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恩,”女子慵懒应着,美丽的眸子望了望消失在雨帘里的人,“。。。。。。那人?”
雨中离开那人的背影,看起来很眼熟。
似乎曾在哪儿见过。
“是昨日我们在酒楼遇见的那个捕头睦舟,”君衍答,并不忌讳她知道,长臂伸过来替她提了提往下滑的外衣,“他性子冲动,骂了他一顿,觉悟能力还不错,明月楼暂时交给他处理,我们只需耐心等待,这一切,不日便可有结果。”
正说着话,两人远远瞧见院中急匆匆走进一个人,弓着腰脚步飞快,径直朝着沈府大厅方向而去。
君衍眼尖,随即低声道了一句:“那人我见过,是明月楼里的下人,来得到快。”
一个普通的下人他竟也记得,九歌凝眉,直觉:“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你总会知道的,”顺势揽住了她削瘦的肩膀,他故意不肯说,眉间有难掩的笑意,“晚上,我们去看一场好戏。”
。
三个时辰后,漠城的各个酒楼里已然炸开了锅。
人声鼎沸,众人讨论的皆是同一件事情。
一炷香前,官府传出消息。
明月楼当家人朱微涉嫌卷入一桩官府的案子,官府上。门抓人盘问,谁知她竟敢公然拒捕,在拒捕过程中不幸中刀身亡。
由漠城最好的大夫和仵作共同确认死亡。
傍晚时分直到天黑,原本应该热闹非凡的明月楼在成立以来首次没有开门迎客。
红楼前一盏孤灯在风雨中飘摇着,似乎随时会被这冷冽的风雨打落。
雕翠红楼映在飘渺雨幕里,罗伊飘香轻纱遮掩,取而代之的是黑乎乎一片阴森的明月阁楼。
阁楼的大门两侧,高悬着两盏醒目刺眼的雪白灯笼。
——提醒楼中有伊人去世。
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门前冷清不堪,不得不来往的行人都躲得远远的,许是不想沾染这污秽之气。
清冷的门前,一人执伞孤身而立。
男子立在楼前,低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鞋履染了湿润,身姿一动不动,在门前静立如同雕像,对周围的一切恍若不见,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间。
雨水沿着竹骨伞沿,落下如同断了线的珍珠。
不远处的转角处,悄然走出两个人来。
“朱老板真的跟沈家有关系?”九歌回头问身侧男子道。
望着男子在雨中独立的身影,她此刻才想起那一日清晨碰见朱微来沈家,离开之前,隐隐约约听见朱微开口唤了沈幕的名字。
应该是旧识吧?
君衍曾屡次造访明月楼,朱微什么都不肯透露,若不是情谊深厚的朋友,怕是不能做到这一步。
君衍微眯了眯眼,意有所指:“。。。。。。恐怕不仅仅如此。”
177 两处茫茫皆不见(6000+)
沈幕站在楼前,看着眼前紧闭的房门,雨幕里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脸上皮肤被微雨吹得冰凉,分不清究竟是雨水还是眼泪。
记忆缓缓倒退,那些以为在时光里被遗忘的一切,被他用力想要遗忘的一切,终于在女子猝然离开他的这个夜晚,犹如流光碎影般重新在脑海中一一闪现。
然而回忆起的,却是痛苦开始的最初那日。
也是这样的天气,天空阴沉无光,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你的决定是什么?。。。。。。我还是她?”少女脸上明明还带着依稀的泪痕,然而倔强笑着问出这样一句话,想了想竟反过来来宽慰他,“没关系,你尽管说就好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朱微一定都支持你。塍”
她是沈府下人的女儿,他们彼此早已熟知,他的决定,她从未曾反对,甚至,还包括最后他的离弃。
他从小父母双亡,跟随叔父一同长大,而在他赴约的一个时辰前,他最敬爱的叔父跪倒在他面前,老泪纵横:“幕儿,如今,只有你才能救救阿琳了!”
