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簌簌,从树枝间洒下细碎月光,落地斑驳。
夜渐渐深了。
喝着喝着,李叔忽然开口问她:“丫头年纪也不小了吧,可有喜欢的男子么?”
九歌脸色微熏,迟疑片刻才缓缓摇头:“没有,都不喜欢。”
“怎么会没有?”李叔讶然道,“那天和你一起在船上那个姓萧的小子不是挺喜欢你的吗?”
“您误会了,我们不是。。。。。。”
李叔打断她,“怎么不是?别看老头子老眼昏花,但老头子的眼光决不会错,那小子,什么东西都在眼里藏着呢,别人看不出来,老头子还能看不出来?”
同样的话,上次那个莫璃,也如此说过,九歌默然不语,仰头又饮下一杯酒。
见她不大搭理的样子,李叔微叹了一口气:“。。。。。。老头子我若是有女儿,也该有丫头你这么大了,只是可惜,她什么也没有留下。”
说着抬起手,爱怜的揉了揉她的脑袋,九歌没有躲闪,听得他沉声道:“丫头,很多事情你没有去试过,就永远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这个世间,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人害怕,包括死亡。”
“包括死亡?”九歌呐呐问道,或是醉了,神情有一瞬间的迷茫,苍白脸颊透出绯红。
李叔怆然一笑,半响摇摇晃晃提着酒坛子站起来,俯身在她耳边说道:“我不喜欢姓君这小子,。。。。。。太有野心,丫头可要好好思量。”
说完便抱着酒坛子慢悠悠的走了,九歌没听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他叫她陪他喝酒,他自己倒先走了,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不妨手却被另一双大手牢牢抓住。
一袭青色衣袂落入眼角。
她竟不知他何时来到自己身后的。
“怎么喝这么多?”男人的声音低沉,似有恼意。
九歌自然是听不出来,试图挣脱禁锢住自己的那双手,结果发现是徒劳,顺从的不再挣扎,懒洋洋的:“没事做,公子要不要也喝一杯?”
她本是客套一句,谁知他竟然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只是并未喝酒,偏头看她,待看清她的脸色,略略敛起好看的眉,侧颜如峰:“不能喝就别逞强。”
“谁说我不能喝?”她是真醉了,否则不会这么跟他说话,一手大气的在桌上一挥,“你看,这些都是我喝的!”
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九歌觉得是幻觉,他那样的人,又怎么会叹气呢?
他比她还要冷静自持。
下一刻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他抓了起来,他的说话声淡淡传过来,似笑非笑:“是啊,很能喝,地上的草都被你淹死了。”
153 夜色如醉
被他抓住的指尖滴滴嗒嗒往下渗酒,是她从身体里排出来的,在地上洇开一大片水渍。
“话虽这么说,。。。。。。我、我、我还是觉得有点儿晕。。。。。。”九歌迷迷瞪瞪的,她喝了这么多,酒量其实从未好过,只是老被师父灌醉,久而久之就学着利用指下的功夫排酒,此刻身子一歪,栽进身侧之人的怀里。
却是连功夫也未见得有用了。
君无瑟猝不及防抱住她倒下来的身躯,简直哭笑不得。
但内心泛起一种陌生的柔软。
那天,他也是这样抱着她,她在他怀里安静睡着,睡颜沉静没有防备,然而尽管睡着,眉宇间依然凝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伤,但他抱着她一路回来,时光都静止,他们仿佛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一生一世。
那是他第一次想到一生这个词。
怀里的人悄无声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睡着了,君无瑟抱着她起身,朝着她的住处走去,试探着开口:“九歌,你对我一直有所防备,所以有些话我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问你。”
“。。。。。。你问吧。”怀中传来闷闷的声音。
他道:“关于凤还楼,你怎么看?”
她一动不动,依旧闷闷的回答他:“凤还楼是江湖组织,以钱换命,各人各取所需,无可厚非。”
他脚下一顿,没接话,她沉默一会儿又接着说道:“。。。。。。然,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成方圆。”
他轻笑一声,继续往前走去:“哦?”
等了一会儿,怀里的人却再也没了声音。
月明星稀,花间幽径,不知何时竟下起雨来。
蒙蒙细雨,如丝如雾,落在地面无声无息。
他抱着她拐弯进了走廊,走廊曲折悠长,寂然的雨幕里,脚步声清晰起来,一下一下回荡在耳边。
九歌其实头脑清醒着,只是身体沉重如石头般的直往下坠,丝毫动弹不得,这么多年了,她的酒量一如既往的糟糕。
以往被师父灌醉的次数多了,便偷偷学着怎样让自己清醒,也总算知道,酒醉后,师父他,都会做些什么。
结果令她失望至极,他坐在装睡的她旁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的坐着喝酒。
一杯接着一杯,一直到天亮,一直到她宿醉“醒来”。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房门近就在眼前,君无瑟终于停下来,低头问她。
她只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墨发如绸。
思绪被蓦然打断,九歌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想想说了实话:“。。。。。。我不想参与这件事情,可以吗?”
