脸,瞪着她,看着她哭得稀里哗啦,然而哭了好一会儿后她的脸便憋得通红,好似哭得快要岔气般。他瞬间有些慌了,朝门口望望,母亲与梁姨均还未回来,他只好学着母亲的模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顺便将一旁的栀子花塞给她。
她捏着栀子,终于开始消停些了,他顿时松了一口气,“未曾料得你竟还喜欢栀子?”
捏了捏她圆润不少的脸,他顿时有些心安理得起来,嘴角忍不住笑起来,“你哭的时候真难看啊。”
她却朝他挥了挥胖胖的小手,继而抓着他的食指不放手。仅仅是动了动,嘴角的梨涡便明显得出现于他的眼前。
原来这个小不点还有一个梨涡,还挺……
可爱?
他的脑袋里瞬间冒过这个词,却顿时有些不自在起来,这个爱哭鬼怎么会可爱呢?
她抓着他的食指开始“咯咯咯”的笑起来,梨涡愈加明显起来。
自那日之后,每每母亲到梁家,便会硬拉着他去,然而他意外地发现事实上他好似一点都不反感。
而他每每去瞧那个小不点均会带上几朵栀子,她总是抓在手中捏个不停。
房间里满满得好像全是栀子的味道。
而他亦意外发现小不点好似极欢喜别人对她笑,只要一笑,即便她原本哭得再撕心裂肺亦会停下来。
他朝她笑笑,她便会抓着他的手指“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故而要哄她,多么容易,只要对她笑笑就行。
三个月后。
父亲与梁叔叔终究还是打算上京再考一次,不因其他,只因此次主考官名为郑泉礼,是个百年难得的清官。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明白父亲与梁叔叔为何会如此执着,然而现下好似有些明白过来,大概就是因为那句士为知己者死罢。
于这个世界,男为出入仕途为荣,无论手中有多少金银珠宝,于他们的眼中还是抵不过最在意的尽其才能,报效国家。
娘亲与梁姨细心地将一切东西打点好,继而送他们出门。
她们知晓多劝无益,与其多费口舌,不如默默地支持他们。
“但愿此次能够高中……”母亲与梁姨早晚均会上香拜佛,真诚地祷告一番。
小不点不懂她娘亲的烦恼,依旧抓着他的手指笑得一脸灿烂。
“你娘亲可没有时间理会你,只有我陪你了。”他捏了捏她圆嘟嘟的脸,长胖不少嘛。
科举结果出来时,他们的脸色极其不好看,他好似猜到了什么。
十一月初,一场风波渐渐来临,梁叔叔托刑部的一个小官递交了一份关于郑尚书贪赃枉法,收取巨额贿赂的证据给刑部侍郎,然而递交之后事情却不了了之了。
每日等待着消息的梁叔叔没有等来意想中的结果,等来的却是手握兵器的侍卫。
梁叔叔被抓走之后,父亲开始四处找朋友托关系希望可以有法子救出他来。
然而不过一日,便传来梁叔叔于牢中畏罪自杀之事。
他们一家与梁姨皆犹如遭受晴天霹雳般,几日的辛苦与担忧再加上梁叔叔死亡的事件瞬间使年轻貌美的梁姨好似老了十岁。
梁姨抱着小不点哭得泣不成声,不过片刻,小不点便开始哭闹起来,一时之间竟停不下来。
当晚,无论他怎样对那个小不点笑,她依旧哭个不停,好似知道一切一般。
父亲不相信梁叔叔会畏罪自杀,故而托了一切关系,开始四处打听当晚牢中之事,然而却什么也没有问出来,直到他于梁叔叔的书房找到了那份贿赂的名单。
十一月初七,夜晚,他还在睡梦中时,娘亲已经惊慌地冲进他的房间,还未等他说话,她已经快速地拉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
她一面拉着他快跑,一面对他说道:“临风,你还记得舅舅家的路么?”