表姐沈琳,比他大四个月,从小天真乖巧,温柔孝顺漓。
跪倒在他面前养育他成人的叔父,还有他此刻眼前唯一深爱的少女,他心如刀割,却无法开口说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对不起。”最终,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眼睁睁看着少女毅然决然转身离开,不曾回头。
往后光景,她真如话中所言,从未打扰,不再出现,像是从他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不顾一切疯狂的寻找,再次见到她已是五年后,她是明月楼里的头牌姑娘朱微。
而他是沈家铸剑庄有妻有女合家欢乐的庄主沈幕。
有时候,相见远不如怀念。
思念在久别重逢后一发不可收拾,安慰自己,尽管不能在一起,做朋友,总还是可以的。
两人重新联系,却也因着彼此身份坚守着,始终不曾突破最后一道防线,他以为日子可以就此下去。
这样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他的发妻去世,女儿素衣的恨意让他猛然间意识到自己的疏忽。
孩子是无辜的。
无论大人做过什么,孩子总是最无辜的。
分别那一夜,女子脸上已没有眼泪,看着他的时候,目光像看着一个普通的薄情恩客:“从来他们都比我重要,沈大哥,这一次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找我。”
匆匆十年光景,白云苍狗。
后来,听说她逐渐退居幕后,成为了明月楼的当家主人;
再后来,听说她年岁渐长,却不曾听闻她嫁人的消息。。。。。。
几日前,她曾来找过他,十年来的唯一一面,如今回想起来,竟是绝别。
“沈大哥,我要走了。”女子婷婷站在庭院中,昔日梦中的少女已褪去所有懵懂青涩,目光悠长,如同这爱而不得的岁月。
。
“小微。。。。。。”良久,他口中缓慢逸出一个早已显得生涩的名字。
而这世上,已不会再有人回答他。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人随即停在了他身旁。
沈幕没有回头,眼角余光已看清来人的面孔,微一怔,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颓败的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派从容平淡,又或许,是另一种心如死灰。
雨还在哗啦的下着,雨点连在一起像一张大网,越来越大,往远处看去,好像一块灰幕遮住了视线。
街道、楼房、行人,都只剩下了一个有些模糊的轮廊。
“公子不知找我何事?”他开口问道。
“沈先生心知肚明,何必问在下?”君衍负手而立,注视着与他相同的方向,雨幕里连明月楼三个字,都显得黯淡模糊起来,“叨扰许久,有些事情,是该有个了结了,沈先生不如跟在下走一趟。”
“。。。。。。好。”
*
沈府。
进了地道后,外面连串的雨声便再也听不见了,地道里男子仍旧静坐在轮椅里看书,似乎丝毫不受其影响,抬头看见她进来,开口问道:“外边雨很大?”
沈素衣将伞撑在墙壁边上,拍了拍衣角沾到的雨水,朝着男子走过去,在他轮椅前蹲下去,点点头低应:“恩,很大,许久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了,还不停的打雷。”
“害怕?”他略笑了笑,好看的眸眯起来,俊秀异常。
不等沈素衣回应,他将书轻轻往手中一卷,撑着轮椅的扶手稍微正了正有些歪斜的身子,随即狠狠拍了拍身下双腿,“来,借你靠一会儿。”
他生来不良于行,轮椅上的双腿比常人要瘦弱许多,他拍起来却丝毫不留情,她愣了愣,一时没有动作,他似是看出了她的顾虑,再次开口,脸上仍旧是笑着的,浅浅的,仿佛是毫不在意:“不用担心,反正没用,不会感觉疼的。”
“哦,”她应一声,在他轮椅旁的台阶上坐下来,身子侧着趴到他腿上去,下巴抵着手背,呐呐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怕什么打雷。”
“那你害怕什么?”
她闭眼沉思了一会儿,却不回答,反问:“你又害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怕。”他微抿唇,很快回答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削瘦细长的手指抬起停在女子后背,将要落下触及黑发的时候突又停住,手指缓缓收回在身侧,归于沉寂。
——而这一切,女子始终都无知无觉。
“真的?”
“当然是。。。。。。”他似乎在笑,带动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假的了,既是凡胎肉体,一个人怎么可能百毒不侵,我从生下来就不会走路,我的一生,从不知走路是个什么滋味。”
。
她安静趴在他膝头,没有接话,身上专属女子的香味,在夜色中悄然弥散。
他低低垂眸看她,脸上笑容清浅:“怎么不说话了?”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通常都是她的话比较多。
沈素衣伏着头低嗯了一声:“你。。。。。。害怕么?”
走路,对于常人来说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自他生下来的那天起,对于他来说,就注定了只能是奢求。
毕竟这个世间,不是所有的事情,努力了就会有结果。
他沉默片刻,脑海中回忆起极远的往事,黑眸里有一缕灰暗思绪静静流淌:“小时候觉得很害怕,因为不明白,为什么身边所有的人,爹和娘、厨工、管家、丫鬟。。。。。。甚至是家里的猫猫狗狗,他们都能站起来,想走就走,想跑就跑,唯独我,不能走,不能跑,整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里动弹不得,腿虽然长在我身上,可根本不像是我的——”
她不等他说完就站了起来,绕到他身后去,双手扶着他的轮椅往前推,开口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从我爹那儿偷了一壶十几年的好酒,你要不要尝一尝?”