。
夜色如醉。
后半夜雨下得大了,落在瓦砾上簌簌作响。
喝了酒,头脑便有些不清醒,他仰躺在床上,听着外间的雨声不停。
154 姑娘若是喜欢
风吹林动,记忆中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女子手执一把乌木油纸伞,从风雨中款款行来,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她。
刀剑尚染着血腥味,在茫茫的雨幕中被风吹散,盛开的白莲在夜色中绽放出独特味道,落入鼻息是沁人心脾的芬芳。
那个时候,他其实已经知道她,她跟自己奉命追查的组织有关系,只是以往的所有了解都是从书面文字上记载得来,真正见到,没想到是那样一个女子,仿佛是风雨中坚强绽放的黑色玫瑰,黑暗、挑战,还有,是他后来甘之如饴的毒药。
“知道么?”她缓缓走近他,油纸伞移过来,遮挡在他头顶,近得他能看清她眼角弯起的小小的狐媚角度,“这样子在大街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一个女人,一不小心,可是会没命的哦。”
女子的声音不冷不热,听起来像警示,然而言语间无不是带着引诱和轻描淡写的对生命的某种无视。
他听见自己的回答:“姑娘若是喜欢,不妨拿去。”
她喜欢掌握的感觉,他就给她。
“哦?那你为什么不想活了?”生命在她口中如此不堪,但她微挑起眉,艳丽眉间竟有孩子般的天真。
手指却逗弄般的捉了一缕他的发,在指间百无聊赖的把玩着。
他低头看着那只并不细致的手,多年的杀手生涯让她变得并不那么完美,拿刀剑的指腹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茧子,和京中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他笑:“在下惜命得很,若是平时,就是别人想抢在下也未必给,但我第一次遇见喜欢的姑娘。”
她是杀手,生死一念间,命不是看得最重的东西,看得最重的,是心,有人愿意给,不管是不是真心,或许她知道没有真心,她只是腻了,需要别的,新鲜的东西玩一玩,仅此而已。
就这样开始在一起,他别有用心,她游戏人间,没有人用了真心。
同僚密谋围剿找他商议,他却开始彻夜难眠,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脑海里想着的,全是她的音容笑貌。
——计划的前一夜,她跑来找他,在此之前,他们始终不曾突破最后一道防线,这一晚,她破天荒的热情,他们有了肌肤之亲。
事后,她软趴趴的窝在他胸口,手指卷着他的头发玩个不休,声音也是柔软的:“李辞,我们一起逃吧。”
他这才恍然大悟,她来的如此是时候。
她冰雪聪明,原来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各怀鬼胎,却都真的深爱上了对方。
然而爱情一开始燃烧得如此浓烈,注定了失去时会悄无声息。
门外突然响起了叩门声,夹杂在雨幕里的,还有女子的声音。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是她回来了。
这么多年,他从未忘却。
155 无非相遇与离别(一)
雾霭山青,木船在河流穿行不休。
黑衣女子抱膝坐在船头,清晨的风轻拂过脸颊,带来微风的凉意。
她低垂着眸,望着船行在水面漾开的波纹,感觉自己的心,也跟这波纹一般,一圈圈变大,变大。。。。。。最后消失不见。
明日便是那人的成亲大礼,答应他了会去参加,最终却还是选择落荒而逃。
自我安慰自己,或许见不到,就可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吧。
“九歌姑娘不参加婚礼吗?”静默许久,她突然低声开口。
身后九歌正在走神,回答时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太热闹,不大喜欢。”
昨夜她跟君无瑟说那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回答,她以为他不愿意放她走,今日一早,庄里的仆人却来通知她,说是庄里的李叔临时有事,由她代替李叔送薛落雁去庄外的别院休养。
无非是君无瑟交待的,否则,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她一个客人跑这一趟,但他应该知道,她在他身边,。。。。。。不是不想离开的。
“热闹?”薛落雁低低重复了一句,苦笑,“想必是极热闹的吧。。。。。。”
明明已经答应了,她会笑着祝福,最后一刻仍是忍不住临阵脱逃。
“薛姑娘以后,可有何打算?”船只不停的往前行进着,九歌问她。
薛落雁微微仰着脸,极远处,那个她从小生长的山庄,在视线里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再也看不清了,她不是没有离开过,只是这一次,离开了,或许永远不再回来。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打算,人人都说江南好,我从小长在这里,却也没发觉有什么好,不过听人说南疆的风景秀丽,水土人情与中原大不一样,等我身体恢复了,打算去看一看。”她语气充满憧憬的说着,然而面朝着模糊的远方,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脸颊悄悄划下,无声无息的落入水中,没有任何人知道。
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她曾怎样的爱过一个人,从没有机会说出口,而内心又是怎样的割舍和成全。
九歌没作声,沉默的划着船往前行进。
薛落雁安静了一会儿,接着问:“九歌姑娘可有去过南疆么?大概是什么样子?”