“……记得。”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竟觉得分外恐怖,抓着母亲的手不敢动一下。
到达后门,娘亲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记得娘亲现下跟你说的话,你出门后便不要回头,以后跟随舅舅,要好好照顾自己,还要好好照顾暮蝉……”
还未等娘亲将话说完,便听得一阵脚步声,他刚想回头,娘亲便一把将他推到了门外,继而重重地将门关上。
“快跑。”
这是他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事后,附近的人均说:越梁两家意外失火,于一夜之间便被烧得精光,据说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
然而只有他一人知晓这一切均非意外。
舅舅舅母收养了他,为他改了姓氏,此后他便有了另一个名字——张君瑞。
只要他闭上双眼父母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的眼前,然而只于一夕之间他便失去了一切。
他来不及思考其他,脑中浮现出父亲最后一次拿出的那张贿赂书。
郑泉礼。
他永远记得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之张君瑞篇(二)
只要他闭上双眼父母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的眼前,然而只于一夕之间他便失去了一切。
他来不及思考其他,脑中浮现出父亲最后一次拿出的那张贿赂书。
郑泉礼。
他永远记得这个名字。
十年后,缘于他惊人的记忆力与分析能力让舅舅对他刮目相看,甚至还时常带着他出去结识一些达官显贵。
翰林院学士林行科向来与郑泉礼交好,于是他便开始从此人着手,调查有关郑泉礼的一切。
他望着天上的星星,闭了闭眼睛。
“记得娘亲现下跟你说的话,你出门后便不要回头,以后跟随舅舅,要好好照顾自己,还要好好照顾暮蝉……”
兴许那个小不点,现下还不知在何处哭罢。
十三年里,他一直试着寻找那颗带着琉璃珠的女孩,然而好似一切都没有结果,兴许她再也不出现在他的眼前。
然而再也不会出现究竟是……她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是他们于茫茫人海中无缘再次相见?
他十九岁时,舅舅因病过世。舅母本就体弱多病,于舅舅逝世后整日忧郁不假时日亦离开了人世。
因张家没有嫡亲血脉,故而舅舅与舅妈的丧事皆是由他与府中管家一手操办。
薛管家平日里虽然爱贪些小便宜,却也算得忠心,于是他便将府中一切事宜交由他处理,开始想尽一切方法调查礼部一些不为人知的细节。
他望着庭院中盛放的栀子,忽然发现不知于何时眼前的这个世界好似只剩下他一个人。
时间犹如流沙,就这样细细碎碎毫无止尽地流下去,流至未知名的冥冥中。
又三年后,好友杜君实邀他同赴蒲关,助他剿灭孙飞虎军。他原本便无所谓去与不去,只是正巧有了礼部侍郎林行科与其余几个官员的一些底细,便决计前去考科举,既可弥补父亲与梁叔叔未尽之憾事,又可借机除了郑泉礼及其余党。
然而此次他却分外地感谢自己当初无意间所做的决定,缘于它让他再次遇上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那个与他有着同一颗琉璃珠的人。
那是在普救寺后山上,阳光跳跃于碧绿清澈的湖水之上,仿似为水面撒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泽。
他浸于湖水之中,许久,脑袋里忽得忆起一些儿时之事,想起那双犹如葡萄般圆润且黑亮的双眼,他几不可闻地于湖中呼了一口气,继而自湖中抬起头。
抬头的刹那,他的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她似是受了惊吓,下一秒,已经行动迅速地溜到了一旁的灌木丛中。
瞧她方才惊慌的模样,即便此刻瞧不见她的脸,然而他却好似能猜到她此刻的表情与心情,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
后来他于草丛中发现了那颗琉璃珠,刹那间,他的心中涌现了千百种感觉,惊诧,激动,喜悦……
听说近日,前相国的家眷正暂居普救寺,莫非她是崔府之人?
带着疑问,他捐赠一百两白银以仰慕普救寺的洪德,感受其仁爱之恩泽为名,暂住于普救寺中的西轩。
最终他还是见着了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还有那双犹如葡萄般圆润且黑亮的双眼,只一眼他便确信无疑她就是那个曾经于摇篮里,他整日整日哄的……小不点。
她的生活很纯净,所以滚滚红尘的他反倒舍不得将身上的尘渍带进她的生命中。即便他要对不起梁叔与梁姨,即便她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一方面他感激崔府能将她养大,还能养得那么健康。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叹息正因为在那个注重礼教的地方,她也好似难以冲破自己的束缚。甚至在普救寺第一次见面时,她便误解了他的来意。
她一直觉得只要有牡丹在,栀子便难以绽放光芒,可是她哪里知道世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惊叹牡丹的倾城,有人偏偏就爱栀子的清新。
为她作画时,他的眼中心中或许都是带着笑意的吧,因为她的双眼还是一如小时候,当时他便猜想假如自己没有见到她,或许也会画出这样的她,因为她跟自己心中所想的样子是如此相似。
普救寺遇难的那一次,却让他大大地意外了一番。因为他带她到了那个偏僻的小屋,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原本只是想让她临时住上几日,没想到那日夜晚她竟大着胆子到了飞虎山,还装扮成了一个男子,只是身形实在像是个小书童。
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除了惊诧,更多的是愤怒,明明就告诉了她此次到飞虎山有多么的危险,明明也告诉了她如果被抓住的话她该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境地,她却还是这样的不听话。
可是当看她战战兢兢的模样又瞬间心软了,更甚的是仅片刻,内心中的怒意便被一种名叫感动的情感占据。她一直以来接受崔府的教养,能走出这一步该是多么的不容易。
宴请之上,面对几个穿着暴露出场跳舞的女子,她的脸在泣血,他看到她的模样竟恶趣味地有意捉弄起她来,顺便也当做她不听他的话偷偷跑出来的惩罚。
“吻过抱过是为夫妻之举,其余为之不礼……”
吻过?抱过?