“当然!”他也不管话被打断,平静脸上难得的兴奋神色,生怕她会反悔似的,不安分的急急转过头来同她讲话。
沈素衣怕他高兴得昏了头翻下轮椅,这样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那一次,他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甚至连轮椅都不能坐稳。
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她冷冷看了他一眼:“你坐好,若是摔了,可就没得喝了。”
“哦。”他显然也想起那次意外事故,语调略显失落,但总算乖乖坐了回去。
沈素衣满意一笑,推着他到桌前去坐好,自己则坐在了床沿,然后从袖中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瓶子。
晶莹如玉,釉面滋润,质滑腻如乳白,宛似象牙。
他望眼欲穿,谁知竟是这么个巴掌大小的白瓷小瓶,满含失望:“。。。。。。就这么点儿?”
她爱惜的用袖子擦了擦瓶子周围,白他一眼:“那你还想要多少?就这么些,外面不知卖多少两银子。”
桌上有两个杯子,正好供两个人用。
她斟了两杯,随后将白色瓷瓶凑进耳边轻轻晃了晃,遗憾的叹了口气。
竟去一半。
再回过头,桌上其中一只酒杯已然空空如也。
“你怎么就喝了?”她惊愕,而他再同一时间开口:“你怎么不听我把话说完?”
她愣了愣,注视着面前自己的酒杯,清冽铺满,有些东西,真是想逃避也不能。
半响问:“那后来呢?”
他接着说下去:“。。。。。。后来我爹娘相继去世,剩下我一个人,魏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全都仰仗着我,我才知道害怕根本无济于事,帮不了任何人,相反的,只会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推。还不如诚实面对,寻求解决事情的办法。”
。
失去双亲,一个双腿残疾的单薄少年,如何在轮椅之上撑起一个家族?
其过程中所面临的艰辛,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若是没有她,魏家,还有现如今早已离群散居的魏家上下,想必还是一如既往的舒适安逸,偏她,把一切都摧毁了。
不知不觉走了会儿神,反应过来时才发现男子早已停下不说了,双手虚虚放在轮椅扶手,抬眼定定的看着她。
她心中一团乱麻,勉强咧唇朝他笑了笑,抬手去够面前的酒杯,端起来才发现是空的,也不敢再抬头去看他。
不用疑问什么,这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
耳边听到倒酒的声音,他默然倒着酒,将一个酒杯递到她面前。
她只觉得口渴难耐,心中不知有什么像火一样烧灼她的心,手忙脚乱想要将酒端起来喝下肚,男子伸出手轻巧掩住了杯沿:“等一等。”
“做什么?”她不明所以。
地道里明灭不定的微弱烛光,映得男子的脸色越发苍白,深黑眸色却显得有些莫测,让人分辨不清,他轻咳了一声,半响,缓缓收回手去:“。。。。。。没什么,你喝吧。”
她几乎是仰头狠狠灌了一口,杯子里的酒瞬间见底,下意识去拿放置在一旁的酒壶,才知道早已空了,心中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就该多拿一些酒了。
他好似看出她的窘迫,只是不点破,一句话不说将自己面前的酒也递到她面前。
沈素衣不接,一会儿将酒杯推回去,自己则站起来,跟他告别道:“我要走了。”
“好。”他应声。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离开地道之前,她停下来,没有回头。
“你问。”
“和我成亲,你有没有后悔过?”
身后没有回音,地上雨落淋漓,地道里滴答的水声更加清晰。
她心中明了,她每一次离开,他从未有过挽留,甚至,不会抬头多看她一眼,这一次,依旧同以往所有分开时的日子一样。
嗤的笑出声,其中究竟是自嘲多一些,还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是不大清楚的:“旻寒,有时候,我恨不得你早点儿死,你知道吗?”
不论她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身后传来杯中酒滚落喉咙的一声细响,他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冷冷淡淡的没有情绪,飘忽得像一阵风:“我知道,那你又是否知道,我心里,未尝不是如此想你的?”
他们之间,或许相互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地道里阴冷潮湿,一直冷到骨子里去,沈素衣脚步不再停留,很快走了出去。
脚步声消失在地道口,女子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过了不到半刻钟,地道门再次开启,一黑衣男子走了进来,径直在男子轮椅面前单腿跪下:“少爷。”
。
魏旻寒抬起头,手指百无聊赖在杯沿转了几圈,稍倾放下,朝着黑衣人道:“起来吧。”
“是,”黑衣人从地上起来,身形退到一侧,没有蒙面的脸上神态恭敬,语气迟疑,“少爷,那边的事情已经办妥,您真的。。。。。。要去么?”
石桌上女子遗留下的白玉瓷瓶还在,颜色晶莹透亮,男子拿起来,瓷瓶远比他手掌小,线条流畅,触感滑腻。
他是铸剑师,铸造物件的此中原理大多都大同小异,这个精巧的白瓷瓶,定是由一整块上好的羊脂白玉切割才能制成,而为了瓷瓶的完整,制造它而浪费的原料,怕是再制造出来一个也绰绰有余。
她原是偷了这个东西来做酒坛,当真是暴殄天物,他几不可闻的低笑一声,拿起瓶子端详片刻,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