九歌想了想,微阖首:“。。。。。。去过一阵子,不过也不大记得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他们那里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婚俗,男女之间结为夫妻并不需举行婚礼,若是女子对前来追求的男子有意,则会为他打开深夜的房门,若是无意,便会闭门不开,而他们就算成为夫妻,男女也不能住在一处。”
“是么?”薛落雁问着,忽然冷笑一声,“可这样的夫妻,做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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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愉快。】
156 无非相遇与离别(二)
九歌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感觉船身剧烈震荡了一下,整个人在船上几乎站立不稳,初时还以为是水流湍急所致,观察了一下周遭环境才发觉不是水流,反倒。。。。。。像是从地底深处发出来的震动!
薛落雁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失去武功让她的反应灵敏度大不如前,她努力伸长了脖子,整个人几乎要探出船去:“。。。。。。好像是山庄的方向?”
她们已经行驶出来很大一段距离,山庄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小点,哪里还能看出什么,九歌看着她焦急的背影,略微皱眉,劝慰道:“薛姑娘,即便是山庄出了什么事,我们出来这么远了,也不可能会波及到这里。”
船还在摇晃,薛落雁充耳不闻,目光死死盯着远方,斩钉截铁道:“不对,一定是山庄出事了,我的感觉不会错的!”
九歌站在船头没应也没动,心里知道她说对了。
只是这剧烈的震荡,若非地震,又是什么?
迟疑的瞬间,薛落雁走到她身侧,一手抓着她手里的船桨,一边回头看她,神情异常的坚定决然:“九歌姑娘,我们回去——”
她的动作就停在这一瞬间,胸前一痛,整个身子忽然无法动弹半分,薛落雁不可置信的抬头,望着身前站着的、从头至尾神色没有半分惊讶的红衣女子,好半天恍然大悟道:“。。。。。。是你们?”
她何等聪明,一点即透,可是晚了,九歌扶她在船上坐好,朝她说道:“薛姑娘,对不住了,等我们安全出了这个山谷,我自会解开你的穴道。”
一旦出了这个山谷,从河岸离开,如今没有武功的她若想要回来,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而等到她能再回来的那个时候,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已经尘埃落定。
事到如今,她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知道说什么面前的女子都不会放自己回去,薛落雁转而注视着身侧不断往后退的山林,苍白的脸上泪痕未干,眼神里却尽是满满的绝望:“你们是什么人,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所有不曾明白的东西,在这一刻,恍若重重的迷雾被山风吹散,终于显露出它最原始的面目。
那一日,他到她的房间,跟她说的那些当时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他知道山庄即将会遭遇什么,知道她一定会在他成亲之前远远的离开,因为他知道她爱他,绝不能忍受亲眼看着他和别人成亲,哪怕那个人是和她从小到大最要好的朋友!
河岸吹来的风,有淡淡青草的气息,船只顺河漂流,九歌在她身侧坐了下来,回答道:“薛姑娘,许多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幸福得多,你既然选择了离开,其他的,就不要再想了。”
薛落雁轻笑一声,笑容里不能掩饰的落寞:“九歌姑娘或许应该早就猜到了,我爱的那个人,他是谁。”
157 人世间那么多不值得,人情比纸薄
九歌不解其意,轻应了一声。
“刚听到他或许身陷囹圄的消息,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挺高兴的,至少,他暂时不会去和别人成亲,”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下去,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诉说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他现在遇到了危险,我不能出手相救,是我无能,但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若他死了,我去地府陪着他便是,那个时候,他就不能再找任何借口躲着我。”
自从她伤后,她整个人都平静得像是一滩死水,任谁都不能掀起波澜,但她此刻以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这番话,九歌眉头拧得更紧,她也不希望,她辛辛苦苦送出去的,到头来还是一个死人。
“凤庄主希望你能安全的离开这里。”
“他自己如今说不定都要死了,谁还管他希望不希望的,”她依旧是淡淡