那天晚上,他吻了她,也抱了她。所以她这辈子只能嫁给他了。
飞虎山上的贼军最终还是顺利地被剿灭了,可是她却受了重伤。
望着她惨白的小脸,他开始暗暗恨起自己来,是他保护不利,若是之前便学过射箭,也许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虚弱地躺在床上了……
即便内心早就奔涌翻腾,他却还是迫使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弹着当时在普救寺弹的曲调,一面是为了让她放松,一面也是为了让自己静心。
“张君瑞……”
她醒过来的时候叫着他的名字,他暗暗松了一口气,更多的却是感激老天。但是为了掩饰他的自责,他竟然是带着笑意对她说:“红娘还能记起我的名字,看来脑袋并未烧坏。”
后来不顾她的挣扎他坐到她的身后喂她喝水,喂她喝粥,看她苦着个脸暗叹自己的名节,他轻拍她的头,她只当他是玩笑,却不知道他当时说这些话时究竟是带着怎样复杂的心情。
那次剿灭孙飞虎,好友杜君实欠他一个人情,他的条件便是无论用什么方法换她一个自由。杜君实曾问过他如果当真喜欢她,为什么不向崔夫人直接讨要了她?
当时他只是一笑置之,可是内心却很清楚:她的个人是属于她自己的,即便她要跟谁在一起也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不是由着别人送来送去。
可惜那个傻瓜,在得知君实不是真心讨要她的时候竟还极是失望,当时他可气得不轻。随后便听到她几乎哀怨的声音,“你是不会明白的,自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我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虽然我也觉得这不大真实,然而我还是忍不住激动了好一会儿,可是……反正换做任何人都不会欢喜的……”
听到这样的解释他还真的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气了,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性,他似乎可以想象到如果当初临梁两家不是遭此突变,等她几岁大的时候,他带她到各处游玩的情形。
可是谁知道呢?也许没有那些突变,兴许他会没有耐心像现在这样对她呢?
如果……没有如果,所以兴许一切都归属于……冥冥二字罢。
“你大可不必感伤,因为你注定将来是要嫁于我的。至于那些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狗屁容貌,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个什么劲。”
“张君瑞,我是红娘。”
“我说的就是红娘。”
在那时,她一脸的茫然,一脸的不可置信,他却只是好笑,她怎么就不知道在某个人的心中她比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更美呢?
在那之后他没有急着立即找她,只是希望她能想得更明白些,然而等来的却是她与崔府莺莺。
崔莺莺当时气恼地问他:“为什么是红娘?”
他当时回答的是:“世上大多事情都讲究一个缘由,可是爱是没有由来的,兴许就只是这么一个缘字。”
他知道对崔莺莺说这些可能会给她招来麻烦,但是在那个时候优柔寡断纠缠不清兴许会是更大的麻烦,与其这样不如决绝一点或者说绝情一些。
他到长安后,便立即让薛管家打听她的消息,却听说她早已不在普救寺。
她竟然逃婚了?
他的内心担心不已,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了笑意,他知道她究竟要鼓起多么大的勇气才能走出那一道门。但是,她终究还是踏出了那一道门。
她会不会来找他?
他相信她会。
然而如果她到了长安却找不到他怎么办?
如果成为了状元,她一定会看到他的罢。
如他所料,他当真取得了状元之位。那一天的夜里他屏退身边的人,为父亲与梁叔上香。
“多少人自小便开始寒窗苦读,数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